清晨,被琐碎的事情耽搁了。从这排房子走到那排房子,也经过邱婆婆的房间,往里看了眼,只见她在棉被下面艰难呼吸着。我匆匆走开,心想赶紧做完事情,好有个完整的时间陪她。九点多,把肥婆婆的针都穿上线,又补好两条裤子,就看见孔伯站在门外默默抽着烟往我这边看。他是早饭做好了,想喊我吃,又因为体贴,所以只是默默站在那儿不催促。我只好先跟他走。舀了碗排骨汤,刚夹起来第一粒花生,就听见外面李伯大哭的声音。
前段时间,李伯给邱婆婆的家里人打了电话。中秋过后,邱婆婆就完全吃不下饭了,之前的失声、消瘦还没找到原因,现在连饭都吃不下去,李伯彻底没了主意。李伯和邱婆婆在麻风村相识,相伴结为夫妻;而在入麻风院之前,邱婆婆还有过一个家庭。以前家庭的女儿们跟邱婆婆关系好,也很尊敬李伯,她们经常打电话来,逢年过节还会带自己的小孩一起来探望他们。那次,一接到电话,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就赶了过来。
带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肺癌晚期,治不好了,回家去吧。在医院打了两天营养针,她们决定把邱婆婆带回康复村。大女儿反反复复给我解释:“我们不是不舍得花钱,是实在看她太痛苦,多打一天针就多难受一天……”
邱婆婆病得很严重了,她们在房间日日夜夜看护她。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以前是邱婆婆堆杂物用的,晚上两个女儿就挤在上面睡。靠近门边铺了一张躺椅,这是女婿的床。我到村子那天,他们已经照顾了一个多星期,大家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大女儿和女婿借了个摩托车去枫湾市场买菜,小女儿则在房间外面跟装修工人聊天。
就发现,她走了。
李伯蹲在门外哭:“阿凤你就抛下我走了……你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什么吩咐都没有……”又想起来邱婆婆生病时候的难受,他自言自语:“你好可怜,吃不下东西……中秋过了你就痛得丢饭碗,我看着心痛,我也陪你丢饭碗……”
哭一会儿,他站起来。仿佛想起自己对她有责任,他想起来要准备热水,给她做最后的擦洗。又想到要给自己清远的弟弟打电话,李伯的弟弟每年都来看他们,自己是有义务通知他的。可是找出来电话本,上面的字模糊得看不清了。我过去帮忙拨电话。还要打给在市场的女儿女婿,可是电话本上写的号码显示错误,只好再想别的办法。
李伯的好朋友孔伯和胡伯陪他坐在石桌那边,他们平时就坐在这里抽烟、喝茶、攀比、聊天。泡了热茶给他喝,孔伯安慰他:“要看开来,这种事,老大人(南雄话里的老人)每人都有一次的,你不要搞坏身体。”江伯性格大大咧咧,他粗粗安慰了几句就把话题带走,想让气氛活跃一些。李伯不想听,一个人静静走到一边。
安慰的话,好像说起来都差不多——走了好、她不痛了、不辛苦了。李伯当然是明白的。他哭一会儿、停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了,又哭。他想最后为她做些事情,又不知道能做什么,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女儿女婿赶回来了,买回来豆腐和枸杞叶。小一辈难过是难过,可是很快就能缓过来,毕竟这是大家预料之中的结局。他们把早先准备好的苹果横切一半,插上蜡烛和香,放到她床尾去,接着去问婆婆们,可以请谁给她换衣服。
黄妃婆婆拄着拐杖歪歪斜斜走进屋里。她不管合不合适,掀开被子用力按邱婆婆的心脏,又推她,一直推她,反反复复喊她的名字。见没反应,又去抓她的手,认认真真摸了又摸,才确定了,是真的真的没有反应了。我看见黄妃婆婆眼睛里认认真真滚下来一滴眼泪。
黄妃婆婆和邱婆婆是很好的朋友,她们以前一起从小岭医院搬来,搬过来又住在相邻的两个房间。好几次我们离开村子,黄妃婆婆不顾反对给我们煮熟一电饭锅的鸡蛋,命令说:“拿到火车上吃!”我们不收,邱婆婆就过来劝:“不怕的,妹妹,拿去,黄妃的吃完了我那里还有,我们的东西都是一起吃的,不分你我的。”黄妃婆婆坐到她门前的长条椅子上,碎碎地用南雄话自言自语:“好苦啊……李土金好苦啊。邱婆婆走了,李土金一个人,又要劈柴又要烧柴,一个人洗菜切菜炒菜,邱婆婆不在,李土金一个人怎么做得来啊,好苦啊……”
说完,又忍不住叹气。
李土金是李伯的名字,邱婆婆的全名叫邱桂凤。我们和黄妃婆婆都习惯叫她“邱婆婆”,又因为李伯是村主任,我们会故意叫她“村主任夫人”。而李伯呢,他一直叫邱婆婆“阿凤”,或者“我阿凤”。李伯和邱婆婆正式结婚是在2002年,结婚以后,他们没有搬到一起住,只是像以前一样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公家分了肉和菜,就把两人的份放在一起用。结婚,只是他们承诺照顾对方,陪对方走到生命最后而已。
李伯陪邱婆婆走完了最后一段路。擦完身,张阿姨过来帮邱婆婆换最后的衣服,她一边换一边跟她说话,仿佛相信邱婆婆真的能听见。张阿姨是韶西康复村最年轻的康复者,因为年轻、手脚也好,她承担了照顾老人的很多事情。村里几个残疾严重的老人家都由她照顾,她要给他们做菜、提水、洗衣服;公共区域的清洁也由她做,所以经常看见张阿姨在树下扫落叶、烧落叶。前一阵时间,婆婆们的房间重新粉刷了,搬出去的行李需要搬回房间,也是张阿姨一趟趟帮婆婆们搬回来的,搬完大家的,再搬自己的。村里有人过世了,后事也由张阿姨做。张阿姨熟练地给邱婆婆翻身、一件一件穿衣服,跟邱婆婆说话的时候,语气就同平时一样亲切又自然。
就这样慢慢地,事情在处理了。
约好殡仪馆的车下午一点半过来。清远那边的亲戚确定赶不过来了,另外一些家人正在过来的路上。邱婆婆最亲近的孙女赶到,她跪在床头,不停哭,别人安慰她、劝她,她也不听。大人打起精神准备午餐,一个人在厨房烧火,一个人在切菜择枸杞叶子,知道下午要忙了,吃了饭,才有力气。
孙女坐到外面的凳子上,红着眼睛发呆。我好想过去告诉她一个泗安康复村老人家说的话:人就像树上的芒果,熟了,长虫子了,自然要掉下来。大人叫她去吃饭,她不吃,黄妃婆婆坐过去劝了几句,还是摇头。
围着吃饭的屋子里,有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热闹。他们邀请我一起吃,我站在那个留给孙女的空位置,夹了几口菜,也刻意说几句轻松话,加入这生硬的热闹中。心里却是在想,有多少次邱婆婆邀请我到这张桌上一起吃饭,而我又拒绝了多少次?
好多次邱婆婆问我:“妹妹,今天跟我跟李伯吃饭好吧?”她仰起头,双手扶着我的手臂。我没有答应,因为早就跟孔伯说好要到他那里吃饭的。邱婆婆嗔怪说:“你每次都不来!”可她没有真的怪我,只是继续说:“下次来我这里吃啊,我煮给你吃。”
再往前就是教我们做辣椒酱,她强调要加蒜蓉、白糖才美味。邱婆婆做的辣椒酱是整个村里最好吃的,有时候我们饭菜不好吃,可以去找邱婆婆要半勺辣椒酱下饭。辣椒是自己种的,她和李伯还种了花生、芋头、姜和各样青菜,自己种菜,不用出去买随时都有得吃。他们其实没有很多空闲的时间,李伯每天要处理村里登记和分配的事务,要去抽水井,“街日”还要跟去枫湾市场帮忙买东西。邱婆婆负责发饭堂的菜,每天两顿菜,要敲铁铃通知大家过来拿。6月,到了芒草的季节,他们还去割芒草,割回来的芒草编成芒草扫把,请人拿去市场卖,一把能卖上好几块钱。芒草要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割,割回来以后还要拿到没人的地方先把草枝顶上的浮絮拍掉,太阳那么大,浮絮又细又轻,很快就粘得人满身都是,又痒又热。
准备好的芒草枝干,放在屋子前面堆成一座金黄色的小山。李伯有事去忙了,邱婆婆自己一个人坐着编,她头顶上是高高的樟树,树上长尾巴的松鼠跳过来又跳过去。
邱婆婆去世的几个月后,我再来到韶西康复村。这天,李伯穿了一件破衣服,也不补,明明有义工送了新衣服,他也不穿。问他,他故意幽默:“有什么所谓,又没老婆看我。”接着他去称饭堂今天吃的小白菜,突然想讲邱婆婆的一件事情,犹豫了下,说:“我阿凤逝世的时候……”
孔伯不屑:“过身就是过身,说什么逝世,说得好像什么很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