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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 胡伯和廖记棒棒鸡

廿二 胡伯和廖记棒棒鸡

前一天晚上才从重庆出差回来,后一天早上就去韶西麻风康复村。

我太累太累了,一到村子,就放下行李跑到黄妃婆婆房间里睡觉。黄妃婆婆也习以为常,她递给我一把蒲草扇子,自己悄悄走出房间去。我看了看时间,这时候是下午两点半。等三点半有人叫醒我,原来是胡伯做了炒米粉,大家找我去吃呢。

胡伯做的是翁源炒米粉,他的家乡在韶关市的翁源县,端午节翁源人都要做这一道。

迷迷糊糊走到石桌那边,隐约听见大家说,我带来的廖记棒棒鸡被胡伯炒进米粉里了。我有点不明白,什么?

匆匆忙忙从重庆回来,什么都来不及买。刚好看见机场有一家“廖记棒棒鸡”,贵是贵了点,可是难得有机会让老人家试试正宗的重庆特产嘛,带回去他们一定好开心。我小心翼翼带着这份心意,搭飞机、转地铁、转的士、转高铁、再转公交车,最后坐电动三轮车,才终于带到韶西康复村。我想好了,晚上大家到孔伯房间聊天的时候,我就隆重把它拿出来,给大家做下酒菜。

可是就这样,没有了。胡伯作为罪魁祸首却毫不在意,他一边吃一边抱怨:“都怪你买的鸡肉,辣的,搞到我米粉没了广东味!你买东西不行,你不会买。”

我脑子没转过来:“那你没看到袋子里面,还有这包辣油,还有这包鸡汤?人家是配在一起吃的啊?”

胡伯狡辩:“我以为是防腐剂。”

一起进村的大学生说:“刚才我们劝过他的,他不听。”

胡伯继续抵赖:“都怪李土金要切碎,他切了我只好放进去。”

反正,我坐飞机、转地铁、转的士、转高铁、转公交车、再坐三轮车终于带进来的一盒廖记棒棒鸡,没有了。

我哭笑不得。我的心碎了。

胡伯住的地方离村子中心有一段距离,他是负责看守大门的人,住在大门那边。没什么事情做的时候,他就进村子里面,来跟孔伯他们一起,一边喝茶聊天,一边吹牛攀比。村子中央有一张水泥和石头砌成的桌子,他们整天坐在这里消磨时间,抬眼就是成片成片的栗子树和大樟树,高高的树上有小松鼠跳来跳去。树荫下的空隙里,常有老人家晒了花生或者红辣椒,忽然下雨了,就去收回来;雨水一停,就又晒出去。

这么多老人家,胡伯说话声音最大。他喜欢吹嘘自己当年多厉害,还说自己有多少厉害的朋友。我随声应和,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围在石桌周围的老人家,其实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自己说自己的话题,他们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吵吵闹闹的,可是人人都挺满意。

热闹之下呢,其实在较劲。石桌上的食物是老人们一人出一点凑出来的,有人拿一罐茶叶、有人拿一包花生、有人拿一包米饼,什么都没有的,拿一壶热水也行。这天有大学生志愿者来,胡伯特意回去拿花生酥,还有一碟炸河鱼招待我们吃。他说这种河鱼25块钱一斤呢,特别好吃,不懂的人根本买不到。又趁机贬低其他老人家:“他们都没有准备东西招待客人的,只有我有!”而坐在旁边的孔伯,他等胡伯走了之后,才把藏在柜子深处用油盐酱瓶挡住的贵价白酒摸出来:“别让胡伯看见,胡伯看见要喝光的。我专门留着等你们来。”

有时我们周末三五个人来,会跟老人家约着一起吃饭。也是在石桌这边,李伯端出来自己的辣椒炒肉,孔伯做一道酸笋炒肉或者油炸鱼,而胡伯,或许提前杀一只自己养的鸡,炖汤请大家吃。我们也买点肉买点菜,有一次我买了酸菜料包和一条草鱼,打算给老人家做酸菜鱼吃。胡伯在石桌那边喝着茶,跑来灶台一看,哟,是汤菜。正好他中午吃剩了油豆腐,刚好,可以一起倒进去。等我回到灶台边,锅里已经是一堆碎鱼肉混油豆腐了——鱼肉碎成骨头和渣渣,油豆腐吸饱汤汁又酸又腻。

然后胡伯还是一样用鄙夷的语气:“屏屏做的东西不行,不好吃!”

我知道的,胡伯做饭好吃,只是经常不太讲究。有一年他从山边采回来好多夏至菇,一年里只有夏至前后这几天,趁黎明之前上山才能采得到这种珍贵的蘑菇。胡伯兴致勃勃要请我们吃,他拿一半煮汤、拿一半炒肉,可是吃进嘴里,居然吃出来好多没洗干净的小沙子!这么稀罕的好东西,浪费了。

但胡伯才不在乎这些小事情。他一天到晚有大把事情要忙,来不及一件一件小事情仔细考虑来考虑去。他要开拖拉机给全村人买菜,要管药房,要守大门,还养了两条大狗、半屋子小狗和一大群公鸡母鸡。因为看守大门,胡伯独自住在大门旁边的平房里,一个人在那里,悠游又自在。

每次我来,进大门之前远远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胡伯养的狗汪汪大叫冲过来。然后是胡伯骂它们:“这么多嘴做什么?是自己人,小时候就抱过你们的!”

我认识胡伯是在2011年,确实,他每一条大狗在还是小狗的时候就都被抱过了。大学生志愿者一来,胡伯就更勤快跑进来村子里,他开他那部手扶拖拉机,喊一声:“黑妹、黄妹,来!”一条黄色大狗和一条黑色大狗就快快跑过来,跳到拖拉机前面的踏板上面去。小狗们还小,没学会自己上车,胡伯随便抱几只到拖拉机后边的车斗里,带上来给我们玩一玩。

自己一个人住村子外面,胡伯可以占掉一大块地。这里好几个空房间,他给自己买了大冰箱、大彩电和DVD机,他用一个房间放床,一个房间做饭,一个房间给狗住,一个房间放鸡饲料。胡伯的房间地板永远是脏的,狗也进来玩,鸡也进来玩,他赶都懒得赶。他用谷子和米糠喂狗又喂鸡,每天喂狗他就煮一大锅东西,呼噜呼噜倒进木槽里,小狗像猪仔一样团团绊住他的脚。

胡伯请我们吃饭,也像喂猪一样。他有时候请我们到他那边,或者杀鸡炖汤,或者打边炉,有时候剁了猪肉做丸子,有时候做客家酿豆腐。别人做客家酿豆腐,买豆腐都是两块钱五块钱地买,可是胡伯一买就是一整板,连人家老板装豆腐的塑料筐子也一起抱回来。

豆腐筐抱回来没关系,下次“街日”(赶集日)还回去就行。韶西康复村离最近的枫湾市场有一段距离,村里的老人手脚残疾年纪又大了,公家安排胡伯每隔五天开拖拉机到镇上帮全村老人家买东西。胡伯性格好,去到哪里都能跟别人交朋友,于是无论是豆腐店老板,还是烧腊店老板、猪肉摊老板、种子店老板,个个都跟他关系好,都知道他是麻风村出来买东西的那个潇洒老阿胡。

去别的麻风康复村,我们会听到不少关于歧视的事情。比如有康复者出去买菜,菜摊老板不敢伸手接钱,他们拿一根木棍把钱从康复者手里拨下来,因为怕对方手上有细菌,也怕病菌会顺着纸币爬过来。可是胡伯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第一年来到韶西康复村做工作营,我们特意先去枫湾镇上做科普活动。首先是简单的调研,几个人到旧供销社跟老板套近乎,先把关系拉近了,再小心翼翼问出主题:“您知道麻风病吗?知道附近有个麻风病康复村吗?”

老板有些惊诧:“哦?你们怎么也知道?那个麻风村有个阿胡嘛,他经常来我这里喝茶!”

又指了指我坐的凳子:“他最喜欢坐这个地方!”

后来去的次数多了,有时碰巧“街日”我也在村里,我就陪胡伯出去买东西。

先到猪肉摊或者鱼摊找老板,定下给全村的肉。再去豆腐店或者种子店,哪个老人家托他买什么东西,他一样一样买回来。有我跟在身后,胡伯更加神采飞扬了,遇到有人跟他打招呼,有知道的人问:“大学生来啦?”他矜持地点点头。有不知道的人问:“阿胡,这是不是你女儿?”他也故作淡定:“嗯,不是,只是来我们那儿的志愿者,大学生来的。”

等回到村子,他才急匆匆向李伯炫耀:“枫湾的人都问我,屏屏是不是我女儿!”

市场会有新鲜的莲蓬、葡萄、无花果和放在稻草上的西瓜,有时候我逛着逛着就入了迷。要是有什么想买的,我就找胡伯,这些老板认识他,总会算给他便宜一些。有一次我看中杂货车上一卷有红有绿民族花纹的棉织带,胡伯一边帮我讲价一边很鄙夷:“买这些东西做什么,这是路边帮人补衣服的阿婆才用的!”然后不让老板收我的钱,要收他的钱,他送给我。

甚至镇上有个老板的儿子去当兵,摆酒席那天还请胡伯去。正好那天我也在,胡伯就把我也带着一起去了。同一桌的有认识的人也有陌生人,胡伯先是拿我做话题炫耀了一轮,然后跟各种新朋友聊得风生水起,他丝毫不隐瞒自己是麻风村出来的人,这又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不仅不隐瞒,他还很骄傲呢。每一次大学生离开村子回广州,胡伯就开他的拖拉机把我们载到路边等公交车。也不着急回去,他点一根烟,说说话,陪我们慢慢等。偶尔有附近农村的大姐也来搭车,望见他就打个招呼:“是胡叔吗?胡叔你怎么出来了?”又有人路过问一句:“他们走啦?”胡伯说:“嗯,走了,有的回广州,有的回日本。”

嘿,我就知道,这又是胡伯一个佯装不经意的炫耀。来看他的大学生里面,不但有中国学生,有时候还有日本、巴西或者哥伦比亚来的留学生,这么有面子的事情,胡伯是一定要不经意显摆出去的。

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胡伯反反复复炫耀的是自己的儿女。他讲女儿升职了现在做领导,又讲儿子多么会做生意多孝顺,最后再假装伤脑筋补一句:“唉,老是要给我钱,我才不要他们的钱,我又不缺钱。”有时候是自吹自擂:“你胡伯我是很能干的,我什么车都会开,这个村子全靠我,没有我开拖拉机,这些老人谁都不得行!”

一开始他开的是拖拉机,后来换成电动三轮车。话说起来,三轮车还是泗安康复村画画的彭伯用卖画钱买的呢。买之前有点担心,先来问胡伯:“电动三轮车你会开吗?”胡伯不屑:“你把钥匙拿来再说,钥匙拿给我我自然会开。”

胡伯会开拖拉机,他说,拖拉机是所有车里面操作最复杂的,只要会开拖拉机,其他机械类的都能开。之前,他还想去考汽车驾照。兴致勃勃到交通局报名,人家工作人员委婉劝他:“你手这样子,最好不要开。”他的两个手手指弯曲,是麻风病菌留下的痕迹。

一些手指残疾的老人家,不想让人看见,出门就把手藏在裤袋里。胡伯不一样,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得过病就低人一等。他是1985年进来麻风院的,入院之前在大队开解放牌汽车和东方红手扶拖拉机。一进麻风院,他就边治病边搞承包,养鱼、养猪、养鸡、养蚕,一个人承包四个业务。当年的事情他记得清清楚楚:养猪,每年交租金2000块钱;养蚕,医院分给他五个房间;养鱼,一亩塘上交上去70斤鱼,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别人进到麻风院都是唉声叹气的,可他不一样,他到哪里都混得好,赚了钱交完孩子学费,还给家里建了一栋四层的楼。

他一边说一边又点了根烟:“做人最紧要是有胆量,有胆量就有本事!”

怎么说呢,从认识他开始,这些话也不知翻来覆去听他讲过多少遍。可是,每次看到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就想听他继续讲下去,希望他一直骄傲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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