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第一年,我很少有客人拜访。我总会找到拒绝来访的借口。我们落脚的地方在维斯洛赫,一家六口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房子里住的全是陌生人。他们出现又消失,彼此介绍一下压根儿就没什么意义,更何况邀请一个同学来这工业区的地狱呢。
到了埃默茨格伦德,空间是大了,但安静依然是难以企及的。每天下午,大家都待在家里。我的表妹们还小,爱闹腾。昔日的南斯拉夫人突然不请自来。他们在南斯拉夫也会这样做,友好邻里文化的象征,但也特别让人闹心,因为你第二天还要参加数学考试。我时而在客厅桌上做功课,时而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给我睡觉的屋里买来了一张桌子。至少我愿意相信:桌子是买来的。
至今我依然在说服自己,不让客人来家里,只是出于一些善意的理由。缺少空间和安静,这是一方面,朋友们也理解这一点。但他们也知道我的羞愧吗?我为旧家具羞愧;我为没有游戏、没有电脑和几乎没有音乐(只有几盒翻来覆去听的录音带,比如金属乐队、涅槃乐队、碎南瓜乐队的)羞愧;我为我们家吃饭用款式不一、五花八门的盘子和聚少离多羞愧。瞧瞧吃饭用的刀子,刀刃不是破损就是卷曲。
我憎恨这样的感觉,但也没有办法。在外面,我几乎可以毫无困难地应对那些施加给我和我主动选择的角色。但在家里,这一切全都失灵了。你也能看出来,我们的日子实际上过得怎么样。
父亲和母亲一天到晚辛勤劳作,让人心痛。1994年,父亲在一家康复医院里干了整整一个月,腰背都累坏了。被解雇后的第二天,为了能不间断地继续干下去,他又去了建筑工地,可腰背再也不听使唤了。时至今日,他依然会感觉到当年留下的后遗症。
父母不爱惜自己,但很照顾我。他们让最棘手的问题和忧愁都远离我,很少谈论他们感到力不从心的困难。我不久前才知道,他们当时多么贫困潦倒,他们遭受了怎样的挫折,又多么失落。我明白了他们在30多岁之前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如今却要与房东讨价还价能不能在花园里栽种西红柿,明白这对他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俩不得不放弃熟悉和喜欢的职业。在德国,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会不加选择地接受任何工作。在我们的南斯拉夫朋友圈里,这样的情形比比皆是。雇主们懂得从别人的困境中获取利益。工资很低,绝大多数情况下会被迫加班加点,而且分文不会多给。这是歧视吗?父母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这不可怜吗?无论如何都是。
生活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谁还能再顾得上接受培训或继续深造呢?语言学习是基础,但却没时间和精力。尽管如此,还有不少人下班后不顾脚上满是血泡,赶去听上两个钟头的德语动词变化。然而,摆脱依赖的出路常常是走不通的,或者为时已晚——而遣返却来得太快。
我从自己这个幸运的例子看得出,这种对难民的结构性歧视在当时有多么广泛,而如今一如既往。随着我正式获得难民身份,那一个个实际障碍消失了。我获得了接受高等教育和上大学期间打工的机会。我可以利用的机会越多,就越难以袖手旁观,或者甘愿成为受害者。我没有承受过父母所承受的生存压力。
我无法确定,当时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备受折磨,这到底是好是坏。或者换个说法,假如他们的实际状况要好些,又是好是坏呢?关于他们的恐惧,关于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最根本的,关于他们在德国的生活是否幸福,我当然知道一些,但我不愿意承认。我只要有机会就尽量不待在家里。我很少为了他们而守在家里。
我需要自由空间,父母允许我有自由空间。他们通过鼓励、关爱和一点零花钱为我创造了一个个机会,让我在一定程度上克服移民身份的种种障碍,成了一个正常的青年。
随着里克的出现,一些情况发生了变化。里克是我交往的第一个女朋友,也是我的第一个德国客人。她在我家进进出出,自然坦率,很有教养,绝对不会对任何事情表现出反感,而我却抱着自身固有的偏见猜测,认为我们家的一切必然会让德国人反感。她问道,我们之所以不在墙上挂一幅画,是否因为我们觉得艺术很无聊,而我肯定瞪过她,仿佛觉得她发疯了。她边笑边说,这问题只是个玩笑。我总是会小看所有的人。
里克和母亲很合得来。她在花园里帮内娜干活。外公上百次抓住里克的手,微笑着把它握在自己手里,仿佛这只手是最有价值的礼物。里克自然地用那些五花八门的盘子吃饭,为我录制磁带。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在万得城电器店(1)给我买了一台带有CD播放器的小型音响设备,也可能是人家扔掉的旧东西。于是,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张CD,是鲍勃·马利(2)的独唱,因为里克喜欢雷鬼音乐(可惜我根本不喜欢)。里克不喜欢吃肉(可惜我不一样),所以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素食者。为此,母亲或许恨不得用青葱来扼死我。
里克和母亲一起坐在客厅地板上观看连续剧《X档案》。我在阳台上学习。内娜走进客厅,拳头里攥着一把头发。她可不可以扔掉这头发呢?萨沙的梳子上总有这么多头发,她不太清楚他是不是在积攒头发。
母亲清了清嗓子。里克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母亲翻译给她听。两个人用德语商量着,内娜一句话都听不懂。母亲然后说:“是的,你别管,萨沙需要这些头发,用于玩魔法(3)。”
从此以后,内娜睡觉时都会锁上门。她望着我,打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她为自己撒芸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几个星期后吃早餐时,内娜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要玩魔法呢?你出什么问题了吗?”
母亲一边大笑,一边澄清了一切。内娜轻声地骂骂咧咧。里克拥抱住她。
缺少的东西并不太多。缺点儿语言。缺点儿勇气。我下定决心积攒勇气,为了父母邀请人来我们家里做客。拉希姆的父母似乎是最佳人选。在我向父母说明这事之前,我要先等待客人的答复。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会答应来做客,我对此满怀信心。
在拉希姆家里,我与他父母在一起从来没有过不自在的感觉。他们的生活里有成百上千本书籍,弥漫着求知的气息;他们的生活里有一顿顿时间安排得恰到好处的餐食。每个家庭成员都有自己的房间。拉希姆的父亲在地下室里还有一间书房和一间叙利亚厨房用具藏室,或者是武器藏室,谁知道呢。
每天临近结束时,这对夫妻还要详细地讲述一天的历程,彼此倾听对方的心声。一天结束时彼此倾听对方的心声,即使有我这个地地道道的外人在场,我觉得这让人感到惬意;我仿佛不在那里,因为这是一场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对话。
他们对待我的态度令人感到格外舒适,无拘无束。他们提出的问题很少会超越我和他们的儿子谈话的内容,也就是学校和体育。这样做既真诚又适宜。我是他们儿子的朋友,是客人。
有一次,我们谈论起应该怎样对待小孩子。这个话题的点在于他们养大了四个孩子,而我觉得我的两个小表妹很烦人。我记不起来说过什么话了。但我记忆犹新的是,他们坐在我对面,跷着腿,手里端着葡萄酒,好像在严肃地思考应该怎样来回应我。有人严肃地思考怎样来回应你,这就足以造就一次美好的对话了。
当他们知道我逃离了波斯尼亚战争以后,两人既不讲他们80年代在一个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克罗地亚小岛上的度假之行,也没有论述“塞尔维亚人的心态”之类的话题。
这位父亲说:“我感到很遗憾,你不得不经历这样的不幸,萨沙。我很愿意了解你的坎坷经历。你下次过来时,我们也许可以聊聊这段令人心酸的经历,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者诸如此类的话。我当时不想聊。好久以后,当我掌握了更多的语言知识时,我们确实聊过。我们跷着腿,手里端着葡萄酒和冰茶。
一句波斯尼亚谚语说,一位友善的东道主亦是一位友善的客人。拉希姆的父母是友善的东道主,而我千万次寻思,要是请他们到我家里来做客,这事会不会一帆风顺呢?父母和外公外婆会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吗?我期盼着我们能作为一家人办成一些事,哪怕只是一些简简单单的事,比如像和一些新朋友吃个晚饭那样。
我特别希望能为母亲这样做。她在南斯拉夫曾经那样喜欢当东道主,远胜于喜欢自己当客人。作为客人,她一到主人家里就立刻去厨房里忙前忙后,为其他客人端水送茶,实在令人感动。她对待自己的客人更是热情洋溢,让人觉得她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一切全都拿出来奉献给客人们。
拉希姆的父母会对我父母的热情好客做出怎样的反应呢?对我们的生存状况呢?对我们没有藏红花调味品和窗帘呢?我们觉得,由于时刻面临遣返的危险,这样的东西根本不值得去买。
我希望,他们能毫无偏见地来我家里做客,就像那天吃晚饭时对待他们来自普法尔茨的女同性恋朋友一样。我父母会为之激动和高兴。我们会——在饭菜摆上桌之前——相互寒暄,问东问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彼此友好,跷着腿。“你们在花园里栽种了什么?”对一个生活在德国的难民来说,这真是一个奇妙的问题!
然后我们会一起用餐,会聊一聊各种不同的调味品。我们的客人不会立刻就表明他们对巴尔干美食的看法。他们(或者他们的外星厨师)的烹饪水平国际化程度很高。对他们来说,巴尔干似乎既不寻常,也不成问题。确切无疑。我父母会说,红芸豆是我唯一不爱吃的东西。但它们却是我们的美食中不可或缺的基本食物。告别时,拉希姆的父母会为这美妙的晚餐表示感谢。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有人会为一些美妙的东西感谢我们。
接下来有一次,当我又在他们家吃饭时——有一道仅仅由三种配料做成的美食,我连一种都不知道,况且那是一道法兰克地区的菜肴,而不是阿拉伯的——我说出了邀请:你们愿意去我家里坐坐吗?
两人把刀叉放在盘子里,轻轻地擦了擦嘴唇。拉希姆的母亲说,这太好了。他父亲也表示感谢说,真的太好了,我们很乐意去。他们友好地这样说,而且有点诧异。一个星期后,我又坐在那里。布谷鸟钟(4)就挂在餐厅墙上。这只鸟7点整走出来,热心地和大家打招呼。
7:01,豌豆煮摆在餐桌上。肉特别鲜嫩,是来自普法尔茨的牛肉。我学到了散养的这个词。这里有布谷鸟钟;这里有一支管弦乐队。管弦乐也许是在磁带里演奏的,也许是从墙壁里传来的——海顿或者莫扎特。我当时似乎费尽心思想弄清二者的区别,希望能跟着说说关于音乐的话题。
我没有告诉父母有关邀请的事。我也不敢当着拉希姆父母的面再次冒昧地说出来。他们当然也没有向我提起此事。
“散养的,”这个闪米特语言文学教授那天晚上在吃豌豆煮时这样说,“就在篱笆边上。”大家都会心地一笑。
我最好的朋友一家从来没来过我们家做客。我的家人也从没去过他家做客。我们的父母彼此不相识。那个布谷鸟钟来自黑森林一个知名的地方。我把名字忘记了。
(1) 德国最大的电器零售商。
(2) Bob Marley(1945—1981),牙买加著名歌手和词曲作家,雷鬼音乐的先驱之一。
(3) 原文是Voodoo(伏都教),海地的民间宗教。它糅合了法国殖民统治时代遗留下来的天主教礼仪成分以及非洲约鲁巴族、丰族、刚果族和其他一些民族的奴隶带到海地的非洲宗教和巫术成分。这里泛指魔法。
(4) 产自德国黑森林地区,内部有精巧的齿轮装置,每到整点,钟上方的小木门会自动打开,出现报时的布谷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