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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李福记米花糕

十九 李福记米花糕

我在抽屉里藏了一块硬纸板。纸板上印了几个鲜黄色的大字:“李福记米花糕”“南雄特产、送礼佳品”。它原本是纸箱的一个面,就是那种最常见的装特产用的喜庆大红色礼盒纸箱的一面。这个礼盒纸箱,是福伯送我的。

说实话,我和福伯并不熟。2011年的夏天,我第一次来到韶西麻风康复村,是作为“家工作营”的志愿者,和朋友们一起,要在这个韶关偏僻的山脚下度过九天时间。韶西麻风康复村有不少人见人爱的老人家,孔伯热情好客爱讲冷笑话,黄妃婆婆和蔼慈祥又有少女的活泼,谢伯质朴,李伯细心……尤其是孔伯,他的房间总是挤满了人,大家吃花生嗑瓜子、喝茶唱歌看电视,一不小心就闹到夜晚十一点。

而隔壁福伯的房间,却是另一副模样。大家对福伯的印象都差不多,他不出门,说话少,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坐着,有时是坐在房门后面,有时是坐在电视机前。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志愿者给他打个招呼,他也就回应一个招呼。房间里除了床铺,他有一台彩色电视、一个电饭锅和一辆电动自行车。听说早晨他会骑电动车出去镇上市场买菜,又听说他偶尔到屋子后面田里种点瓜菜,可我一次都没见他出门来过。我看到的福伯,永远都是那样子,坐在屋子里,一个人静静发呆。

韶西康复村坐落在韶关市郊的几座石头山脚下,从最近的公交车站走进去,要走上40分钟的泥路,路过草丛、路过荒山、路过采石场、路过倒塌的房子……才终于看到大樟树和栗子树庇护下这零零散散的几排矮平房。

村里偶尔会有志愿者来,我们这些从广州周边来的大学生志愿者,老人家统一称为“广州大学生”,即使毕业工作了也一样是“广州大学生”。广州大学生一来就是住一两个星期,在这里烧火做饭,晚上就收拾一个旧房间打地铺睡觉。白天,有时候是表演节目,有时候做些工程类的工作,更多的时间,是到老人家房间里陪他们聊天。

我经常跑到孔伯那里,路过多了,隔壁福伯的房间我也不好意思不进去坐一坐了。

福伯不是一个开朗的老人家。有时候我坐着陪他看电视,或者硬着头皮聊几句天。最近的天气怎么样、他的身体健不健康,我把想到的话题全部问一遍,可是好像无论我说什么,福伯的回应总是那样子,冷冷淡淡地,只有一两句话,说完了,气氛就冷下来了。

我很快陷入尴尬。越害怕尴尬,就越容易尴尬,想不到话说,也不好意思离开,我只好紧紧盯着电视机屏幕,努力保持一个微笑。沉默了一会儿,福伯突然想起什么,他拉开桌子抽屉,拿出来两块苏打饼干,想请我吃。我突然发现,抽屉里面有张大合照!太好了,这下话题找到了。我赶快问他相片的事情。果然,福伯的语调变得有兴致起来——他介绍说,有一年广州的汉达康福协会请他去广州“开大会”,作为韶西康复村为数不多会讲普通话的老人家,他被邀请去广州,坐了火车,还住了一天的酒店。汉达康福协会是一个关注麻风康复老人的组织,那一次去,福伯是要代表整个韶西麻风康复村,投票选举汉达理事会的。大会之后,大家站在酒店门口拍下这张照片,照片里人很多,福伯指给我看,他站在最后一排。我努力看了,照片有些陈旧,里面的福伯远远小小的一个,勉强才能辨认出来。

说完这些,福伯又沉默下去。我绞尽脑汁,问无可问,只好找了个借口说今天是我负责做饭,然后逃出房间。借口也不必是真的,反正福伯又不出门,也不会真的跑出来看我说的理由是真是假。

下一次来到韶西康复村,我又经过福伯房间。福伯喊住我:“屏屏!”我走进去,屋里到处是零散的药盒子。平时沉默寡言的福伯今天有些主动,他告诉我他前阵子出去外面住院的事情。用的是自豪的语气,他说他儿子到医院看望他很多次,还主动给他交住院费,老婆暂时放下家里的孙子孙女,到医院来照顾了他好多天。

我这才知道,福伯在麻风村外面是有家庭的。得麻风病之前,他已经结了婚有孩子了,治好以后,他选择继续跟家人分开,一个人在麻风村生活。

说到家里人,他语气里都是骄傲。当然值得骄傲,多少麻风康复村的老人连亲人的电话号码都打不通,而他的亲人还愿意来,愿意为他花钱,愿意放下家里的小孩子过来照顾他。

福伯是直肠癌。晚期了,医院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出院回来。福伯翻一本杂志给我看,我看到封面,是医院门口外面免费发的那种卖假药的刊物。福伯指着封底的药告诉我,他让儿子过几天买这个药来。

“你看这里写着,这种药治好很多人的。我知道是骗人的,可是卖这么贵,肯定有点用的吧?”

福伯以前读过几年书,算是村里有文化的人。那时他在村里的药房工作,韶西医院的医生一个星期从市区开车过来一趟,给村里的老人家看病、开药,接着就由福伯给老人家配药、发药。我想,这样的福伯,自然懂得什么药是有用的、什么药是没有用的。

然后,他停了下来,不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了,说什么都不应该,说什么都没有用。面对病痛和死亡,安慰的话那么轻飘飘。我们沉默着,一起看了好久好久电视上的《男生女生向前冲》。

后来,福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偏方,说每天吃一只癞蛤蟆,病就会好转。几个胆大的大学生,夜里打着手电筒绕着村子抓癞蛤蟆。这时候福伯的老婆已经从家里搬过来一张折叠床,日夜住在村里照顾他。我们走过去,她一边给我们拿苏打饼干一边说,福伯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夜晚经常痛得睡不着。

每次大学生来韶西康复村,都是在假期的时候。住的时间也不长,几天时间过完了,就要离开村子,坐火车回去广州。后来我从学校毕业,时间越来越少了,很多老人家的情况我只能从别人那儿知道了。有一个十分普通的下午,我正在地铁上,刚等到一个空位坐下来,电话铃声响起了。打来电话的是正在村里的大学生丽珊:

“有一个事情……告诉你,福伯情况……很痛,夜晚也不能睡,今天儿子来了两次……买好寿衣……老婆也来了,这几天……他们说,可能过不了今晚……”

韶西康复村里信号差,电话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一下子听得清,一下子听不见。然后,电话彻底断线。

再打回去,“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等了好一会儿,我才等到电话。丽珊问:“福伯现在醒了,要不要跟他说几句?”

电话里面福伯的声音非常弱,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认真。他说自己不行了,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知道该接什么,想了想,决定明知故问:“你的老婆儿子有没有来看你?”

福伯向我说着老婆儿子有多好,声音渐渐小下去。然后是丽珊的声音,她解释:“他睡着了。”

其实两天之前,另一个在村里的大学生也给我发短信了。她在短信里说:“福伯说要给你带一个什么糕,应该是吃的,要让人带回去给你吗?”

我回:“好吧……收吧!如果不能放久,你们帮忙吃掉哈。”

福伯熬过了那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大学生要回广州了。他们一家一家跟老人家告别,带好行李,有人帮忙提回来那盒福伯给我的米花糕。下午一点钟,刚上火车,他们收到消息,福伯走了。

拿到手才知道,福伯给我的是一个特产礼盒,礼盒是大红色的,鲜艳红色的背景上还印了抢眼的黄色大字:“李福记米花糕”“南雄特产、送礼佳品”。韶关的南雄市,也就是福伯的家乡。要拿到有光的地方,斜斜地逆着光看,才可以看见礼盒顶上还有福伯写的三个字:屏屏收。圆珠笔的墨水快用完了,开始几个笔画还有颜色,写到后面,只剩下笔尖在硬纸盒上用力划下的痕迹。

我只能猜想,他有一盒米花糕,可能是亲人买来探病的礼物。在最后的日子,病痛让他失去力气,他起不来床,身体越来越痛。他想起一些人,他想起我,一个曾经拘束不安陪他看过《男生女生向前冲》的大学生。屏屏这一次没来,可是可以让广州的大学生带回去给她。他让人把米花糕拿过来,用圆珠笔和重重的力气划下去三个字,“屏屏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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