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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说说罢了(客人们,1987年)

只是说说罢了(客人们,1987年)

客人们在我们家进进出出。今天晚上玩什么呢?饮料和骰子准备就绪,还有记录本和笔。科斯塔来了,贝雷茨也来了。前者和父亲有过一面之缘,后者是他的好朋友。科斯塔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贝雷茨也一根接一根地抽。贝雷茨留着髭须,须尖是黄色的,有一只假眼睛。当烟雾熏眼时,他就闭上另一只。父亲和母亲也抽烟。1987年11月这个星期六的晚上,烟雾缭绕。

我坐在母亲背后的沙发上。透过烟雾,她的脖子散发出一股芬芳的气味。骰子发出清亮的声音。父亲说:“这是要对塞尔维亚人进行种族灭绝吗?”贝雷茨说:“只是说说罢了。”科斯塔说:“就是有人在这么说。”父亲说:“你胡说八道。”母亲说“Alea iacta est”(1),随后望向一条小街。母亲脖子上散发的是什么气味呢?

一年以后,脸上涂着“双头白鹰”(2)的科斯塔冲进我们在地下室藏身的大楼里。他当场就变成了文学虚构人物。面颊上涂着伪装色彩,镇定自若地说,他饿了。这时,孩子们围着他低声哭泣。“我饿了,有吃的吗?”

贝雷茨与科斯塔同为塞尔维亚人。因为那只假眼睛,他没有被征召入伍,但也没有自愿去那些也接收假眼睛的人的地方报名。他应聘去了瓦尔达公司。后来,瓦尔达公司绝大部分关闭了,贝雷茨先是失业,接着当了渔业监督员。

河边有一条条漫长的检查通道。下午待在一棵梧桐树的树荫下、一块岩石背风面、草地上、土地上、水泥地上:贝雷茨在工作时休息。贝雷茨用一只眼睛观望着,一边抽着烟。一旦他当场把你抓住,比如说你正在堤坝下方钓鲑鱼,只要他说“这里不是禁止钓鱼吗,善良的杜尚(3)?”,那你就当自己是杜尚说:“贝雷茨,怎么样,坐下来,陪我抽根烟好吧?”幸运的话,事情就不了了之,要么交一半罚金或者送一条鱼给他。这样,贝雷茨就闭上一只眼走开了。

我们离开维舍格勒前几天,我在那座桥上碰到了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的科斯塔。他摆出一副给人让路的架势,弄得我不能随随便便地走过去。他亲切地微笑着,打算摸摸我的头发,我迅速低下头去。他脸上的伪装色彩已经剥落了,絮絮拉拉的碎片挂在面颊上,有绿的,有黑的。他询问我怎么样,我父母怎么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我说,挺好的,大家都挺好的。科斯塔说,那就好,只要大家都好,那就好。

战争结束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1998年,他又是骑着自行车。他沿着德里纳河慢慢悠悠地骑行,仿佛他不仅拥有阐释这个故事的权利,而且这条河也属于他。在他前面,贝雷茨拐向河岸边。科斯塔跟了上去。他们谈论着。看样子,好像他们只是冲着对方所说的一切点点头,或者示意拒绝。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什么看上去模棱两可的事。他们都抽着烟,各走各的路。

科斯塔如今怎样,我不知道。凡是我问过的人,没人认识科斯塔。

贝雷茨依然在维舍格勒抽着他的烟,他的髭须尖依然呈黄色。他说话声音小,什么都不问。他每天晚上散步,这儿停停,那儿看看,和人聊聊天。他在这城里认识许多人,许多人也认识他。

父亲和我2018年4月碰到了他。我把话题引到从前那一个个快乐的夜晚,问他们是不是怀念那段岁月。

“是的,我们可以组织一些活动,”父亲立刻大声说,“只要我们还在这里。”

贝雷茨抽了一口烟,随之把烟灰弹到人行道上。“我就不参加了,”他严肃而低声地说,“我在这里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父亲和我清了清嗓子。

贝雷茨微笑着,一边从我们身旁走过一边说:“只是说说罢了。”

(1) 拉丁语,意为“骰子已经掷出去了”。这是恺撒的名言,比喻破釜沉舟,没有回头路可走。

(2) 双头白鹰是塞族的标志。

(3) Dusan(1308—1355),塞尔维亚地区中世纪时期的国王,是当时最强大的君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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