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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 烤鸡肉串、笋干、炸鱼、夏至菇和孔伯

廿 烤鸡肉串、笋干、炸鱼、夏至菇和孔伯

我突发奇想,想给村里的老人家烤鸡肉串。

说做就做。准备好竹签、烤网、鸡翅根、青椒和洋葱,在8月一个太阳毒辣的午后,我在孔伯房门外面准备大展身手。老人家纷纷围过来:“怎么不拿个锅一起炒熟?”

孔伯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交叉着手静静看我。我问他的砧板在哪里,他指给我;又问他的柴刀在哪里,他又指给我。他原本只是想看我这次又玩什么花样,可是看我连火都生不起来,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把自己的木柴抱来,又捡几颗干燥的松果,三下两下就把火生起来。等木柴慢慢做成木炭,他才把位置还给我,冷冷留一句:“慢慢烤你的吧。”

韶西麻风康复村的老人家平时炒菜都用柴火,因为这里地方偏僻,没法订到煤气;而且木柴走到山边就能捡到,不需要花钱。可是孔伯的手不好,麻风病菌造成的神经损害使他的双手变得扭曲、变形,整个手掌看起来就像一块过冬的老姜。平时没事情做了,孔伯就到山边捡树枝回来,晒干、劈成一段一段、码好,再小心用塑料布盖起来。因为手有残疾,他做这些事情比别人更加困难。

而孔伯辛辛苦苦收集的木柴,就给我烤鸡肉串去了。鸡肉烤好了,我分给孔伯吃一串,他没有说好吃也没有说不好吃,只是叫我去给村里每个老人家发一串。

再上一次,我在孔伯这里蒸一层一层的椰汁马蹄糕。我占了孔伯家炒菜的炉子,用的也是他的柴,就在那里一层一层慢慢蒸。做马蹄糕步骤非常烦人,要先浇一层椰浆,凝固了,再浇一层白浆,再等凝固,再浇一层椰浆,再浇一层白浆……孔伯也不理解我正在搞什么东西,毕竟他一直待在康复村里,从来没有吃过马蹄糕这样的东西。

他只是一脸不屑在围观,看着看着,又给我抱过来几根干木柴。

蒸出来的马蹄糕,婆婆们吃了一块又一块,纷纷表示不相信这种东西可以自己做出来。聂婆婆夸我说:“小妹好好哦!这么远也从家里买东西给阿婆吃。”我羞涩地更正:“不是买的,是自己做的。”聂婆婆不相信:“这种东西怎么可以自己做?”孔伯马上大声说回去:“你没看啊,没看见她刚才在这里搞了很久?”

我听出来孔伯语气里有一点自豪和与有荣焉。其实做马蹄糕很大一部分功劳应该是孔伯的,毕竟他忙前忙后帮着做了好多事情。马蹄糕冷下来之后,我到孔伯房间借他的小刀,要把一盘马蹄糕划成一块一块菱形的小方块,还要计算每个老人家能分到多少块。正在数呢,旁边的孔伯开口说:“如果不够分,我吃一点点试试味道就行,不用分给我的。”

孔伯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没有理由地纵容我的。有一次,我看上了村里的野柚子。张阿姨房间外面的野柚子树秋天挂满黄澄澄的果实,大家都说很酸很酸的,不能吃。可我深深被它吸引住了,这么好看的果子,能难吃到哪里去呢?我跃跃欲试。等从婆婆们房间里聊天出来,孔伯已经给我摘了一个了,他用小刀划开外皮,剥出来小小的结实的柚子果肉。看我咬一口下去酸到眉毛全部皱到一起,他才慢悠悠开始嘲笑我:“是吧,没骗你吧?”

孔伯对我那么好,可我还是没有自信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孔伯是整个韶西麻风康复村里最最热情最最受欢迎的老人家,只要是来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认得他的。无论是基督教的义工还是广州来的大学生,又或者本地爱心团体的乐善义工,甚至是开摩托车路过要去山上伐木的工人,谁认识了孔伯,都能很快跟他称兄道弟。

他豪迈大方,也讲义气,朋友遇到问题了,他都想办法帮忙。比如有朋友把家里的老狗放他这里请他帮忙养,他就一直帮着喂了好多年;还有他在镇上有一位姓赖的好朋友,好朋友家里两个小孩放暑假,大人们没空,也放在孔伯这里请他帮忙带了几个月。当然,别人要对他好他也是大方接受的,谁谁家摘了橙子、晒了笋干、泡了梅酒,要是送过来一些给他,他都不客气地收下来。

可是呢,明明那么多朋友,又好像真的觉得他对我特别好。比如别人送给他笋干,知道我喜欢,他总是留着给我,打电话让我下次过去拿。村里三五天会加一次肉,有时候是鱼肉,有时候是猪肉,遇上分鱼肉的日子,孔伯会往锅里倒好多油,把腌好的切成一段段的鱼肉放进去炸——做出来的炸鱼,我夸过一次,他就记住了。下次再去,他专门买一条鱼回来炸,他说:“屏屏是猫来的,最喜欢吃鱼了。”在村里吃还不够,离开村子的时候,他还用塑料袋装好多让我带走。他说:“就是想给你带走我才炸这么多的。”

有时候好久没去看他,他就打电话来。有一天我上着班,孔伯打来电话:“什么时候来啊?山上抓到一只野猪,留了三斤肉在冰箱等你。”

阿春听说了,乐滋滋打电话过去:“孔伯孔伯,我打算过几天过去哦,听说有野猪肉吃?”

孔伯唉声叹气:“唉,都吃完了,好可惜。”

接着,我马上接到孔伯电话:“你快点来!春春来问野猪肉了,我骗他说吃完了。你再不来,就真给他吃完了!”

而我为孔伯做过什么事情呢?我拿走他的笋干、带走他的炸鱼、吃他的零食、喝他的茶。买给他一个电磁炉,可是他不喜欢用,总说太麻烦,然后继续去捡树枝烧柴。对了还有一次,我用香菜辣油拌莲藕给他做下酒菜,他吃完牙齿整整痛了半个星期。不过呢,我锲而不舍,只要我去,都会去孔伯那儿看看能帮他做些什么事情。

孔伯的两只手坏得越来越严重了,本来就有残疾,还每天要劈柴、种菜、提水、洗衣服,一到冬天,手上就长满冻疮,然后裂成一道一道的伤口。有在医院工作的大学生送给他冻疮膏,我在村里那两天,跟他约好他就负责好好涂药,劈柴、生火、烧饭、洗碗这些事情由我来做,他不能动手。

他笑嘻嘻:“好啊,如果你住一个星期,我的手就全好了。你帮忙干活嘛,你不要走。”

我故意开玩笑:“喂,你当我是妹仔呀?”

“妹仔”是广东话里佣人的意思。孔伯认真纠正我:“不是妹仔的,我当你是我女儿的。”

我知道孔伯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每次来韶西康复村,我们习惯先去孔伯那儿,把行李背包放下来,然后把刚才踩过泥巴路的脏鞋子换成拖鞋。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小小的仪式,代表着回到一个熟悉又舒适的地方。我在孔伯这里留了一双专门的拖鞋,孔伯把它装在塑料袋里,好好收进床底,每次知道我来,他都提前洗干净。在孔伯这里寄存拖鞋的不止我一个人,孔伯把每一双鞋的主人都记得清楚,这一双一双拖鞋的主人,就是一个一个会想念他的好朋友。

放下行李,换好拖鞋,孔伯就催促我们去找其他老人家打招呼:“去吧,去跟阿婆聊天吧,吃饭时候再回来。”

韶西康复村现在只剩下十多位麻风康复老人家,孔伯算是里面比较年轻的,他才七十多岁。孔伯识字,于是他承担了几样村里的职务,每隔几天村里分肉,孔伯就是那个负责切肉负责称重的人。每个月村里发生活补贴,也是由孔伯负责计算和登记。平时吵吵闹闹的孔伯,一碰上抄写数字这些重要场合,就会变得一丝不苟。他把电视机关掉,坐到木桌子前,打开台灯,戴上老花镜,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认真抄下去。

正经事做完了,他才恢复自己大大咧咧的老顽童样子。有人聊天提起某个很久没来的大学生,孔伯就故作忧伤唱起邓丽君:

“我没忘记你忘记我!……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

一些以前孔伯熟悉的大学生,有的毕业工作了、有的到别的国家去了,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经常有时间来看孔伯。以前一起看电视喝茶的人,有人会把一个杯子放在孔伯这儿,这样每次喝茶都可以用自己专属的杯子。后来,杯子的主人来得越来越少,甚至不再出现了,可孔伯一直把杯子好好留着,收在电视机下面一个抽屉里面。孔伯是喜欢喝茶的,村里的老人家习惯天黑就关灯睡觉,可是孔伯不一样,他好晚都把灯开着,电视机里的客家山歌剧播得大大声。一旦有人因为好奇走进去,他就招呼人家自己搬凳子:“来来来,喝茶吃饼干!”

一看,他面前的桌子已经摆好花生、米饼或者泡椒鸡爪了。他准备了茶,准备了烧酒,也准备了汽水,他在等着人来呢。

于是好多好多个夜晚,大家就聚在孔伯这儿吃花生,看电视,聊天。聊聊东聊聊西,可是唯独把话题聊到孔伯身上,他就故意说些玩笑话,把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这才想起来,跟孔伯认识十年了,关于他的亲人、他的过去,我几乎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他有一个亲弟弟,孔伯那儿的电视机或者DVD机,就是这个弟弟买给他的。除此之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一次,孔伯出去住院了。捡柴的时候,他赤脚走路被玻璃碎片割伤了脚,发炎肿得厉害,不得不到韶关市区的医院做清创手术。好多好多大学生跑去医院探望他,隔几天就去一群人、再隔几天又去一群人……连隔壁病床的阿叔都好奇了:“这些都是你家的亲戚?”

孔伯解释给他听,这些都是大学生,有的从韶关来,有的从广州来,每一个都跟他很好很好的。

不过手术之前,孔伯退缩了。

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清创手术,可是同意书上写了打麻药的最坏可能。孔伯不肯签字,大家去劝他:“只不过是个脚底的小小手术,麻醉也只是局部麻醉而已,你人是清醒的……”什么话都劝过了,他还是不愿意。我也打了个电话过去,他在电话那边说东说西,比如说哪个大学生每天给他点外卖吃,又说他要赶紧回去登记这个月村里的账目……我听他慢慢说慢慢说,最后才听他缓缓说出一句心里话:“我就是怕啊。”

他有很多留恋的人和事情吧。

不知道劝了多少次,孔伯最终答应了做手术。半个月不到,生活回归正常,孔伯重新生龙活虎。

不过这次住院回来,他学乖了。知道自己手脚不好,他开始用电磁炉代替柴火炒菜,电磁炉就是我买给他那个,以前他一直不肯用。也不下田种菜了,他开始沉迷手机小游戏,消灭星星也玩,小鸟爆破也玩,一天一天破自己前一天的纪录。玩游戏的手机也是一个大学生送给他的,话费由这个大学生每个月帮他充。他在手机里存了好多新来的大学生的大头照片,他一张一张划给我看:这个叫姗姗!这个叫潇潇!这个前几天来过!这个家就住在旁边镇!

像以前一样,新来那么多志愿者,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老朋友他也没有忘记,夏天从山里采了夏至菇的时候,新晒了漂亮笋干的时候,过年分了鱼肉的时候,他就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来啊?我把鱼肉冻在冰箱里,等你来了炸鱼吃!”

我想起跟他刚认识不久的一件事情。韶关的冬天好冷,朋友寄养在孔伯家那只很丑的大狗花妹冬天生了只小丑狗,取名叫冬冬。我天天把冬冬抱在怀里取暖,快要离开了,孔伯对我说:“下次来,可能冬冬不记得你了。”顿一下又小小声说:“可是我不会忘记你的。”

别人偷偷跟我说,其实冬冬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的,叫屏屏。孔伯有时候想我,可是他不好意思让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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