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韶西康复村的第二天,我很奇怪为什么蘑菇伯伯没有出来。上次我们在村里,蘑菇伯伯总是撑一支拐杖出来蹲在旁边看我们,很好奇的样子。可是这次,都第二天了,他一次都没出来过。我走过去“澳门”那边,想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澳门”其实是韶西康复村里一排房子的名字,这里以前是意大利人和澳门人捐钱修建的,老人家把这里简单叫成“澳门”。房子外围有一道矮砖墙,砖墙为这排房子围出来了一个小院子,蘑菇伯伯就住在这里面。我从樟树林中间的小路走过去,刚走进小院子,就被聂婆婆拉住说话。聂婆婆说前段时间她家里人给她送来了糍粑,又说她是12岁那年出嫁的,那时候还坐了花轿。离开聂婆婆,再走几步,刘伯又叫住我,要给我讲人生大道理。刘伯坐在小院子中间那张破破旧旧的长条木凳子上,这个位置头顶上有一棵挂满黄澄澄果实的柿子树,树上的柿子又酸又涩,鸟都不吃,所以总是要小心提防它们掉下来。刘伯说话慢吞吞,他让我坐下,我想他是最近又从收音机上学回来什么新的大道理了,只好耐着性子准备听。
然后就听见刘伯慢悠悠说:“……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你看住在那边那个精神有问题的,早晨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下午不就醒不来了?”
他指的方向,正是我要去的蘑菇伯伯的房间。
他又指了指自己坐着的凳子:“他就是在这条凳子上走的。”
听说那天下午,蘑菇伯伯要去厨房拿菜。菜还没好,他把那根当拐杖用的竹棍放在厨房门口,人走回来,坐在这张长凳子上。四点多,有人过来喊他:“喂,还不去拿饭,你死了啊?”
后来,医生和他三个女儿过来。送出去火葬,骨灰带回家去。
听起来好像很遥远,可是其实只是五六天前的事情而已。我到蘑菇伯伯房间去看,门锁了,只能透过玻璃窗口望进去。屋子有人简单收拾过,床上堆着旧竹筐和旧竹箩,天花板上层层叠叠的蜘蛛网还跟以前一样。我想找点东西作纪念,可是房间里似乎没有留下什么他的痕迹。以前蘑菇伯伯总撑着的那根竹棍子也看不见了,去问刘伯,刘伯说:“反正他就放在饭堂门口,你去找找看,找不到可能是当柴烧了吧。”
就好像是康复村里重复过千百遍的事情。人走了,他的东西就被收拾起来,烧掉或者扔掉,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人的离开太平常了,平常到不值得伤心和纪念,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也不值得留下来。
我想了想,摘了一把野花回来。我把花挂在他门边,当是纪念。
其实,我和他也谈不上多熟。两个月前,我们第一次来到韶西麻风康复村,那次一共在村里住了九天,跟蘑菇伯伯的相处也只是那九天而已。这个老伯伯总是很奇怪,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喜欢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蹲着看我们。有老人家说:“不用理他,他是傻的。”又补充,“他一个月就烧坏了四个电饭煲!”
果然,过去跟他说话,大家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有人问他姓氏,他嘴里说了一堆,可是大家一个字都没听明白。突然,他拿起放在一边的竹棍,开始在泥地上写写画画,我们以为他要写自己的名字,可是看了会儿,并不是,他不会写字,只是胡乱画一画而已。我们只好放弃。后来,还是别的老人家告诉我们,原来他姓曾。
曾伯好像真的精神有点问题,比如他吃过的碗和筷子从来不洗,就那么堆着,等到下一顿饭继续吃。走进他房间,马上就能闻到一股什么东西正在发酵的味道,还要留意低着头,不然一不小心就挂到蜘蛛网。在他床铺旁边那张看不出颜色的木桌子上,我终于看见了传闻中他的电饭煲,也不知道这个是好的还是坏了的,只见电饭煲周围散落着几支布满斑点的木筷子和无数正在发霉的黑饭粒,想帮他收拾,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那时候韶西康复村里住着三十多位麻风康复老人家,他们大多手脚残疾、年纪也大,顾好自己已经不容易了,更没有余力照顾别的老人家。少数两三位年轻一点的康复者,要忙着去照顾那些眼盲的、卧床起不来的老人家,给他们煮饭、提水、翻身、喂饭,像曾伯这样能走能动、手上脚上没有残疾的老人家,就要自己顾自己了。每天吃饭是最大的问题,吃的菜可以从饭堂拿回来,一顿在早上七点多,一顿在下午四点多,邱婆婆会在饭堂把菜做熟,敲响铁钟喊大家自己过来拿。可是饭堂拿回来的只有青菜和肉,要吃米饭还要自己煮。我不知道以前曾伯是怎么煮饭的,只知道某一天有人给他买回来一个电饭煲。可是,他怎么学都学不会,买来一个、烧坏一个、又买一个、又坏一个,一共用坏了四个电饭煲。别人听了只会取笑他:“是吧,果然是傻子!”
也不知道他每一天是怎么过来的。
然后有一天,村里来了奇怪的大学生。这些年轻人吵吵闹闹的,吃饭时间就在树荫下面摆一张桌子围着吃。可能曾伯觉得新奇,某一天开始,他就撑他的竹棍子过来,蹲在大树底下看我们。吃饭他也来看、开会他也来看、休息他也来看……就那样满眼好奇地盯着我们看。
于是,我们吃饭的时候,有人把饭碗端着,端过去曾伯旁边一边吃饭一边陪他一起蹲。偶尔想聊几句话,可又想起来我们说的话曾伯一句都听不懂、曾伯说的话我们也一句都听不懂,只好算了。不过,就算不说话也不会感觉无聊的,因为还可以互相笑,还可以拍拍肩膀,只要在一起,好像就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心情。
有个叫发仔的大学生,就特别喜欢陪着曾伯一起蹲。他说:“我最喜欢跟曾伯一起了,我喜欢发呆。”发仔的意思是,待在曾伯身边的惬意和自在,是康复村以外的地方感受不到的。我突然想,会不会有一天,曾伯突然开口问他:“你也是一朵蘑菇吗?”
那时候流行一个冷笑话,说在一个精神病院里,有个精神病人天天蹲在墙边发呆,从早到晚蹲在那里,默默地,也不说话。医生很好奇,于是也学他一样,默默蹲在他旁边不说话。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好多好多天过去,病人终于开口问医生:“你也是一朵蘑菇吗?”
那次以后,大家就不叫他曾伯了,开始叫他“蘑菇伯伯”。好像有一个专属的名字,他和我们之间就更亲近了。有时走在村子里,会在什么角落看见几朵“蘑菇”开开心心蹲着,如果你想做蘑菇的话,随时可以加入。
蘑菇伯伯一天比一天活泼,要是有人远远跟他打招呼,他就会赶紧把两只手高高挥起来,回应一个招呼。这个打招呼的方式也是跟年轻人学会的,这些小小的新的事情,好像让他不再是那个局促的“傻子”了。每天出来房间,他的手里除了那根当拐杖用的竹棍子,还多了一张照片——一张装在手缝的不织布相框里的照片,那是前几天我们送给他的,是我们跟他的合照。
那一次我们给村里每个老人家都送了一张合照,想着离开以后,老人家可以看一看照片想起我们。想不到,蘑菇伯伯收到照片那么激动,比其他老人家都要激动,从收到那天开始,他的手上除了那根竹棍子,就成天拿着这个相框。他蹲在路边自己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看不完似的,要是相片里哪个大学生走过来,他就指一指照片,再指一指人,嘴里叽里咕噜,意思就是:“你是上面这个人。”要是他再指一指照片里另一个人,意思是他在问你:“这个人呢?”你就可以指给他看厨房的方向,是回答他:“他在厨房呢。”或者由你来指,你指一指照片里面的发仔,他点一点头,意思就是你问他:“这个人你认得吗?”他回答:“认得。”再指旁边那个,他又点点头,意思是:“这个也认得。”人走开了,蘑菇伯伯就自己继续捧着照片翻来覆去欣赏下去。
其实,我们陪蘑菇伯伯的时间不多的。村里还有其他三十多位老人家,而我们只有九天时间,除去劳动、吃饭,能陪老人家的时间就剩下不多了。蘑菇伯伯还是一样喜欢蹲在旁边看我们,可不再是打量的眼神了,而是心安理得地,蹲在那里陪我们。
第九天,这天是我们住在村里的最后一天,大家一早就忙着清扫房间、收拾行李,早餐做好以后,大家围在餐桌边上快快吃完,想着快点吃完可以多一点时间跟老人家说再见。蘑菇伯伯照常蹲在离我们不远不近的一处地方,大家也习以为常。只是,一转眼,蘑菇伯伯不见了。然后,有人看见他从一块石板底下爬出来。
那块石板铺在村子中间一道小沟上面,春天,山水融化,泉水会顺着这条小沟淌下来。没有山水的季节,小沟是干涸的,里面层层叠叠积着大樟树和栗子树的枯树叶。小沟上面搭了几块用来走路的水泥石板,这天,蘑菇伯伯就是从这些石板下面探头出来的。
他浑身脏兮兮的,头上挂着青苔和蜘蛛网。可是他笑得好开心,他在向这边招手,手里举着一包烟。
原来是吃饭的时候,一个大学生的烟不小心从石板中间掉进去了。这是一个日本来的大学生,他普通话不好,更加听不懂老人家说的客家话,所以身上总是带着烟,这样可以跟老人家一起抽烟。烟掉了也不在意,只不过是一包很便宜的烟而已,村子外面的小卖部买的,丢了也没关系。
可是蘑菇伯伯看见了。他没有找人,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起来,爬进沟里,爬到石板下面去。然后出来的时候,一脸得意。
有人默默提来一桶水,还有洗发露。把蘑菇伯伯从沟里扶出来,他的头上、衣服上、脚上沾着泥巴、蜘蛛网和青苔。那个最喜欢跟蘑菇伯伯蹲在一起的发仔,他走到蘑菇伯伯旁边,想帮他洗一洗脚。可是让他脱鞋子,他愣愣地听不明白,发仔指了指自己的鞋子,脱下来给他看,他懂了,就跟着发仔的动作把鞋子脱下来。然后想帮他洗头发,好不容易教会他低头下去,却怎么都教不会他闭眼睛,水一浇,泡沫水顺着后脑勺流下去,流到脸上、流进眼睛里,他的眼睛红红的。
这是2011年8月,他去世的两个月以前的事情。再下次来,蘑菇伯伯已经不在了。听说,那张我们送他的合照,那两个月时间里,他拿去给好多老人家看,甚至还拿去给眼睛看不见的徐伯看。大家听不懂他说的话,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可能,还有些不耐烦……我擅自猜想,他想说的可能是:“你看,这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