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7日清晨,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我们收拾好干粮。邻居拉达会照看奶奶。我们8点钟就上路了。这条道要穿过波斯尼亚东部,那里被视为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的堡垒。克罗地亚车牌又成了话题。“我们穿过这地方时真的不能不带武器。”父亲开玩笑说。
母亲没心情开玩笑。
大约在半道上,我们要穿过一片树林。这时,有几个背包客从树林里走出来。他们距离马路六七十米远,背着背包,也提着购物袋。有一个女人背着孩子。我让父亲停下车。当我们打开车门时,他们就像听从指挥似的跑开了,弯着身子躲进树林里。一个跑在最后的女人四下望了望,一个神情严肃的年轻女人,吓得面色苍白。
母亲点上一支烟,离开车。
天色已晚,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在马路上走着。她背上压着一只沉重的背包,身后拉着一只带轮子的棕色旅行箱。男孩几乎同她一般高。他肩上披着一条红白相间的围巾来隔开闷热的空气。
画面:灰尘和农田。
这女人每当听到有车开过来,便回头张望。招手,呼叫,伸出大拇指。一辆辆车一闪而过。有些按响喇叭,听上去就像是咒骂。
过了几个钟头。喝水,吃面包。
一座城市。人行道,交通灯,家家户户坐在桌旁吃晚饭。一个老年男子出现在窗后面。男孩停住脚步凝视着。老人把汤匙送到嘴边。咀嚼着。一次又一次。他点燃一根蜡烛,为自己创造了惬意的光亮。这一切还有什么可说呢?男孩犹豫不决。男孩又追上那女人。
去火车站。五个停车区。没有警察。候车室:散发着腐臭味的地面上满是烟灰。又出来。在小卖部前:“你们收德国马克吗?”饼干、炸薯片、矿水、纸巾。行李始终不离身。长凳子:床。天气还不那么凉。
一辆公交车开进来。下车的只有司机一个人。一个胖墩墩的男子。在路灯的反光里,他的侧影冒着烟雾。女人用低微的声音说:“我们想越过边境去。”
司机的脸庞影影绰绰。“你就行个好吧,你不用做任何别的事情。”
“我们来自波斯尼亚,”女人说,“我们可以付些酬金。或许你知道一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过去的地方?”
公交司机踩灭烟头,走上近前。“你们为什么不试一试步行穿越呢?”
“被遣送回来了。”
“我下班了。”
女人不吭声了。
“你倒瞧瞧这玩意儿,”他指着公交车,“坐着它,怎么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过去呢?”
“孩子困了。”
“我不困。”男孩说。
女人严厉地瞪着男孩,但这严厉的神色没持续几秒钟。她随之脱口而出:“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司机揉了揉眼睛。“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从维舍格勒来的。”
“伊沃·安德里奇?”
“伊沃,伊沃·安德里奇。”女人垂下目光。
男孩大声说:“他们用一把巨大的锤子把安德里奇的脑袋从塑像上砸掉了。”
一阵沉默。司机开始气喘吁吁,或者咳嗽起来,或者二者皆有。母亲抓住男孩的手腕。他立刻挣脱了。男孩不再只是男孩。
“我会开车。只有这些了。我不能向你们许诺更多的。绝大多数人都被遣返回来,流落到这地方。我会开车。我可以干这事。”
此时此刻,他站在长凳前,把一包烟递给女人。她站起来点上一支烟。女人和司机抽着烟。天空星光灿烂。
这事发生在1992年8月17日。母亲上了公交车。我跟随着她。
现在是2018年4月27日。母亲掐灭烟头,又上了车。我们继续前进。
在农村地区,谷歌地图是绝对不可信的。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公交车站上。那里有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涂抹指甲,周围都是购物袋。她评论着谷歌选择的路线:“如果你们选择这条路线,你们就会被群山吞没。”我们必须先到乌瓦茨河,从那里才可以上奥斯克鲁沙去。她也要去这个方向,可今天公交车也许来,也许就不来。“我搭你们的顺风车行吗?”
这时,你当然难以说个不字。她问可不可以等她很快地涂完指甲。对此,你当然可以说你急着赶路。可是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刚一上路,她就想知道我们的车牌是哪儿的:“ST——这是斯普利特的车牌吗?”
这一次,我抢在父亲之先。“我们是当地人。”我说。停了一会儿又说:“ST代表斯坦尼西奇。”在我看来,这样说听起来仿佛不存在任何可疑:斯坦尼西奇。
我想起那些躲进树林里和待在维舍格勒桥下的流亡者。他们要穿越过巴尔干地区。这条路线引领他们跋山涉水穿越过一个个地方。我们就是从那里逃亡出来的。我打开车窗。我自愿回到这里。
“我认识几个姓斯坦尼西奇的人。”这个女子说。她分别说出全名,多次提到父亲的名字,还有那个村子。听上去就像一首没有旋律的歌曲重唱。其中只有一个不是农民,他在乌尔茨经销汽车轮胎。
母亲也打开她那边的车窗。塞尔维亚腹地从她眼前闪过,还有涂在墙上的斯拉夫文字:
为了国王和祖国。
别让那神圣的东西落入狗杂种手里。
我们的鲜血,我们的国家。
用一种她懂得的语言书写。那些说“我们的”人也会说“不是你们的”。这不是针对母亲,但同时也针对她。
到了乌尔茨,我们的客人下车了。塞尔维亚和波斯尼亚的边界在这里交汇。一个奇特的地方。一家家微小的店铺紧紧挤在一起:波纹顶的铁皮小屋,一家小超市,有辣椒和塑料制品。一个卖西红柿的小摊,一个卖运动衣和拖鞋的小摊,一个卖烤面包机和吹风机的小摊。男孩们留着板正的发型,穿着印有里贝里和梅西图案的紧身运动衫。他们光着脚相互追逐,手里拿着塑料枪和新鲜水果。
一群奇怪的轮胎商人在这里安家立业。到处是热乎乎的轮胎金字塔。有许多猫咪卧在上面晒太阳。
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执意要直接去询问价格。他把车停在一家商铺前。
母亲非常严肃地说:“你发疯啦。”
店主身材粗壮,留着短发,穿着汗衫和牛仔裤,问是不是停在门外的雷诺车的轮胎。父亲说是的。
店主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手背上长满汗毛。他问:“你们为什么挂了一个克罗地亚牌照?”
父亲采用反问方式岔开了话题:“我们打算去奥斯克鲁沙。我们可以从这儿什么地方开上去,对不对?”
“你们到底要去看望谁?”店主左下臂有文身,图案是矛和盾,他说话的时候身子俯在柜台上。我父亲身上有一个相似的文身:利剑和花环。
“去看望加夫里洛·斯坦尼西奇。”我说。
“斯坦尼西奇?”右下臂上文有一条三头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