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伯再一次打电话来,让我给他一个快递地址。他想送给我两罐茶叶,我不想收,可是他一次一次打电话来,让人实在没办法拒绝。不想让他失望,我只好松了口,再三跟他说谢谢。
佘伯那时候快90岁了,拄着两支拐杖,独自一人住在汕头一个偏僻的麻风康复村里。我们想帮他搬到条件更好的泗安麻风村去,后来却因为种种问题没有搬成功。可佘伯还是坚持表示谢意,他说:“好人应该要有好报的。”
等快递收到,我才知道佘伯是骗人的。寄来的茶叶有一麻袋这么多,有铁罐装的、有礼盒装的,是潮汕地区有名的凤凰单枞。佘伯有些得意:“你拿着,没关系,我侄子在南京做茶叶生意的。”退也退不回去,我只好列一个表,把佘伯想感谢的人名字写下来,替他一个一个送过去。
有懂茶的人喝了,惊叹道:“哪里找来这么好的茶叶?”过一会儿又强调:“这个真的是好茶!”
我好后悔告诉了佘伯地址。明明我们什么都没帮到他。
知道浔洄这个麻风康复村的人并不多,来过的人就更少了。佘伯几乎记得每一个来过的人,他在他们留的每一张照片后面都写上年月日期,把照片收进相册里。
浔洄麻风村是1954年建立的。要想找到这里,先要出汕头市区,沿着礐石大桥方向找到浔洄山,再沿着山边走一段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佘伯住的房子,就在这段路左手边的一个小山坡上。
2011年,村里另一个老人去世以后,整个村子就只剩下佘伯一个人了。佘伯说,这里最多的时候住过一百多个麻风病人,住不下,山上又建了新房子。20世纪80年代开始,麻风病有了彻底治愈的方法,没有新的麻风病人需要隔离了,曾经的康复者一个一个老去。人一年比一年少,房间一间一间空置下来,野草把没有人迹的小路埋没,房屋倒塌,曾经明黄色的鲜艳墙壁脱得斑驳,像落日的余晖。唯一热闹的是村子中央两棵高高的白玉兰树,这是佘伯三十年前坐船从汕头市区买回来的,如今,它们安安静静陪伴着他,树叶和花瓣密密落满一地。
佘伯的语气平静:“这里现在就剩我一个人啦,不知道什么原因,到现在还不死。人家都死了。”
汕头皮防站的医生一个月来一次,给佘伯带来生活费和一些药。又出钱请了附近村子一个农民叔叔,叔叔每天骑摩托车过来,给佘伯买菜,还有做两顿饭。大部分时间,佘伯都是一个人在这儿的。他的脚上有残疾,走路要用两个拐杖,手指因为麻风病而扭曲畸形。他年纪大了,眼睛模模糊糊的,报纸和电视都看不成,听力也差,买了个助听器,平时就打开收音机听一听,“这样才可以过时,一天一天才能过去”。
佘伯出生在1932年,是八岁那年患上麻风病的。1937年日本人打到潮州,大人带他从潮州枫溪区逃难来到汕头外婆家。八岁开始上学,可是下半年还没读完,麻风病就很严重了。他不得不离开学堂,回到家里。
佘伯家是做生意的,条件不差,离开学堂以后他可以每天待在家里。闲着的时候,他就学写字,一个字一个字学着慢慢写。一起住在外婆家的表兄弟表姐妹们都在上学,佘伯有不认识的字就去问他们,“他们都是爱好文字的人,有搞不懂的我就去问”。
“什么人都是我的老师,比我小的妹妹也是我的老师。”佘伯说。
佘伯有一个亲妹妹,尤其聪明,在汕头读完高中以后,她考上武汉大学,选的是微生物专业。妹妹跟佘伯感情很好,大学毕业以后她去了北京的工程院工作,工作很忙,可她依然不停给佘伯写信来,先是写到家里,后来写到麻风院去。我想,妹妹选微生物做自己的专业,是不是跟哥哥得麻风病有关系呢?妹妹是不是想靠自己的力量,为哥哥做些事情?
答案已经问不到了。妹妹在40岁那年得了肺炎离开人世。
妹妹离世的时候,麻风病还没有发明出来真正有效的治疗药物。更早一点,在佘伯刚刚患上麻风病的时候,家人为他请了一个“青草医生”上门,这是潮汕地区对赤脚医生的叫法。青草医生什么也不懂,只说要看看佘伯的血,就拿一根针往佘伯手指头扎进去,血流了出来,医生假模假样看了一会儿。开的草药也毫无作用,后来有人建议佘伯去看专门的麻风医生,可看了,医生也表示无能为力。
带着病,佘伯在家住了16年。亲人们尽力表现得不介意,可佘伯还是没法装作看不见他们举止背后微妙的谨慎。麻风病那么可怕,风病菌的侵害让佘伯的双手一年一年坏下去,手指弯曲变形,左脚脚板也变形得不能走路。没有治疗的方法,也不知道传染性多强,别人害怕,再正常不过了。
解放后,汕头市成立了一个麻风管理所。又过了几年,听说管理所在郊外的浔洄山下建了座浔洄麻风院,佘伯终于下了决心:“好吧,最好去了就在那里病死掉,不要死在家里影响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结果竟是自己活到了最后。
在麻风院的经历,对佘伯而言好多年都是不愉快的。“文革”的影响也蔓延到了麻风村,村里有一个叫“群英”的组织,把佘伯举报到了汕头市公安局。他们是这么说的:佘伯和另外一个病人正在谋划,计划把麻风村的几十个病人带着逃到香港去。他们振振有词:“你认识那么多字,不是农民出身也不是工人出身,你就是资产阶级!”
批斗大会开了一个星期。佘伯的听力受损,就是这个时候被扇巴掌扇的。
带头批斗的人,是当时麻风院的副院长,同时也是佘伯的好朋友。他没有跟佘伯见面,只是叫三个小兵来斗他。他从前是一个部队的副连长,得麻风病以后,就被派来麻风院,当上这里的副院长。1956年佘伯刚入院时,这个副院长跟佘伯很谈得来,他们两个人经常坐在床上“促膝谈心”,说话说好久都不累。副院长是山东人,讲普通话;佘伯是本地人,讲潮汕话,他们互相讲自己的语言,却没有一点沟通的障碍。那个时候,他给佘伯讲了好多部队的故事,他怀念,但也清楚自己回不去了。两个人关系好了,佘伯也不喊他“院长”了,而是亲切地称他作“大主任”,而他就喊佘伯作“老师”,意思是佘伯读过好多书,是有文化的人。
批斗过去的好长时间里,他们只见了一次面。他对佘伯说:“你好好检查。”之后就什么也不再说了。只有下面的三个小兵日日夜夜守着佘伯让他承认罪名,他们大声喝斥他:“你当时在这里做什么?!”
佘伯绞尽脑汁,就像猜谜语一样,要猜出他们想要的答案。答不出来,对方开始提示:“你做什么领导?是这里什么站长?”佘伯想来想去,想到这里是个医院,那我就是医院的站长吧,他回答:“我是浔洄医院的站长。”
“不对!这是什么地方?”
佘伯又想,说:“是浔洄山的站长。”
“不对!”
“浔洄村的站长?”
“不对!”
佘伯好像猜到了:“我是汕头麻风住院部的站长!”
“不对!你住在哪个地方?”
佘伯又想,我住在浔洄山,浔洄山也叫怪头山。他尝试回答:“怪头山的站长?”
“对对对,就是这里!不对,还差一个字,你应该是副站长。”
佘伯就这样子写下来,自己是“怪头山的副站长”。
承认了,他觉得可笑。
更可笑的是,很多年后,他在别人的桌子上看到一包烟,烟的名字就叫“群英”。他才恍然大悟,哦,原来那个批斗组织的名字“群英”,就是从这个香烟上来的。
承认之后,佘伯被关进离麻风院不远的一个平房里。这个地方本来是个妈祖宫,破除迷信的时候被改建成了平房,一共五个房间,关了三个人。几个小兵在门外负责监视,佘伯就这么陆陆续续被关了一年多,直到1969年,汕头遭遇了“728”超强台风。
台风来的时候,佘伯就被锁在平房里面。幸好,麻风院马上有人跑来开锁,刚逃出来不久,大水就把石头房子冲垮了。这次台风过后,佘伯他们几个人才被允许住回麻风村里,只是其他病人,没有一个敢跟他们说话了。
直到最后,他们也没能从佘伯身上查到什么“反革命”的证据。一天一天过去,一年一年过去,佘伯依然没有等到一句道歉。院里的病人偶尔聚集起来一起学习、开会,有开会的消息他们会互相通知,可不会有人来通知佘伯。佘伯还记得,林彪1971年开飞机逃跑的消息,他也是隔了好长时间才知道的,他只记得有一个晚上,所有病人都集中到上面的病区开了好久好久的会。
直到“文革”结束,佘伯才慢慢重新参与麻风院的事务。他原本是图书室的管理员,还兼做院里的财务。佘伯识字多,当初一入院,就负责写墙上的标语和主席语录,后来院里要建图书室,领导就把买书的任务交付给他。书是坐船出去市区的新华书店买的,麻风院外面有一条通向汕头市区的水路,每个月病人需要的大米、猪肉和鱼,都由一条医院的船载进来。买了书也用这条船载回来,领导一次给他20块钱,那时候的书一本几毛钱,最贵的也只是一块钱两块钱,他选《三国演义》《水浒传》,也选连环画小人书,他考虑着其他病人的喜好,慢慢地将图书室充实了起来。
佘伯喜欢书,从小到大,好多难熬的时光,佘伯都是读着书度过的。他上学少,认的字不多,可是他喜欢一个一个字慢慢学。沉浸学习的时候,沉醉读书的时候,就好像眼前的苦和难会消失不见,让他仿佛觉得,自己没有真的被困在麻风村里。
2016年,我第一次来到浔洄麻风康复村,第一次见到了佘伯。
这个快90岁的潮汕老人家,普通话说得出奇地好。他独自一个人住在遥远偏僻的小村子里,思想却一点没有落伍,他每天听收音机,这个观点的新闻也听一听,那个观点的新闻也听一听,然后自己斟酌有没有道理。
虽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可是佘伯看起来并不凄苦,也不孤独。佘伯自己没有儿女,可侄子和侄孙都非常孝顺他,侄子常常从南京给他寄来最好的茶叶,侄孙上大学的时候,好多次踩单车来看望他。担心佘伯无聊,他们买来一台好大的电视机,这样视力不好的佘伯也能看清电视了;后来,又买来一个智能手机,学会用微信的佘伯,开始在手机上浏览社会新闻。嫌村里网络不好,佘伯自己给电信公司打了个电话,给这个只有一个人的麻风村装上了宽带网络,每个月139块钱网费,就由佘伯侄孙帮忙交。
明明年龄那么大了,可是佘伯这个老人家,仿佛从来没有真的老去。我跟佘伯聊天,总是感觉他身上没有年龄的痕迹,我当然知道他的岁数,可是他没有因为年纪大而有居高临下的说教,也没有因为隔离而与社会脱节,他开明、谦逊,倾听别人、理解别人,跟佘伯说话,既不用担心被评价,也不需要特意迁就什么。
开始写康复村故事的第三个月,有一天我收到佘伯发来的微信。
「翠屏姑娘是天下第一个寫麻疯病康复者故事的偉大作家,寫得太生动,读之动容,感触颇深。,」(此处为佘伯发来的原文。)
说不出有多惊讶多感动。佘伯的视力那么坏,是怎么看完文章的?他可以打字吗,还有人过来的时候帮忙打的字吗?
打电话过去,他只轻轻回答:“我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看呀。”
原来,遥远的佘伯一直在静悄悄看我写的故事。
“看的时候太触动,好像写到我心里去一样。”
又问他留言怎么写的,他有点自豪:“我就一划一划慢慢写,只是很慢,一个字要写好久。现在眼睛不好了,好久不看报,很多字忘记怎么写。”
佘伯的手是残疾的,是典型的麻风病后遗症的畸形手指。他用不完整的手指,一笔一笔在手机屏幕上划,认认真真给我写下鼓励的话。
有时候我想,絮絮叨叨把这些过去的故事写下来,真的有价值吗,对谁有价值呢?可是我知道的,至少对佘伯来说,它们有价值。我想象作为麻风康复者的佘伯怎么在字里看到自己,看到那些曾经相似的经历,看到不公平,看到温暖,看到羡慕,看到惋惜。没有谁的鼓励比他的鼓励更沉甸甸了,没有谁的认同比他的认同更重要了。佘伯说动人,那就是真的动人,佘伯说我伟大,那我一定就是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