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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一位病友的事情

十四 一位病友的事情

邮:东莞麻冲(麻涌)46号伩(信)箱,彭海提同志收

海提同志:

您好。来伩已收到,我兄楚廷的情况已知。在收到来信之时深表不安,我兄长原是一个勤劳、家庭关念(观念)深厚的人,竟然发展对精神进行专政,这些我也深表遗憾,我请贵友多々(多)开导兄长,为人之道,理应有乐观主义精神,不应在经济以及自己各方面的不如意事,进行自卑自责,应有古人常说的“胜败是兵家常事,有人有物”的俗话,把不如意的事看成教训,眼光看远一点,在精神鼓起勇气,在思想方面理性一些,为此特请贵友对我兄长多々鼓励是盼,也特拜托贵友对我兄长在生活各方面的关助,我们合家万分感激,谢々(谢)。

另:关于贵友收到南海大沥的电报,此是我弟在厂打去的,只因他文化有限,故此没有去伩告知,只打电报。对于我弟在电报说嫂々(嫂)有病一事,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小疾如已,已经看过医生,现以(已)如常,请贵友告知我兄长,请多々放心,静养身体为要。所有这些,一切就拜托贵友了,我兄长康复后非常感激贵友。谢々。余言后述。

敬祝

身体健康

友弟,×××

1989.7.11

这个故事,要从一封信说起。有一天彭伯给我看一封信,信里提到的楚廷,是以前一起在这个麻风院隔离的病友。提起当年的事情,彭伯忍不住叹息。

“这种病以前是‘很丑’的事情。病人跟外面写信来往都不写地址,用‘46号信箱’做暗号,就像兵工厂一样,只有邮差看得懂。在这里治病的人,他们要保守秘密,病好出院回家了,才好瞒着隔壁邻舍,才能找到老婆。”

信里的楚廷,彭伯他们平时叫他“兵仔”。兵仔得麻风病的时候正在陆军当排长,当时才二十多岁,入院那时还是领导亲自送来的。泗安医院以前接待过高级干部和外国的领导人,条件很好,兵仔入院的时候住的就是那边的“高干区”,跟普通病人住的宿舍之间由一道砖头围墙分隔开来。

可是他一点都没有看不起别人的样子。彭伯那时候四十多岁,住在普通病区,手脚因为长期的劳动损害变得溃疡扭曲,还每天要到田里种香蕉、养兔子,总是一身都是泥。兵仔在路上遇到他,总会礼貌地跟他打招呼,没有任何轻视。彭伯在心里感激他,认为他是个正直又心肠很好的后生仔(年轻人)。

可是兵仔入院的几年后得了“傻病”,精神崩溃了,一直胡言乱语。1989年,彭伯帮他给家里写去了一封信。信里彭伯没敢说自己是病友,他很谨慎地编了个谎,说自己是跟他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同事,他担心自己不小心泄露了兵仔的秘密。

很快,兵仔弟弟回了信。就是这封信,彭伯至今保存了三十多年。

彭伯还记得兵仔入院不久的一件事情。

那时候麻风院里有个人叫“托背仔”,他为人霸道,彭伯说他“名声很臭,见人就打,就像土匪一样”,要是有人不小心得罪他了,他就喊着要拿刀子来砍人,领导看了也一句话不敢出。兵仔倒不怕他,他当兵时候学过“擒拿手”,有一回“托背仔”又大喊着威胁说要打人杀人,兵仔刚好看见了,他一下子冲上去抓着“托背仔”的裤头,把他整个人塞进公共厕所的厕格里,警告他以后好自为之。这件事情之后,“托背仔”才收敛了一点,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样嚣张了。

实际上,“托背仔”、兵仔和彭伯,都是潮汕地区的人。这个东莞的麻风院里,七百多个病人里将近三分之一都是潮汕人。似乎潮汕地区特别忌讳麻风病。彭伯从家乡来到东莞,是抱着“最好离家远点”这样的想法来的,他只希望“死了不要连累家人、不要臭了家门口”。兵仔把得病的消息告诉家中父母,父母决定全家人把事情瞒下,只对外说儿子从部队退伍了,在东莞的单位打工,希望以后病治好了还可以回家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像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彭伯记得有一次,麻风院里一个叫“陈鬼”的普宁病友家里有亲戚过来探望,兵仔急急忙忙跑进彭伯房间躲起来,彭伯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情。兵仔慌慌张张解释,这个“陈鬼”的亲戚是跟自己同一村的,两家离得不远,他怕自己被认出来,那得麻风病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日子一天一天提心吊胆过下去。后来,因为身手好、手脚没有残疾,兵仔当上病区的保卫员。再后来,他交了一个女朋友。

女朋友也是潮汕人,没到20岁,姓彭,手脚也跟兵仔一样看不出麻风病的痕迹。可是兵仔家里坚决不同意:“你自己‘发风’,还想娶个女仔‘发风’的?!”他们不顾兵仔的反对,找人介绍了个隔壁乡的大龄女子,而且擅自定下订婚仪式的日子,要求兵仔必须马上请假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彭伯还是为兵仔感到很可惜。兵仔是个孝顺的儿子,虽然很不甘心,可他还是选择听了话,选择顺从家里的意思。彭伯怪兵仔太老实,他不愿意欺骗家里人,早知道这样,就应该骗家里人说这个女朋友是在麻风院外面认识的,是在外面打工的人,只要两个人两情相悦,你我心知,互相不嫌弃就好了。这样,说不定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兵仔回了家一趟,家里给了定钱(聘金),虽然还没办酒席,在当时这就算是娶了老婆了。可是这边兵仔还要回来继续治病,他撒谎跟妻子说自己是在外面打工赚钱,每年只能请假回家一两次,回家了又必须很快回来。结婚的时候,妻子已经快40岁了,年纪不小了,两边父母都很希望他们快点生育小孩,可是一年没有、两年没有、三年还没有……他们十分着急,责问他:“你不要后代了?”在农村,那个年纪还没有小孩,实在太引人注意。妻子一家也起了疑心,他们要求他把妻子带到单位,兵仔只好再编借口搪塞过去。东莞是千万不能让他们来的,一来,就什么都瞒不下去了。妻子的一个妹妹当时在深圳打工,知道这个事情也很气愤,她说:“我带你们去找!”从深圳到东莞距离不远,要真的按着信上地址细心来找,事情一定会穿帮的。

他又恐惧又焦虑,这个原本善良正直的人,被推着编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而在此同时,一边治病,他还在一边想方设法赚钱,想着多少赚点钱,以后治好出院回家可以有本钱做小生意。他学人承包鱼塘、种香蕉地,还养了鸭乸,怎知,“人行衰运没办法”,坏运气接踵而来,鸭乸和鱼都养成了,可是怎么都卖不出去,多养一天就是多亏一天饲料的钱。钱越亏越多、越亏越多,这时候,他收到在南海打工的弟弟打来的电报,妻子生病了。

对妻子的愧疚,对未来的担忧,可悲的命运,快瞒不住的谎言……精神上压力一重一重袭来,一夜之间压垮了他。

他开始胡乱说话。

他一会儿对彭伯大喊大叫:“不关我事!我没有!”一会儿又压低声音:“我被封死了,打电报打不出去,打电话也打不通,我一定是被人监视了。”他说了很多军人才懂的暗号,彭伯没听明白,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你把你家里地址给我,我帮你写信,行不行?他们不知道你跟我有联系,一定能寄出去。”

写信过去,兵仔的弟弟又回信过来,彭伯才知道兵仔家里这么多情况。他把信里弟弟的话念给兵仔听,一遍又一遍开解他,兵仔才慢慢平静了些。

彭伯非常同情这个年轻人:“我们残疾了没办法,他一个青年仔那么年轻,手脚又好,好可惜,好可怜。”他一直记得,兵仔当初入院的时候,那么正直善良,有正义感又有同情心……

精神出了问题,兵仔也没办法继续管理他的鱼塘和蕉地了。那时候彭伯养兔子的棚子就在兵仔的香蕉林旁边,眼看地里没人铲草,鱼也没人喂,彭伯怕他亏钱太多,稍微有点时间,就去帮他除草铲地。他忍不住悲伤难过,一边铲一边流泪:好好的一个后生仔,只是想赚点钱回家,怎么会被逼成这个样呢?喂鱼还要去割鱼草,附近的农地都有人承包了,彭伯就走好远的地方去找鱼草,割了挑回来倒进鱼塘里。但彭伯的脚底溃疡越来越严重,伤口越来越大,他只好再求养鸭乸的党伯帮忙,让党伯有空的时候,帮忙到竹场后面把彭伯割好的草挑回来倒进鱼塘里……

后来,兵仔的麻风病治好了。他的父母来到麻风院,把他接回家乡去。出院终归是很好的事情,彭伯也盼望他一切安好:“最好就是跟这里的人断了联系,不要让人知道你住过这里。”他们便不再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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