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5月1日,我们在维舍格勒温泉疗养院附近的森林空地上烤了一只羊。这只羊惊恐得张开大嘴,它的嘶叫声久久回荡在空中。羊颌骨上长着歪歪扭扭的牙齿。羊皮闪闪发光,上面起了一些小泡。我感到害怕,于是我发出笑声。父亲建议,我应该用面包接住从羊皮上滴下来的油脂。我照做了。我吃着面包。面包卡在我的喉咙里。过来,用水冲下去。父亲把啤酒递给我。他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把皮球踢进火堆里。有点故意为之。父亲把皮球从火堆里捡出来说,一个好大的土豆。没人为球或者我生气。
羊肉、面包、沙拉。
奶奶克里斯蒂娜坐在她的儿子们中间。她让人卷了头发,一头威震四方的卷发,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发出耀眼夺目的红色光芒。有人大声说:我们家的人简直太没天赋了!连个会玩乐器的都没有。我们哼唱国际歌。我打算学吉他。
我们玩捉迷藏,成年人也跟着一起玩。我跑进树林里,直到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林子和我自己。我坐在一根树干上。全世界都没人确切知道我在哪儿。我用手指在苔藓上倒腾来倒腾去。因为谁也找不到我,很快就变得无聊了。
在返回途中,我发现母亲和婶婶藏在一块岩石后面。她们捧着一瓶葡萄酒咯咯地笑。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听了她们的谈话。我记不起来她们说了些什么。我希望她们说的是无关紧要且美妙的事情。两年后,在维舍格勒温泉疗养院,有十多个穆斯林女子被非法拖走、强奸和杀害。
对我来说,维舍格勒几乎再也不是一个让人感到无忧无虑的地方。几乎没有一段回忆是纯粹个人的。几乎没有一段回忆不需要补遗,不需要对案犯和蒙难者以及发生在那里的暴力行径做出注释。我曾经感受到的一切,全都和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搅和在一起。我知道人们对战争年代发生在这个地区的一系列事件做出的一项项法律判决。我看到了一个个用指甲刻在墙上的痛苦。这是那些从疗养院被抓走的女子用指甲刻上去的。
我的童年充满了无穷无尽的不和谐。一个火堆里的皮球不仅仅是一个火堆里的皮球。在树林里,大家在娱乐时玩的不仅仅是捉迷藏。我为自己寻找了一个个故事的母题。
我母亲更加深切地经历了这样的不和谐,更加痛苦地消化了这样的不和谐。在维舍格勒,她是另类人。她受到更多惊吓,情绪更加变化无常,但从来都不做傻事。她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在维舍格勒,再也听不到母亲咯咯的笑声了。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我为什么不再待在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但我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解释。几乎也是在请求原谅。面对我自己亦是如此。仿佛因为维舍格勒这座城市的历史,因为我童年的幸福,我感到自己身陷在一种必须用一个个故事来补偿的罪孽中。我感到我的一个个故事都在讲述这座城市,甚至当我不愿意书写它时,它们仍然在讲述着它。
1994年5月1日,父亲把他们公司的大众面包车停在我们住的埃默茨格伦德平层别墅前。车里有一只羊被叉在铁钎上。瞧那羊嘴,瞧那歪歪扭扭的牙齿。他们计划去烧烤小屋。我说:“我不去,我有事要出去。”
在阿拉尔加油站旁,我碰上了马特克。他坐在行人道上玩游戏机。
我说:“我们家要烤一只全羊。”
马特克从游戏机上抬起头来,摸摸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用发胶固定得高高的,紧紧地绷成一个四方形。他的脑袋看上去宛若一座罗马城堡,而马特克依然不断地在那一道道防御栅栏上变换着花样。马特克说:“这可真让人垂涎三尺啊。”
“在烧烤小屋旁。”我说。
“实在令人馋涎欲滴,”马特克说,“我饿了。”他收起游戏机站起来。
这很奇怪。我告诉他一件我为之感到羞愧的事。美食爱好、空间狭小、生活艰苦、废弃沙发——我说的不是这些。我不愿意去烤一只插在铁钎上的羊!我尤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家干这样的事。德国人对我们有这样的期待,我们烤全羊,在打篮球时恶意犯规,睡觉时把指节连环铜套放在枕头下。
“反正我不去。”我说。
“你不去我也去。”马特克说。
当我们到达烧烤小屋时,羊已经烤上了。马特克望着铁钎,望着我坐在小凳子上的舅舅。他旋转着铁钎,录音机夹在两腿间。赫伯特·格勒内迈尔大声说着什么。马特克摸摸自己的头发。
正在钩织的内娜·梅耶玛抬起头来打招呼。马特克看见了穆罕默德外公,他此刻会说声“喂”,后来会说声“谢谢”。马特克摸摸自己的头发。当父亲和他握手时,马特克看到父亲手臂上那古香古色的利剑和花环,看到从C&A店里买来的运动服和广告T恤。内娜穿着一件带有冲浪板和“加利福尼亚梦波钻石”字样的T恤,配着一条又长又花的裙子。
父亲做了自我介绍。母亲端来一盘饮料。外公喝芬达,舅舅喝金巴利橙汁,父亲喝啤酒。马特克和我面面相觑。我拿起芬达。马特克误解了我的目光,随手拿起啤酒来。
父亲说:“你不喝啤酒吗?”他是冲着我说的。我相信,父母不知道我喝酒精饮料。有那么多事情,我们从来闭口不谈。因为我几乎闭口不谈这样的事。
我第一次和父亲、我的好朋友马特克、这只羊以及赫伯特·格勒内迈尔一起喝啤酒。
有马特克在场,大家都说德语。喂和谢谢。外公微笑着。父亲和马特克聊汽车。这个话题简单,两人也感兴趣。父亲周末看了二手车广告,并且买了一辆。马特克正在准备考驾照。父亲说了一款“欧宝Astra”车型,马特克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不认可的评论,“一点儿不中用”。父亲最后加了一句:“但是欧宝Astra便宜啊。”“梅赛德斯!”父亲说着眼睛里直冒光,而马特克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同样干脆说出:“梅赛德斯!”他们碰杯。
我为父亲感到自豪,我不知道为什么。
马特克摸摸自己的头发,吃起第二碗青葱酸奶。后来我提议说:“用面包轻轻地搌一搌肉上的油脂。这样才对。面包不能是干的。”马特克照样做了。接着又来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