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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梁叶芬今天胡言乱语了吗

十六 梁叶芬今天胡言乱语了吗

梁叶芬说话,总是乱七八糟的。

比如他问我在哪里上大学,我回答了,他马上举起杯子:“对对对!我记得你,我就是你们学校校长!你是好学生,我跟你老师说一说。”

又有一个阿姨经过,手上拿着刚从鸡窝捡的几个鸡蛋。他又开始乱说话:“你生的啊?”阿姨没好气:“你生的!”

整天牛头不搭马嘴,好像喝醉酒一样。

可是有时候他又挺认真。

有一次我跟他说:“番茄好吃,你种点番茄吧,种好叫我来吃。”过了两天,我改变主意:“不如种荷兰豆吧,荷兰豆更好吃。”他抱怨:“怎么不早说!番茄都种下去了!”

又有一次,他说等我下次来,他给我买烧鹅吃。果然,下次再去,桌子上放着一盒新鲜出炉的烧鹅,是他算好时间骑电动车出去外面烧腊店打包回来的。他特意叮嘱了店主,烧鹅腿整只留着不要切,是要留给我整只拿着吃的。只可惜那天我刚拔了牙,什么硬的都咬不动。

梁叶芬是金菊福利院的一位麻风康复老人,这里将近100个老人家里面,毫无疑问梁叶芬是最热情的那个。

……同时也是最闹腾、最邋遢的那个。

不信,你看他房间就知道了。他一个人住一个单间,客厅放一张上下床,后面带一个厨房和一个洗手间。他把杂物满满堆在床板上,几乎挨到天花板,眼见之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也不收拾也不扫,一摸上去厚厚一层全是灰。他养的猫躺到哪里哪里就是窝,大猫又要生小猫,有一次他趴在地上打着手电筒从床底下找小猫给我看,又有一次拉起发黑的棉被抖一抖,抖出来几只没睁眼的小猫咪。除了床,他在房间见缝插针地放了一个鱼缸、一张躺椅、一台冰箱、一部电视,还有一个整天闪着迪斯科彩光的塑料摆件金菠萝……穿过这堆乱七八糟的家当好不容易走到房间后面,窄窄的洗手间不止用来洗澡上厕所,还养着一桶池塘钓回来的鱼,准备什么时候煎来吃;厨房是不用的,他从厨房拉了一根水管拖到大门外面,炒菜也在外面炒,吃饭也在外面吃,这个厨房这么小,才不够他用的呢。

在梁叶芬这里,可是天天要招待客人的。他在房间外面的空地搭棚子搭桌子,又在远一点的地方用水泥砖头砌了个炒菜的小厨房。棚子下面堆满东西,有长青苔的水桶和喝光的酒瓶子,还有脸盆、水管、调味料,什么都堆在一起堆满一地。他太邋遢了,喂狗的狗粮也在地上、吃剩的鸡骨头也在地上、削下来的茄子皮也扔在地上,几把切菜刀,一把放在砧板上、一把在地上、一把在水桶里、一把泡在养乌龟的池子里。这么乱的地方,他居然还能找到位置下脚。

棚子周围的空地,他用来种菜。按照季节,他有时候种青菜,有时候种南瓜种芋头。再往外走几步,有一个小山坡,这里被梁叶芬占来做他的“动物园”,他住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动物世界——梁叶芬永远数不清自己养着几只狗、几只猫,反正养多少只他都一样喂给它们东西吃。小山坡最上面也有棚子,他在这里圈养鸡、鸭和鹅,有时候有乌龟,有时候有荷兰猪,甚至有一次,他还异想天开,硬要托一个朋友从陕西坐大巴车帮他带一头山羊回来。

做饭的时候,这些小动物们就在梁叶芬身边自由行动。它们和谐相处,在大大小小的水盆水桶和酒瓶子中间窜来窜去,在这个脏兮兮的游乐场里活得轻松自如。饭做好了、菜炒好了,梁叶芬就拨通几个好朋友的电话:“喂——吃饭了!你快点来!开飞机来!”

梁叶芬的朋友太多太多了,到底有多少个,谁都数不清。他们有的是福利院里面的老人家,有的是福利院外面的“健康人”,单是我见过的,就有喇叭厂上班的夫妇、学校饭堂做饭的阿姨、收购活鸡的人、的士司机、大学生、在附近工作的社工……可能因为以前这个福利院没有修围墙,附近的人谁都可以进来当公园逛,而梁叶芬又是厚脸皮的见谁都上去打招呼,于是交回来好多各种各样的朋友。每次我来吃饭,梁叶芬都能打电话喊来一桌人,而每次无论多少人来,也总能挤进一张桌子一起吃。我就坐在那里看,看一会儿来一辆汽车,一会儿来一辆三轮车,一会儿来一辆电动轮椅,大家就这么在最普通的日子聚在一起干杯吃饭,热热闹闹地,好像有什么值得庆祝的节日一样。

一起吃饭的,可不止人类。梁叶芬养的那些小猫和大狗,它们一会儿来一只、一会儿来一只,要是等不到有人丢下来好吃的,就把爪子搭在梁叶芬膝盖上,撒娇要肉吃。而一般这时候的梁叶芬呢,已经喝了几杯烧酒了,一兴奋起来,他就得意扬扬地故意要把肉叼在嘴巴里,嘴对嘴喂给它们吃。梁叶芬一边喂,一边用余光偷瞄大家,等桌边这些朋友一个个都顺利被他逗笑了,他才心满意足继续吃饭。

我奇怪的是,天天请吃饭,梁叶芬好像一点不计较花钱的问题。他是靠每个月领民政局发的补贴生活的,大家都是领一样多的钱,唯有他大大方方拿出来天天请人吃大餐。不止是朋友,其实谁路过这里坐下吃都行,也不用带东西,要是谁有心给他带一瓶酒,他也毫不客气收下来。

后来,每次带新朋友来金菊福利院,我都会带来这个小棚子下面吃饭。一是可以炫耀“我在院里有关系!”,二是因为在这个小棚子下面,最能感受到康复村老人的热情气氛。无论来什么人,梁叶芬都能称兄道弟,他就像《水浒传》里走出的人物,豪爽、直率、不拘小节,没有见过一个人不喜欢他的。

我是2010年认识梁叶芬的,不记得什么时候去他那里吃了第一顿饭,从此每一次都在他那里吃饭。那时候福利院还有差不多160位老人家,大家都知道的:“你中午去‘中山仔’那里吃饭是不是?没饭吃就来我这里吃啊?”

福利院的老人们把梁叶芬叫“中山仔”,因为他是广东中山人,年纪轻,才六十多岁,在福利院里的确是个“仔”。他另一个花名叫“肥佬”,常常跟他一起吃饭的其他几个老人家,一个叫“傻佬”、一个叫“盲佬”、一个叫“胡须佬”……听习惯了,我就忘记他们的真名是什么了。成天跟梁叶芬在一起的朋友们,也不知道他们原本就一样疯疯癫癫,还是跟梁叶芬交朋友之后才变得疯疯癫癫的,每次我想跟他们聊天,他们总是嬉嬉笑笑地胡说八道。比如有一次在梁叶芬家吃午饭,这天“傻佬”没有来,我问他们:“傻佬呢?”旁边的“胡须佬”抢着回答:“他不来了,不要理他,他出去沟女(泡妞)去了!”

什么呀,我一头雾水。

再追问,原来“傻佬”在东华医院,准备第二天做手术呢。我还没来得及问情况,梁叶芬就拿起手机来拨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大吼大叫:“傻佬你不要死这么快啊!”

旁边“胡须佬”补充:“对对,你不要死了!快点回来,你搭飞机回来。”

喊来喊去的,场面一片混乱。不过,乱糟糟的气氛成功传到电话那边,“傻佬”也开开心心喊回来:“好!你们等我回来!”

果然没几天,“傻佬”健健康康神清气爽出院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搞清楚他是因为什么事情入的院。

至于刚才提到的“胡须佬”,可能是梁叶芬最好最好的朋友。梁叶芬跟他有时候形影不离,有时候翻脸绝交。关系好的时候两个人就一起去钓鱼,有一次我看见他们从鱼塘那边骑电动车回来,问:“钓到没有?”“胡须佬”高高兴兴:“钓到了钓到了啊,钓到五十斤,嘿嘿,我先养在池塘里面,想吃再去拿。”

哈哈哈,就是什么都没钓到。果然是最好的朋友,他说话的方式就跟梁叶芬一模一样。

“胡须佬”之所以有空天天陪梁叶芬钓鱼,是因为他的老婆去世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奇奇怪怪:“哎,她去美国旅游咯,上个月24号去的,可能那边靓仔多,都不肯回来。去了快一个月了,一次都不回来!”

他嬉皮笑脸说个不停。可是奇怪,一向跟他一唱一和的梁叶芬,这时候没有乘势接下一句搞笑的话。气氛微妙地沉下去了。

梁叶芬还有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每年都给自己办生日会。

生日宴上吃的鸡,是提前半年就养着的农家走地鸡;青菜,也是自己种的菜。宴会之前好多天,梁叶芬就一个一个给朋友们打电话:“喂!十一月廿七,你过来啊!对对对,你跟老板请假,就说你老豆(爸爸)办生日。带多几个人来!”

生日这天,梁叶芬要给自己摆上十几桌,每桌准备九盘菜,特别郑重其事。这一天,喇叭厂上班的夫妇、学校饭堂做饭的阿姨、收购活鸡的人、的士司机、大学生、在附近工作的社工……大家都要赶过来。他们有人带个红包,有人带两瓶酒,有人什么都不带;有人提早一点来帮忙切肉炒菜,有人负责讲笑,有人帮着打下手、分筷子、摆凳子、端菜……要说最忙的还是梁叶芬,这天梁叶芬既是寿星、又是迎宾、还是总指挥,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看他闲下来,该到的客人陆续到了,饮料摆好了,菜也摆好在桌上了,我这才抓到机会提醒他:“今天你生日,怎么穿一件烂衫?”

他低头一看,果然,衣服的下摆不知什么时候挂到了,碎得丝丝缕缕。身上穿着烂衣服,还胡子拉碴的,他比平时看起来还要寒碜。这哪是一个寿星公的样子?我看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可又想掩饰过去,他假装毫不在意,随手从桌子抄起一把剪刀就剪下去:“呐,这不就得了?”

剪下来的那片衣料,他就潇潇洒洒扔到地上,然后继续找事情忙去了。

我只好摇摇头,算了,不管他了。

其实我想他可能没有把自己当作是这天的主角,只要大家开开心心他就心满意足了。我总怀疑,这样的生日宴会是不是只是他的一个借口,借口喊朋友们过来一起吃个饭见个面?

总是听他醉醺醺一样胡说八道,我就很好奇他的过去。他以前是怎么得麻风病的?怎么来到金菊福利院,之前去过其他麻风院吗?可他说话没有一句正经的,无论问什么都被他的胡言乱语糊弄过去。

我都差点相信他真的是逍遥自在无牵无挂的一个人了。直到有一年生日会,我见到了他的女儿,亲女儿。

他结过婚吗?他是在麻风院找到的老婆,还是有家之后才生病入院的?

我的好奇心熊熊燃烧。他不肯说没关系,我人脉广,零零碎碎也能从别的老人家那里打听回来一些消息:

他有一个大哥在香港,很有钱的,所以当年他在福利院算是很有面子;

他的老婆是“健康人”,意思就是没有得过麻风病的人;

他麻风病治好之后出院,几年过后又主动申请回来,粗手粗脚的大男人背上背着一个一岁多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女孩;

他一边照顾小孩子,一边学人养鸡赚钱;

婆婆们心疼他,送给他米、菜、咸鸭蛋……

我想,他是不愿让人知道这些过去的,这些不够愉快的往事,不是他习惯提起的话题。现在的他,只想让人看到他的无忧无虑和疯疯癫癫,他只想逗大家笑,要听别人大声说话大声笑,他才心满意足。

幸好,这些过去也已经成为过去。女儿长大了,找了个疼爱她的男朋友;他也天天过得精彩,不是请人吃饭,就是去钓鱼,有时候跟人吵架,有时候骑电动车从屋后抄近路去市场买东西。偶尔呢,要是突然想念哪位朋友,他就立马打电话过去:“喂!靓仔!你怎么还不来看我,不看我怎么知道我死掉没有?”

就是有些小小的不如意,比如70岁这年的生日会可能办不成了。

他的七十大寿刚好就在2020年,因为新冠疫情的原因,福利院不像以前一样可以随意让很多人进来。他还是潇洒:“不行的话,到时我就只摆一桌,喊你来吃!”

可是后来这一桌,也不允许摆了。

原本早早养着的要在生日宴上一桌一只的走地鸡,因为土地政策的问题,鸡棚被强迫拆掉。他只好叫来收购活鸡的朋友,把鸡啊鸭啊全部卖出去,一共卖了770块钱。他一边数钱,一边心疼,一边忍不住骂两句:“都怪特朗普!我跟你说,病毒都是美国佬搞的阴谋!”

我也不跟他讨论不跟他争,只需要用“原来如此!”的表情,赞同他就行。

生日会办不成了,喇叭厂上班的朋友特意带老婆小孩来了一趟,给他送来两支毛铺苦荞酒和六支白兰地做贺礼。去市场买菜种子,开商店的朋友也塞给他两百块钱,当作生日红包。我呢,我给他买来他喜欢吃的跳跳鱼、牛肉丸子和潮汕虾枣,让他叫好朋友来一起吃。知道我来,梁叶芬像以前一样骑电动车出去烧腊店买新鲜出炉的烧鹅,并叮嘱店主,烧鹅腿不要切,他要给我整只拿着吃。只是这次我留意到,烧鹅肉他一块都不吃了,他的牙齿变得不好,烧鹅这样的东西,他已经咬不动了。

不过没关系,烧鹅吃不动而已,还有那么多茄子,还有那么多鱼,他还是一样生活得开开心心。吃完饭,他把自己种的青菜、芋头、南瓜还有土鸡蛋装成一袋让我带走,他说:“要不是给你吃,我就不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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