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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一 黄妃婆婆和炒腊鸭

廿一 黄妃婆婆和炒腊鸭

邱婆婆教我们做辣椒酱:“切好辣椒,加点糖加点蒜……”我们打算到老人家田里偷点辣椒试一下。韶西麻风康复村好多老人家种了辣椒,老人家种点花生番薯请人出去卖,顺便种点辣椒自己吃。有一天黄妃婆婆不在,我们看她房间外面晒了好多新鲜红辣椒,一时没忍住,拿个塑料袋来装了一把走。可是,黄妃婆婆种点东西太不容易了,她年纪大,腿脚也不好,要拄着拐杖到田里浇水,又要慢慢慢慢把辣椒一个一个摘回来……实在良心过不去,我们很快上门“自首”。黄妃婆婆不高兴了,批评我们:“怎么才拿一点点?”她把塑料袋拿去,又抓进去好多新鲜红辣椒。

后来,这些红辣椒做成了大受欢迎的辣椒酱。

黄妃婆婆是韶西康复村的麻风康复者,我们是来这儿做志愿者的大学生。每次我们来,住也在村里、吃饭也在村里,我们自己买菜自己做,舍不得花钱,煮的菜就又简单又清淡。有时吃饭的时候我会发现黄妃婆婆瘦瘦小小的身影,她单手撑一支拐杖站在石桌那边的大树底下望我,等我看见她了,她就使个眼色暗示我过去。她把我牵进房间,揭开电饭锅,里面热着炒猪肉、煮鱼或者油豆腐。有一次揭开盖子,里边居然还有一碟炒腊鸭!黄妃婆婆把油腊鸭切成小小的块,用油炒香了,再放进电饭锅里慢慢蒸。吃了好多天软塌塌的水煮青菜和土豆丝,突然出现一碟油滋滋黄澄澄香喷喷的炒腊鸭,我一下没忍住,夹了好几块藏在米饭下面。然后,我跟黄妃婆婆约好,晚餐时候我再来。

腊鸭是几个月前过年的时候黄妃婆婆的女儿送来的,她特意留着等我们来。韶西康复村地处偏僻,负责采购的胡伯每隔五天开拖拉机到枫湾市场给全村人买肉,有时候是猪肉,有时候是鱼肉。拿到肉,大家就赶紧做熟,那时村里还没有冰箱,一块肉要连着吃好几天——他们用辣椒或者蒜苗跟肉一起炒熟,再撒上重盐,吃的时候呢,上锅蒸热就好。

谁想买菜、买豆腐或者鸡蛋,托胡伯一起买进来就好。黄妃婆婆房间里就常备一板鸡蛋,有时没有别的东西请我们吃,她就煮鸡蛋。

或者是进到村子的第一天,她抱怨说:“有人说你今天来,有人说你过几天来,又有人说你不来!我只好先煮着鸡蛋,看你来不来。”说着,她打开电饭锅,捞出来三个白水煮鸡蛋。

又或者是离开村子的那一天,她在电饭锅里煮上满满一锅鸡蛋,命令说:“拿到火车上吃,坐车会饿。”

有时遇上停电,她好遗憾:“本来要给你煮去车上吃的,停电了,煮不到。”

每次都要煮,明明说好这次不煮了,她还是煮。再下一次,我真的真的不肯要了。黄妃婆婆叹了口气:“给你10元钱,自己到外面买东西吃。”说着就去掏口袋。

明明是我们到村里探望老人家,却总是老人家在费尽心思对我们好。黄妃婆婆每个月有500块钱左右的生活补贴,这是她全部的生活费了。有时候她托我们从广州帮她买红霉素软膏、友谊雪花膏或者手机充电线,每次一定会认认真真把钱算回来。甚至,她还想要给我报销过来的火车票,从广州坐火车到韶西村所在的韶关市,一张火车票38块钱。

想对黄妃婆婆好,我就给她买包烟。黄妃婆婆是喜欢抽烟的婆婆,我给胡伯、孔伯、李伯他们买烟的时候,也会顺便给黄妃婆婆买一包。以前,黄妃婆婆是跟龚伯住在一起的,龚伯去世以前,黄妃婆婆和他常常一人搬一张矮凳子坐到房门外面,也不说话,只是对着高高的栗子树,安安静静地一人手里拿一根烟慢慢抽。后来龚伯走了,黄妃婆婆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其实,认识龚伯以前,黄妃婆婆还结过一次婚。

那是进麻风院以前的事情了。黄妃婆婆也不记得自己是哪年结的婚,只记得是“解放分田地”那年。她是那个老公的小老婆,大老婆没有孩子,只是抱养回来一个“妹仔”(女孩),后来这个妹仔是黄妃婆婆带着长大的。老公好像是个挺厉害的人,他出外开会经常会把妹仔带在身边,所以妹仔年纪小小就什么地方都去过。

黄妃婆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第一个“没养到”,孩子还在肚里的时候她去田里割花生,不知怎的“突然肚子痛,没有养生”。这么多年过去她还念着:“这个孩子如果养生了,今年应该63岁了。”后来,“养了两个人”之后,她发了麻风病,被送到韶关南雄的小岭医院隔离治疗。

周围的人把小岭医院叫“麻风寮”,那是一个修在林场里面的麻风院,远离民居,想进去需要“先上一个岭,再下一个岭”。黄妃婆婆认识龚伯的时候已经年纪很大了,差不多50岁,那时她在帮麻风院的医生养猪。她说起跟龚伯的相识:“我去养猪才逢到他,不养猪就逢不到他。”龚伯比黄妃婆婆早几年来到小岭医院,他认识字,跟医生关系好,平时的工作就是帮医生上山打柴,还有在医生看病回来之后给防护服消毒。2001年的年末,这个深山里的小岭医院正式“解散”,龚伯、黄妃婆婆和其他康复老人一起,集体搬迁来到现在的韶西医院。

我知道黄妃婆婆和龚伯是正式领了结婚证的,可问她是在哪一年结的婚,黄妃婆婆很干脆地摇头:“那我不晓得了。”一旁听我们讲话的胡伯笑得坐都坐不住:“黄妃?她吃饭就会吃,你问她几岁她都不知道!”一问,果然黄妃婆婆连自己今年几岁都不知道。不过我在网上查到新闻,他们结婚的日子是2002年1月26日,结婚仪式还是省卫生厅和市民政局进来康复村里给他们办的。新闻里写,那一年,黄妃婆婆67岁,龚伯73岁。对了,好朋友邱婆婆和李伯的结婚仪式,也是在同一天。

不过现在龚伯已经不在了。老人家之间的陪伴,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不是你送走我,就是我送走你。龚伯走了之后,我到黄妃婆婆房间找她聊天,随手在她相册里画了一张她的卡通画像。确实挺难看的,可是黄妃婆婆夸我画得像,要求我把龚伯的也画进去。我在他们两个人手上,都画进去一根点着的香烟。

龚伯和黄妃婆婆没有小孩子。黄妃婆婆和自己原来家庭的两个小孩也没有联系了,倒是以前大老婆抱养回来的那个妹仔,她跟黄妃婆婆关系特别好,成人以后,好几次喊黄妃婆婆回家去玩一下。黄妃婆婆以前的老公还在世的时候,她回去过两次;老公走了,她又回去过两次。现在黄妃婆婆的手机也是妹仔买来给她的,妹仔住在惠州市儿子的家里,她们两个每天至少三遍电话打来打去。一打通就问:吃饭没有?吃的什么?下雨没有?问完了,就可以挂电话了。或者有时我在村里,黄妃婆婆可以多讲一句:“来了个学生妹妹!”

黄妃婆婆叫我们“学生妹妹”和“学生弟弟”,每次我们来到村里,她就好开心。她坐在门前那条长条凳子上等啊等,等到一个学生,就拍拍旁边的空位置,意思是:过来,坐来这里。然后盯着人家的手机问:“有没有找到靓仔(男朋友)啊?给你靓仔照片看一看!”

不过有人把喜欢的男明星照片展示给她看,她也完全相信。

这个老婆婆,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客气。黄妃婆婆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轻轻松松跟人亲近起来。冬天走进她的房间,她一边嘴里说着“妹妹冷哦……”一边把她身边那个装着红木炭的旧铝锅提过来放你脚边,然后把你的双手握着,握到铝锅上方烤一烤火。夏天我到她房间坐,隔几分钟她就把装油炸鱼的盘子伸过来,让我拿一块吃,吃好了,她就拿起桌边一张抹布自自然然帮我擦手。有时候路上见到我,她见我衣服上沾着好多灰尘,一边念念叨叨,一边不停帮我拍干净。志愿者给老人家办趣味游园会,赢了小零食,黄妃婆婆把它们藏在棉袄口袋里,见我路过就把身体转过来,暗示我自己伸手拿。

好多好多事情,说都说不完。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个黄妃婆婆,当然她也喜欢我。又一个冬天,我走进屋子把手伸给黄妃婆婆:“你摸摸多冷嘛。”她掀开两件毛衣,把我的手牵进去,放在肚子前面取暖。

第二天,我们要走了。她拿一层一层塑料袋装起来一双棉拖鞋和一条羊毛围巾,要我带回家去。

我想,最让人不舍得忘记的,就是这些暖洋洋的小事情。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你挂念她、她挂念你、你带一包烟给她、她留一件棉袄给你,就这样,你们就是好朋友了。

有一次我看见黄妃婆婆坐在长条凳子那儿一个人喃喃自语:“小妹你们来了我好开心哟……小妹你们走了我好烦心哟……”

后来我从大学毕业,工作了,没有办法经常来了。有新的大学生来,黄妃婆婆也一样喊别人坐到她门前那条长条木凳子上,自自然然聊天。她让别人拿手机帮她打电话,我上着班,突然收到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一接起来就听见黄妃婆婆的声音:“喂?屏妹啊!哎!吃饭没有?吃的什么?你那边下雨没有?”回答完,电话就挂了。她又不是真的想问下雨了没有,她只是想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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