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叶芬家吃饭,肖东打电话让我过去。
梁叶芬和肖东两个人都住在金菊福利院,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关系非常不好。我两边都不敢得罪,只好吃到一半跟梁叶芬说要走。幸好梁叶芬大度,他挥一挥手:“你去吧。”
端着半碗米饭进门,肖东和他的老婆阿好已经坐好在饭桌前。阿好拿走我的碗,把米饭倒掉,再重新装上他们家的:“我的米好吃。”又安慰肖东:“翠屏刚才只是应酬。”
他们两家的菜大大不同。梁叶芬的菜像农家餐厅,大盘大盘的,实实在在;肖东家的就像普通东莞家常菜,蒸排骨、白灼虾、蒜蓉炒青菜,简简单单,又花心思搭配过。对了,桌子上还有一碟永不缺席的姜丝蒸咸鱼。肖东喊阿好从紫砂煲盛给我一碗汤,一看,哟,里面有海参。虽说他们是在福利院里的孤寡老人,可是生活一点也不凑合。
金菊福利院住着差不多一百位麻风康复老人,他们的性格和生活习惯各种各样都有。十年前我第一次来,那时候老人家还有一百六十多个。像其他麻风康复村一样,村里剩下的老人越来越少,又没有新的病例进来,整个村子一天接一天老去。
不过,生活条件还是不错。每个月市民政局发给老人家足够的生活费,生病也有医生看,志愿者还经常送礼物来,甚至比很多农村的生活好得多。这个福利院的最后一排房子是特意修给夫妻住的套间,老人家都叫这里“夫妻房”。肖东和阿好,就住在“夫妻房”的最后一间,最偏僻,也最安静。
我一开始走过来,是被他们房间外面的矮棚子吸引住的。
这是他们给宠物狗“啷啷”搭的狗窝。“啷啷”是白话里铃铛响的意思,肖东和阿好养这只宠物狗16年了。其他康复村看见的狗一般是黄色或者黑色的中华田园犬,它们又瘦又凶,天天打架,睡觉的地方可能是主人的床底,又或者是枯草堆,没有一只像“啷啷”一样有自己的专属狗房子。“啷啷”是一只长毛宠物狗,十分乖巧,后来我看到好多次它安安静静在午后陪阿好坐在花园前面晒太阳。
走进他们的房间,就更让人吃惊了。这个小小的房子装饰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墙上贴满五颜六色的照片和年画,房间中间有个玻璃柜子,里面挤满夜市地摊风格的小玩具:有毛绒公仔啦,有扭屁股的人形娃娃啦;还有一个拉黄包车的喜羊羊,装上电池,它就拉着美羊羊和懒羊羊一圈一圈跑。
问了才知道,这些公仔,都是肖东出去旅游的时候给阿好买的。肖东喜欢旅游,趁现在有时间而且腿脚还算方便,他到报纸上找旅行社打的广告,然后打电话过去报名。他不像很多麻风康复者一样看轻自己,不觉得麻风康复者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很可惜的是,肖东没办法带老婆阿好一起去——阿好虽然手脚没有留下什么麻风病后遗症的痕迹,可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出门多走几步都要撑两支拐杖。为了不要麻烦人家旅行团,肖东只好自己去。不管去到哪里,肖东看见小摊就一定会走过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带给阿好的新奇有趣的小东西。他知道阿好最喜欢这些小东西了,他想哄她开心。
明明是一对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明明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可他们相处起来就像拍拖的年轻人似的。有一年我们办文化艺术节,肖东和阿好一起来了,我看见阿好拿起一瓶矿泉水,随手就递给肖东,肖东拧开,随手递回给阿好,全程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其实在肖东之前,阿好是结过一次婚的。阿好在这次婚姻里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三岁的时候,丈夫病死了。儿子五岁的时候,阿好发了麻风病。她不舍得儿子,又怕连累儿子,最后狠下心主动申请到泗安医院隔离治疗。
阿好入院时,肖东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了。他是自己开电船来的。肖东16岁那年就发了麻风,脸上长了一团一团的东西,肿得像猪头一样。眉毛全掉光了,耳垂肿得后来不得不做手术切除。他不愿住在家里受人指指点点,开了家里一条小船,就独自出海了。他出海“拿鱼拿虾”,然后托其他渔民拿去卖,平时就只生活在船上。后来攒够钱,他换了一条电船。说起为什么后来肯入院,他说他是深思熟虑过的:“之前有人叫我入院,我不肯去,怕那里面环境不好,一入院就不放我走。后来我趁没人偷偷开船上泗安岛看过,看过才知道这里好。如果住了不好,我还可以走,我有船嘛。”住了一段时间,他安了心,把藏在岸边的电船卖给附近一位渔民。
进到麻风院,肖东又可以大展身手了。那时候大多数麻风病人都需要一边治病一边工作赚工分,早年肖东跟师傅学过做建筑,进到麻风院,他开始做院里农业队的建筑分队队长。对了,这时候我们前面讲过的张献是香蕉分队的队长,刘大见在另一个分队里养鹅。建筑队需要人做杂工,比如搬砖、挑泥、砌墙之类的,不需要什么技术,就是需要卖力气,肖东就把麻风院里那些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组织来帮忙,也让她们有机会赚工分。几年后,阿好入院,也加入了肖东的建筑分队。
不过接下来的几年,他们还没有很多交流。
药物治疗起了作用,肖东的脸消了肿,变得满脸都是皱褶。医生帮他做了整容手术,把皮肤拉平拉到耳朵下方缝起来,耳垂也切掉了,他看起来就跟正常人差不多了。1969年,肖东的麻风病完全治好,可以出院了。差不多同一时间,阿好也可以出院了。
可是阿好不肯回家:“我回去会害儿子一辈子的。”那时候阿好的儿子只有九岁,她想念他,又不愿意连累他。那时候,只要家里住着一个“麻风人”,其他家庭成员都会受牵连受到歧视。是的,她的病治好了,可是社会对她的偏见没有治好,她依旧被看作“麻风病人”。麻风院催她出院,她又不敢回家,整天不知如何是好,急得要哭。
肖东也不想回家,他怕出院以后下半辈子都孤苦伶仃。肖东是养父母抱养回来的儿子,养父母催他出院,因为他们需要他回来将来尽赡养义务。可肖东想,以后把养父母都送走了,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需要一个妻子,外面的健康人,怎么可能愿意嫁给一个麻风人呢?“如果不能结婚,找不到一家人,我死都不出院的!”肖东对养父母说。
于是肖东和阿好一拍即合。
很难说肖东和阿好有多少感情基础,或者他们的结合不过是当时的互相需要。肖东原先看中一个“面貌似杨贵妃一样漂亮”的女子,可是她手指残缺得厉害,那是典型的麻风病后遗症。养父母不同意肖东带回来一个不能劳动的人,长得漂亮有什么用,以后的家事由谁来做?其实阿好的手指也有一点弯曲,可是看到养父母对阿好露出不满意的神情,肖东马上跟他们大吵一架,要带阿好搬到小房子去另过日子。
麻风康复者想融回社会,困难重重。人们把从民间故事听回来的麻风病的恐怖,发酵成病人会想方设法将病传给别人的说法,因为传给别人以后,自己才能治愈,以至于麻风康复者即使领到证明治愈的“出院证明”,健康人也一样不敢靠近。
1970年,肖东带阿好到公社登记结婚。走进公社,这个人也看、那个人也看,连办公室的人都走出来看他们。他们的脸上、手上还留着麻风后遗症的痕迹,大家十分惊诧,因为“麻风人”结婚是太稀罕的事情了。肖东不理他们,“你们要看就随便看吧”。他想自己堂堂正正,没做什么亏心事情。
回到家里,日子就更难了。一群小孩经常来挑衅:“发风佬!发风佬!”肖东忍了一段时间,可是这样怎么过日子呢?他决定要争回尊严。又一天路上遇见这群小孩,他们照样放肆大喊“发风佬!发风佬!”,肖东一下子冲上前拎起一个孩子的领口,一直拎到他家门口:“这是谁家的孩子?!”孩子妈妈匆匆跑出来:“他做什么了?”肖东不再忍耐:“我没有得罪他也没有打他,可是他每天看见我就惹我,我早医好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子打击我?如果下次再这样子,我就……”肖东做了个凶狠的表情。这位妈妈吓坏了,一把把孩子按到地上:“你跪下来给阿公道歉!”
不过,小孩子都是从大人那里受来的教育,只是小孩子敢张扬,大人的偏见更隐秘。在公社里,肖东要劳动才能赚到工分。可没有人愿意同他一组,肖东还记得,打禾机那组的排斥最是激烈。
幸好公社队长为他做主:“你会用算盘,你就负责写工分。”这样一来,大家就没办法躲他了。他们每天晚上到肖东的屋子里,逐个逐个登记自己今天的工种和工分,一屋子都是人,也没有谁顾得上害怕了。
这时候,肖东才敢把阿好从麻风院接回来。他们约好了,肖东先一年回家:“我先回去打好基础,打好基础再接你来。”队长也好心,他给夫妇俩安排了田间管理的工作,肖东负责给耕地排水、放水,阿好看见哪里田埂塌了就用石粉或者泥土补回去。队长让人在农田中间搭了个棚子,他们可以住在这里,远离人群,就可以避开很多不友善的目光。
白天做队里的工作,晚上,两个人另有安排。肖东熟悉附近的水域,他们半夜就到河里找鱼、找虾、找田鸡,趁天没亮,偷偷拿回家去卖。这样辛苦了三年,肖东说:“我们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开始,两夫妻的家当只有一床棉被,连被套都没有。三年后,他们回家把泥砖房子拆了,用钢筋水泥重新建起来两间房子,给自己住一间,给养父母住一间。肖东还记得,那时候水泥三块钱一包,一担钢筋三十多元,他们两夫妇胼手胝足把新房子建起来,肖东砌砖,阿好就打下手,那时已经分田到户了,他们专门搭了天台,方便以后晒稻谷。
房子建好了,还有一些钱剩下来,肖东拿去买了只机艇。那时候公社里几千人,也就只有两三个人买得起机艇的,所以肖东一下子就长了面子。有人想搭他便船到另一个河岸做工,肖东就说:“你害怕就不要坐我的船。”那人只好客客气气:“不害怕,不害怕。”肖东和阿好,用自己的坚韧、勤劳和耐心,赢回来别人的尊重。
1989年,他们把机艇和房子卖了。房子卖了6000元,机艇卖了700元,他们请了个货车,把全部家具搬到金菊福利院。
那时候阿好53岁,肖东52岁。养父母已经过世,他们无儿无女,是时候该为老年考虑了。
金菊福利院一开始叫“金菊农场”,后来改叫“金菊老残院”,这里是一个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麻风病康复者的地方。根据20世纪50年代的官方数据统计,全中国大约有38万到39万的麻风病病人,而后来各种调查表明,实际病人的数量比这个数字还要高。(资料来源于《麻风:一种疾病的医疗社会史》)病人治愈之后如何安置是个问题,一些病人从其他麻风院出院了以后,如果手脚坏得不严重,可以选择申请到金菊农场这边参加农作劳动,包括养鸡、养兔、种菜、种果树等,在这里可以赚到工分、可以生活。如今,这里已经正式改为“金菊福利院”,是市民政局直接管理的,院里的康复者每个月可以领到一笔生活补贴。
在当时而言,重新搬进麻风院算得上是一场赌博,因为金菊的生活远远比不上肖东在农村的家里。可是后来证明,他们赌对了。
金菊福利院的环境果然越来越好。他们搬进了新装修的“夫妻房”,门外的空地可以种花种树,伤了病了院里就有医生护士,有人不想自己做饭,还可以吃饭堂。肖东喜欢旅游,他就自己到阅览角看报纸找路线,去了北京去西安,去了西安去上海,想去的地方越来越多越来越远,79岁那年,肖东还报名新马泰的旅行团,他要趁80岁之前出一次国——旅行社告诉他,再过一年满80岁就不敢接受他报名了。肖东说:“我不给人生留遗憾。”
护照办好了,钱交上去了。临出发的前一天,阿好不小心摔了跤。
我去金菊的那天,他们已经出院了。客厅乱糟糟的,床铺和桌子改了布局,相比以前的温馨热闹,现在更重要的是照顾方便。阿好被安排躺在客厅中间的护理床上。她瘦得我认不出来,肖东话里都是抱怨:“我说叫你不要出院你非要出院,回来找谁照顾你?”
他的新马泰旅游没有去成,阿好一摔倒,他就陪着进了医院照顾她。阿好在医院几个月,肖东就陪在医院几个月,晚上只能睡在隔壁的空病床上,护士可怜他,也尽量不往阿好旁边的病床安排别的病人。肖东留意着观察护工怎么照顾人,学会帮阿好换床单换尿垫的方法,因为这些事情一旦出院就必须由他做了——福利院地方偏僻,外面的护工是不愿意进来的。回来以后,有一次他抱阿好下床吃饭,阿好一时没扶稳,两人双双摔在地上。肖东痛得大声喊人来。
毕竟,他也很老了。这一摔,肖东做过两次手术的腰骨又痛了。腰侧边的骨头也痛,照了片子,医生说骨头开裂了,没法手术,只能等它慢慢静养恢复。照顾阿好更难了。
我在的时候,肖东要把阿好从轮椅抱回床上去。他不耐烦地对她喊:“脚放下去!收起来!手扶这边!叫你抓稳听到没有!翻过去!翻过去!你聋了是不是!”
阿好被急急催促着,手忙脚乱。她可怜地向我求助:“翠屏你来扶我一下啊……”肖东呵斥她:“今天能扶你一次,明天你还不是要靠自己?快一点!”
我问肖东:“以前你住院,她去照顾的时候有没有这么凶?”
他回过来:“她?她比我更凶。”
安顿好阿好,肖东告诉我对未来的考虑。他不是有意对阿好凶的。他的腰骨太痛了,医生也没办法24小时住在这里帮忙,万一他也起不来床,那两个人就都没办法了。他想好了,等这个月的民政补贴发下来,他就送她去住院,医院有护士、有护工,照顾什么的都方便些。
阿好听见了,小声哀求:“我不去啊。肖东,我不想住医院……”
肖东用命令的语气:“你不去医院怎么办?不去也得去!”
阿好好可怜:“那你呢,你去哪里啊?”
“我能去哪里?我还不是陪你一起住医院!”
有一天早上七点五十,我接到肖东的电话。“翠屏啊,裤子不用做了……阿好昨天走了,今天送去火化……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你千万不用来。我没事,她儿子可能来帮忙。”
我那时候在上服装裁剪的课程,说好要给阿好做几条宽松的裤子。卧病在床的人需要频繁换裤子,因为他们大小便都在床上,又可能有褥疮。阿好给我提了要求:“要几条薄的,要几条厚的,厚的先放柜子里,等冬天穿。”
裤子还没做好,冬天还没来,阿好就先走了。
肖东被安排搬进“老人房”,他年纪大了,福利院不放心让他一个人住在偏僻的房间,怕他有什么事情喊不到人。新搬进的房子在娱乐室旁边,人来人往,谁路过都可以往里面看一眼。“老人房”是个单间,面积不大,肖东只好把旧房子的家具扔掉一些,只搬进来一小部分,原来房子外面种的蛋黄果、人参果、菠萝蜜和木瓜树也都只好不管它了。
我去看他,果然新房间少了以前很多东西。原本挂在墙上的玻璃相框还在,只是里面剩下的全是肖东的旅游纪念照,阿好的相片,一张都没了。
问他,他语气消沉:“人都走了,留来有什么用,不要了。”
又问他:“那些公仔呢?”
他说:“全部扔了,不要了。”
他一个一个从全国各地买回来的送给阿好做手信的公仔,连着柜子全部扔掉了。
他仿佛刻意想忘记阿好。我看了一圈,只有床头挂着的公交乘车卡上,还印着一张阿好的一寸照片。
肖东开始变得偏执、易怒,说话的时候叹很多气。他也不到娱乐室打牌了,只出去在树下坐一坐,然后又回房间。以前,好像是阿好在依赖他,而其实是阿好离开了,肖东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了。
只是他一边想抹去阿好的痕迹,一边忍不住回忆说阿好有多好。他说:“这种性格的女人很难得的。”
肖东回忆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年轻的时候,肖东试过跟同村的人逃港,结果被抓住,判了三年,关在连平的劳改场里。养父母知道了,他们想把阿好赶回娘家去,他们把阿好的东西从房间里扔出来,只扔剩下一个床;阿好的儿子也劝她回家,家里不像以前那么怕麻风了。可阿好就是不肯走:“我走了,肖东回来怎么办?”肖东离开的时候,阿好把家里的积蓄全部让他带去了,自己只留几个零钱;后来没有钱了,她自己去河里采莞草,学着织蒲团换一点点收入。劳改场那边,肖东为了可以早日出来,积极表现,做什么都争当小组长,因为表现优异,最后三年的刑期减到一年零三个月。这些都是阿好不知道的,阿好只知道在家里一天一天等,一天一天等,她知道很快他会回来的。
后来,他们来到金菊福利院,有时候我去看他们,看见门外只有“啷啷”陪阿好在慢慢晒太阳,肖东不见人影。我问:“肖东呢?”原来,他在娱乐室打牌呢。阿好悄悄跟我说:“他们是赌钱的。”不过没有赌很大,所以阿好从不过问,她假装不知道肖东拿走了抽屉的零钱。她也从来不催,她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他就会主动回来,几十年如此,他从来不让她失望。而这些事情,肖东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这些温柔的秘密,阿好带着一并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