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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之死:A Fond Farewell

文青之死:A Fond Farewell

2003年Elliott Smith把自己结束掉的时候,我哭了。他人痛苦不干我的事,我也不见得理解他人的痛苦,但我还是哭了。泪水一颗一颗滚出来,湿了满脸,我简直要为自己脸红。

按理来说,Elliott Smith属于我的朋友吉儿。每次听Elliott Smith,我就想到吉儿。从根本说,我第一次听见Elliott Smith,就是在吉儿的车上。

那是还没有高铁的时代,我和吉儿经常跑台北,要不是上京领差,就是回报工作进度,要不是早晨第一班飞机,就是晚餐后最后一班。说是最后一班,抵达台南也不过晚上九点多,不过,那种时间的南方,往往已经睡眼惺忪,长年隶属军用的台南机场,更是一片寂寞,茫茫雾色里除了跑道灯光,净是蔓草或沙丘掩体的机堡,里头停着军用机如巨兽昏睡。

搭最后一班飞机的人似乎总不多话,接驳车上各自垂着头,冻着神色,好似一群不知将被载往何方的异乡客。车抵大厅,有人接送的快快离开了,我和吉儿慢慢踱到停车场,总没剩几辆车,彩色塑胶绳做成的假屋顶在夜风里翻飞,一波一波竟有几分神似草浪随风滚动。吉儿让我搭她便车回家,这是经常的事,可是,那天晚上,一个沙哑男声,没有什么起伏的平坦旋律,随着引擎发动无防备地滑出来,连咬字都听不清楚,但是,吉他好吸引人,轻轻拨两下就打中了我。

这什么鬼?我记得我这么说。

Elliott Smith。我也记得吉儿的回答,好清楚。

我们一如往常经过绵延几百公尺的机场围墙,熄灯的军医院,五彩霓虹槟榔摊,无人光顾快炒店,然后,因为要送我回家,吉儿的车在中华南路右转,经过殡仪馆、地下道、南山公墓,一如往常鬼魅森森。台南什么都历史悠久,连乱葬区也是积累百年而成,本属遥遥南门城外,孰料沧海桑田,今日这片土地已经可算都市核心,周边监狱早在几年前便改头换面成百货商场、五星旅馆,成为观光客必到的新天地。

我查过好几个城市。吉儿忽然开口:丧葬之地经常被安置在南郊,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鬼才知道。这种资料有什么好查的?你真是个怪胎。

台南住这么多年,南区印象好少,大概就是因为坟墓与监狱。小时候坐我爸摩托车,经过刚才那个地下道,一爬上来,被坟墓吓坏了。

这么娇生惯养?

第一次,冲击吧。那时候住北边,对一个孩子来说,这里够远了。

现在熟了?

拜你之赐,从忠烈祠、水交社,到永成路,一整个接起来了。这后头故事挺多,改天说给你听。

好啊,我们外地人常常糊里糊涂什么也不知道就住下来,不过,就算有怎么样也跟我们无关吧,只有房东每天在那边苦等公墓迁移、房价上涨。

我们去黄金海岸吧。吉儿忽然提议。

现在?

对。

好。不过,音乐要继续开着。

吉儿一边微笑一边灵巧地把车掉了头,不多久,我们就在朝南的台十七线上奔驰,窗外夕阳如金的黄金海岸,此时只有防风林暗影摇曳,没月光的晚上,连浪都看不清楚。

叫作 ElliottSmith 的家伙一直唱,虽然有时也有热闹的和弦,不过,总的来说,就是好低好低的音频。

这声音听起来超寂寞的。我说。

是吗?相不相信,这家伙块头很大,简直像个拳击手。

拳击手?

是啊,输掉的拳击手,也许。吉儿说。

输掉的拳击手。这个词可能从那一晚便在我脑海里埋下了种子。我后来知道,那是一张叫作Either/Or的专辑,那些音乐原非使我动情的路数,不过,那天晚上,是无月光的深夜公路太适合Elliott Smith吗?后来,我们定格在一首叫作Between the Bars的曲子里,虽然我们根本不在酒吧,不在都会,而是荒烟蔓草,被遗忘的贫穷小渔村早早就睡了,只有远处火力发电厂还闪烁着奇幻的光。Elliott Smith反复拨弦、吟唱,明明单调,但我听着听着却好像被什么旋涡给吸了进去……

我并非经常在吉儿车上听音乐,台南车程很短,她的车也旧,隔音差,听什么都徒劳,我们若非空荡荡闲聊,就是随便开着广播伴音而已。一起听过Elliott Smith之后,再有机会搭她的车,两人仿佛有了交集,东找西找些音乐来听,有非常早的 JoniMitchell ,也有后来的Nirvana,那是吉儿的世代,没什么稀奇,比较令我诧异的是有一次我们听了Free Night时期的张震岳。

哇!我故意问得很夸张:你会听张震岳?

为什么不?很开心呀。

开心,对,开心,我知道吉儿说的是什么。爱我,别走,想也不用想的节拍,怦,怦,怦,心脏这么活泼乱跳,有什么挡得住我?如果说Nirvana使人愤怒,张震岳真使人开心,不管什么事,听着听着就开心了。

吉儿很快摸明白我的摇滚路数,不过,搭了她这么多次车,我还是搞不清楚,如果以音乐来分类,她会是哪一种人。她看起来有点像那种典型台南人,没有什么特立独行的怪模样,不会做明显惹恼人的事,叛逆因子都藏在骨子里,一旦坚持起来叫头牛也拉不动。我猜想过她是那种依着演奏版本听古典音乐的人,但是,依照吉儿说话的习惯,我想她会回我,没有什么古典不古典,音乐就是音乐。倘若我问她喜欢什么音乐?什么事物是她最喜欢的?她大概也答不出来。我常常跟她一起吃饭,台南小吃百百款,哪个台南人不喜欢说东说西,偏偏我就是没听过吉儿说她喜欢吃什么。

我和她不同。我是一个什么都答得出来最喜欢的人。摇滚乐不是最好听,但我就是最喜欢。摇滚乐有难听到要死的,但我还是最喜欢。我喜欢对很多东西拉里拉杂有兴趣的自己,我喜欢随节拍摇摆来劲的自己,我不在乎坏脾气、烂情绪,我只在乎不要困住我,只要把情绪清空什么都好商量。杨乃文在台湾唱第一支单曲的时候,我好乐,星星堆满天,和我差不多的年轻女生,穿得那么随性,那么帅,又那么妩媚。没有我的日子,你好不好,我好无聊。她唱的是爱,可摇滚乐之于我似乎也是如此:没了这个东西,我好无聊。

这样的我,刚来这个公务机关上班,实在只有一个闷字可言。那时候,我老挂耳机坐办公室,吉儿问我听些什么?Blur、Oasis、Radiohead……我才不管这些答案别人听懂不懂,这是我的抒情、我的怪胎,从台北到台南、从日夜颠倒的无秩序青年变成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的安慰。别人介绍我这份工作的时候,说是艺术单位,我像只笨鸭似的跑来了,才明白事情并非如此,回头想想,若非碰到吉儿,搞不好我根本待不下来。

吉儿的工作职称是采购专员,依职场分工来讲,她是理该刁难我的第一关。事实上,她也可能真的刁难过我,每天批我们公文的罗秘书,有一次就评点道:嘉嘉呀,要不是吉儿一直找你麻烦,哪天你被说贪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工作前半年,我几乎每天挂在吉儿桌前,问她,烦她,磨她,吉儿是少数能对我的火气微笑以对的人,就算我跟跳蚤一样讨厌,她还是能够不疾不徐跟我解释各种规定、各项名目、各类审核程序,然后好声好气请我重写。

吉儿有时会消遣我是文青,带着点宠溺的味道,我也把她当成一个长我几岁的姊姊,工作上比我多些历练是理所当然,不过,渐渐我感觉到她不仅是在工作上有方法,对人对事也有些观察与判断,而后者经常与我气味相投。想起来,应该是因着这气味相投,吉儿才能驯猫似的把我这文青教成能写公文,能招标采购,能把艺术转成金钱与劳务,还懂得改词拐弯,不至于在这公务机关撞得满头包。

大学上课被老师压着读卡夫卡《城堡》,我完全觉得是寓言,荒诞不合逻辑,一篇期末报告写得甚为头痛,殊不知来了艺术中心,才知非但不是寓言,还写实得不得了。我初来乍到,处处冲撞,又爱追根究底问为什么,简直就是误入城堡的土地测量员,净看人人诡异神色。我一肚子问号,个性棱棱角角一时也收不拢,急起来,懒得拐弯抹角,难免与人吵架,怪的是这里连吵架也不爽快,那么多人明明看起来还没有全坏,却为了怕惹长官生气、为了少说少做早下班、为了不负任何责任,把自己搞得像木乃伊怎么踢也踢不动、吹毛求疵、死不放行。那种时刻,我实在气炸,真想让耳机里的摇滚乐轰他们个花容失色、捂耳尖叫,多么肮脏、刺耳的摇滚乐,讨厌我吧,把脏话骂出来吧,把东西摔烂吧。

摇滚是愤怒的产物。吉儿说。

可是你在办公室又不生气?

我生气了呀。

有吗?我放声大笑;一点都看不出来。

回想起来,吉儿是那机构里唯一能使我开心大笑的人。我跟吉儿什么都聊,包括海报男。摇滚乐无法改变世界,但它改变了我与海报男,整个夏天,我们泡在西门町的淘儿,海报男把我变成一个英伦摇滚控,有时张狂,有时心碎,有时还神秘兮兮,任有再多的情绪长毛了,只要随着那些自恋、病态、破音的喊唱,一摇一摆清空了便感到很甜、很爽,甚至能振奋起来。

我很快乐,快乐到理所当然以为事情就该这样运转下去,闭着眼睛我们也能拉着手往前走。可是,海报男和我不一样,他总是太清楚了,每个团,每个乐手,他如数家珍,比我清楚太多,当我愈晕头愈说我爱你,我愈感觉到他的清醒系统在拉警报。

为什么呢?为什么有一种人听见我爱你就会拔腿落跑?我问吉儿:他们怕什么呢?

怕爱会用完,没有了。

鬼扯,爱只会愈用愈多,怎么会没有?

吉儿忽然大笑:凭这句话,祝你幸福。

你这是挖苦我吗?

不,我是真心的。

一点都听不出来。

唯有真爱才可能愈用愈多。

真爱?听起来好恶。

你要我讲出来的。

你听过一种说法吗?古典音乐里才有真爱,摇滚乐里没有。

你听过另一种说法吗?Kurt Cobain:我就是爱得太多以至于使我感到他妈的忧伤。

然后呢?他自杀了?

对。

吉儿原来并不叫吉儿。刚跟她当同事的时候,我叫她陈思思,直到我在全美戏院碰到她。

说到全美,自从李安红了之后它就谷底翻身,我不知道老板怎么想,不过,光看门口收票的欧巴桑都变得神采奕奕,就知道这是间回春的二手戏院,甚至使命感上身,首映跳过台南的冷电影,全美会在二轮把它捞起,那种时候,往往就是台南文青现身的时候,不过呢,台南在地特色就是文青总能与大叔大婶打成一片,举凡有点口碑的电影,全美、今日这种动辄一两百个位子的老戏院,老少相加能坐满大半,两场同映,四小时抗战,混杂着肉包、茶叶蛋、碗粿、烟熏卤味等各式小吃,挑战你的心灵,也挑战你的嗅觉。

我在上厕所的队伍里,发现了陈思思。

两片都看完了?我问她。

她摇摇头:没办法,脑袋塞不下。

我好讶异碰到有人和我一样,一次只能看一片,便邀她去附近老骑士吃咖哩饭配豆干(台南某些食物组合总让我这种北部小孩觉得味觉探险还遥遥未到尽头),时间有点晚,豆干与红茶都姿色不佳,东西实在不能说好吃,不过,我们也没多专心于味觉,净在讨论刚才的电影,陈思思的口吻让我套出原来她是吉儿,以前那个写影评的吉儿,这样说并非她多么知名,她写过的篇数大概没多过十根指头,偏偏我却记得,物以类聚,我认识吉儿大约有点命中注定。

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后来都不写影评了?

因为我不看电影了。她冷冷地说。

鬼扯。我一句话就顶回去:上次我们不就在全美碰到?她不说话。

我是问真的。我不死心:这种事哪能说不就不的?

说不就不了。吉儿幽幽几句:如果可以,我想把2000年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这种词,听起来好幼稚,还有几分赌气的味道,如同张国荣媚死人讲:不如我们重新开始。这是空话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吉儿这批五年级的人,都这么把千禧年当一回事? 911炸过之后,他们的青春更像是全完了。千禧年,我二十七岁,摇滚乐里有该死的27Clubs,但我从来没想过要死,我甚至想要重新开始。

我重新开始了两次。

第一次是海报男,我们一起重看Be/δreSumrise。我以为我的人生会从海报男重新开始。

这电影最初我是和初恋男友一起看的,那时正沉迷电影大师的我们,没有给这部碎碎念小品打多高的分数,那些浪漫显得太浪漫,以至于我们要故作老成地轻蔑它,即便有哪些对白说中了心事,也要暗暗告诫自己没必要这么幼稚。可是,为什么,当我坐在海报男身边,再次听着Jesse&Celine漫无止境碎碎念,每一句话却都叫我心惊胆战,好像有谁来把密码全给解开,那些恋人絮语,若有似无的试探,进一步退两步的犹豫,以及专属我们世代的尖酸刻薄、插科打……

我听懂了,忽然之间全都听懂,捂着胸口,一秒钟也不舍得略过。海报男呢?他不懂吗?明明就坐在我身边,他为什么会在那样的电影之后,跟Jesse一样消失了?

我没有答案。我不是爽约的那个人,而是一直等待的人。

冬天来了,日子还要过下去,来台南是我第二个重新开始。

我很高兴遇见陈思思,不,吉儿,我很高兴有她这个世代走在前面,让我从青春期就知道还有反叛与追梦之路可走。我们聊摇滚的时候,吉儿背出那个经典句:我见证这一代最杰出的心灵毁于疯狂,流畅得仿佛她走过那个时代。可是,现实上,她看起来既不疯狂,也不暴戾,许多时候,她连穿着打扮都和别人一模一样,混在日常生活风景之中,你根本不会注意到她。

就是这一点让我起疑。她是陈思思还是吉儿?有时,我会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法把陈思思与吉儿准确对焦起来,我不相信,那个我在影评里读到的吉儿,能在一堆狗屎垃圾生命里看出痛苦来的人,可以毫无摩擦地在现实里当名采购员运转人生?如果她真的可以,那我更有理由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叫我文青,但我并不喜欢这个词;一个词泛滥到既可吹嘘、又可骂人的时候,多半已经离原来的故事很远了。我所曾经置身其中故事的源头是,我们的确在文学、音乐、电影,各种媒材的艺术形式里,追寻自己心有戚戚、有为者亦若是的前行者,但也不可讳言,那些心灵所遭遇的人生,并非总是平坦明亮,而是满布着残缺与不圆满。我们并没有愚蠢到以为那是浪漫,要说我们一心向往流转离散、特立独行、充满喊叫或悲哀的人生,那是言过其实,甚至装腔作势了。就算我真是文青吧,可我并没有想要那么多的悲伤,也没有要搞得天翻地覆,说得咬文嚼字些,我暗暗期待吉儿对我显示一种可能:不一定要受苦或搞得天翻地覆,也可能过一个有感觉的人生。

一笔勾销。吉儿说的一笔勾销居然是真的。

她提了辞呈。慰留无效,因为她说她要结婚,这种理由就跟健康因素一样,让人没法慰留。

别说薪水,就连年资,她留给我的谜,一笔勾销。

我很诧异,也有那么一点气闷,吉儿固然明理,什么都能聊,但是,关于自己她老是轻描淡写,我根本不知道凭什么她可以背出Allen Ginsberg,那么多夜晚,净是我在胡诌爱情故事,而她从来没有提过,哪儿生出一个人说要结婚?

没有了吉儿,办公室里一点鸟事就容易让我生气,人手虽然增多,但还是人人都说自己很忙,人人都把工作当皮球踢来踢去,部门老在协调,上班老在开会,会开完准时下班,只要哪个蠢蛋没学会推事情,掉在头上的工作就只会愈来愈多而不是愈来愈少。

我恢复成永无下班时间的一代,大杯咖啡与耳机是我的好朋友,愈觉烦躁就把音量调得愈大声,愈觉疲乏就找出愈经典的那几首,它们很旧,然而,在某些时代里,它们都曾经是最新的。

某个晚上,大学以来一起听浊水溪、骨肉皮、废五金以至于苏打绿的死党们,杀到艺术中心附近,说要车我去垦丁春呐。

我说,不了,明天还要上班。

听起来好鸟,更鸟的是还被敲了一顿,一伙人去安平嗑掉好几盘沙虾、蚵仔、小卷、一大锅白米粉,高蛋白质把我们塞得好high,续摊去附近林默娘公园吹海风,一堆废材若非硕士班怎么念也念不完,就是成天挂网,四处打零工,薪水不多八卦倒是很多,七嘴八舌,妈祖应该觉得我们很吵。

累下来的时候,我想试试新话题;喂,有人听Elliott Smith吗?

帮《心灵捕手》做配乐那个?

他是个迷幻鬼吧。

绝对是。还酗酒。

摇滚乐手都这样。

鬼扯,谁说摇滚乐手都这样了?

反正就是非把嗑药跟摇滚联结起来才甘心。

说到这个,去年我跟我男人去阿姆斯特丹,想说来都来了,试试大麻吧,没想男人跟我翻脸。

翻什么脸?

他说:我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你搞白痴啊,问什么问。

结果呢?

分手了,否则还能怎样。

好吧,我不是那种人。I know you'd rather see me gone than to see me the way...

Elliott Smith,他的歌只有他能唱吧?

你唱起来好像僵尸念歌。人家鼻音超神的。

是啊,但你知道他的鼻梁被打断过很多次吗?

隔没多久,我听到Elliott Smith挂掉的消息。发生在秋天的事,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圣诞节了。街上千篇一律叮叮当、叮叮当、铃声多响亮,无事可做的十一月,等呀等就等圣诞节带来商机。过了圣诞,马上又换成敲锣打鼓,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无缝接轨,过年了。

那几天,一如往年,天气温暖起来,忽然就有了点躁。我主动打电话和吉儿拜年,两人兜呀兜,我说:欸,那个,你车上的爱碟, ElliottSmich ,挂了,你知道吧?

欸。吉儿只是学我的音调,没接话,沉默着。

你在做什么?我又问。

等吃年夜饭。

不用帮忙的?

忙过了。

愈来愈觉过年没意思。

大家都这么说。

欸,你看他是自杀的吗?

唉,说这没意思。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浪费自己?

总是有些,有些什么超过了他所能忍受的。

他声音里好满好满,虽然唱得很简单。

他唱得太真,就连他的吉他也是。

是的,太真心了,有时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我和吉儿那天聊得特别久,交换好多Elliott Smith的事情,还把各自喜欢的曲子都讲了一遍,语热处,忍不住频频打断对方……

终了,吉儿说:你看,都是这样,一个人挂了,人们才开始谈论他。

世上明明没有了Elliott Smith,他的网页还是继续有人更新,我继续工作,从菜鸟变成老鸟,罗秘书公文签一签有时会抬起头来要我去把公务员资格考一考。公务机关有很多专用语,在外头一点用处都没有,对内却至关轻重,比如长官,比如职等。以这套逻辑言,我是约聘人员,无职等可言,罗秘书的位置是六职等,他是我的长官。

这位长官后来调到别的单位去了,用我们的行话来说,叫升官,要欢送的。

欢送会那个晚上,我去了,我渐渐没有那么讨厌他,渐渐明白他的亦正亦邪、尖嘴滑舌,是人在江湖磨出来的不得不,如果撇开这些,这人其实像个大男孩,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只是希望人家再喜欢他多一些。

人散了之后,剩几杯酒,罗秘书主动朝我坐过来:嘉嘉呀。他老这么叫我。

公务单位就需要你这种可造之才。罗秘书用他惯常加了香精与蜜糖提味的口吻说:以你的专业,在我们文化机构是前途无量呀,去考个试嘛,学着点,哪天你当长官了,我还能跟人家夸口说我跟你共事过。

罗秘书,你不要消遣我。公务机关,深宅大院,我不行的。

什么不行,你们就是不知道努力。公务机关说简单也很简单,几个原则把握住就行。我当公务员这么久,愈来愈觉得一句话走遍天下。罗秘书用老鼠般故作神秘兮兮的口吻说:怎么样?嘉嘉,要不要我传授给你?

哟,好神秘。我跟他一起闹:要说快说啦。

罗秘书压低音调:你记住啰,六个字,不,要,挡,人,财,路。

啊?这话让我听玄了。财路?我想都没想过舞弊贪污这一类事,就算不讲道德,这种事要胆子也要伎俩,之于我是外星球活动吧。

罗秘书看我愣得像个傻子,呵呵笑:反正你记着就是,久了就懂了。

日后,久了,我确实悟出点道理。罗秘书果然是老鸟。可惜,这是座什么森林。

说说另一位人物好了,虽然我很不想回顾。

那是陈君。从大学到研究所的同学,就算称不上死党,也是诤友。

陈君聪明伶俐,有时还正义凛然,读书小组里我们被戏称为两位侠女。吉儿走后没多久,艺术中心增聘一批新人,其中包括了陈君。我很开心,甚至期待,闷得慌呢,有同路人来相伴,岂不妙哉。

陈君聪明伶俐,果然很快上手,不过,上手程度超过我的估计。我有点认不出陈君了。公务机关约聘人员本意在活络制度、补足专业,但是,我所见到的事实却经常是约聘人员很快学会了公务机关的话术与行事,与这看不见轮廓的城堡一起浮沉下去。陈君想必也读卡夫卡的,怎么她就没发现自己成了面貌诡异的村人?或是她心甘情愿如此,这是她精算过的选择?

过去学院里的陈君,向以脑袋清楚、批判犀利叫人印象深刻,当我们议论事情,一旦打马虎眼,很难不被她扳倒,这使得她的左派信念不仅仅只是一种玫瑰色的光晕,而是带着防守与斗争的动能。我静静看着这样的陈君,把她那闻到剥削总是灵敏的鼻子、对权益计较分明的脑袋,转向应用于分工、年资、加班、公假种种算计。我们的左色青春,一场热情操练,结果是让我们变成精明苛刻的成年人吗?

我不以为然,但我得学装聋作哑,这不是我的事,不是我能改变,不要挡人财路。

罗秘书呀罗秘书,我懂了。可是,我不想要这个懂。

我与陈君渐趋伪装的友谊,终于在一次关于公假与考绩的争吵中,彻底坍塌。

这种机构,你为它卖什么命?陈君说。

这么不认同干么非待这里不可?再说,这机构就是我们构成的。

少讲这种清高话。对,我是要薪水,那又怎样,你不用过日子吗?

我当然要过日子。我心里想:所以,请你也好好过,陈君。

不要把自己变成死人。这句话忽然从我心里冒出来,好哀伤。到底以前的陈君是陈君?还是现在的陈君才是陈君?为什么朋友们都渐渐地死掉了?

你自己要怎么做是你的事。见我没反应,陈君以为我词穷,清清嗓子,结论似的说:我呢,我有我应对的方法,你要找我麻烦的话,就请指出我哪里做错,有吗?

有吗?陈君又重复问了一次。这种毫无内容的挑衅,惹恼我,这完全不是陈君。我一气,话就从口中炸出来:你以前不是最痛恨制度,为什么现在这么会利用制度?

陈君变了脸色,我大概踩到她的痛点。陈君哪是轻易示弱的人,换个口气,轻轻几句话就飞刀划过了我:嘉嘉,你就是姿态多。对,别人都没理想了,只有你有。

我说我不想回顾,正是因为我被戳到了。

虽说我向来我行所素,不在乎别人眼光,不过,来自志同道合、物以类聚的朋友的伤害,那力道还真不小。

我好难过,甚至软弱到放假回了一趟台北。台北依然熟悉,光线、气味、噪音,早就浸透到骨子里,然而,想起来也不见得统统都是愉快。

西门町正在上映最新的 BeforeSunset ,我犹豫了一会儿,买包爆米花,决定一个人进去看。

九年过去,Jesse&Celine在巴黎重逢,我呢,进了和海报男一起看 BefbreSunrise 的电影院,但我们的故事还是不会有续集,就连淘儿音乐城也消失了,可恶, NoMusicNoLife ,不是说好的吗?

画面上的Celine看起来头发有点乱、气色有点差,说直接点就是她老了,她先是装腔作势、歇斯底里,说低级的话,最后自己嘲笑自己:啊,这九年使我们成了大变态吗?

碎碎念到最后,她哭了,得到一个若无其事的安慰,得到Jesse对她说:“我好高兴你没有忘了我。”我呢?冷掉的爆米花,好难吃,我就算哭到惨,也不可能有丁点运气在淘儿再见海报男,不可能浪漫到塞纳河畔的莎士比亚书店去巧遇海报男,不可能,不可能的,属于我的现实故事是海报男根本远去新大陆念他的生殖医学,我们最可能再见的地方不会是在试听室而是不孕症门诊。

世上明明没有了Elliott Smith,可是,他的专辑还是继续发行。有一年,吉儿给我寄来几张CD,祝我生日快乐,寄件地址显示,她搬去了台北。

为什么?她没说明,倒是顺便补充报告,她刚生完女儿,每天睡眠不足。

我大吃一惊,她的故事总是转弯得这么突然。我大可打电话或敲MSN跟她说恭喜,约个时间去看孩子,要不就骂她为什么又没事先告诉我。可不多久,我打消了念头。为什么?认识吉儿愈久,愈觉得问为什么没意思,我不问她可能反倒觉得我长大了点吧。

说不上是为吉儿开心,还是为我看不见的吉儿起了点惆怅。我是不想要天翻地覆的人生,我是期待吉儿走在我前面演出一个好故事,好让我期待未来有个好人生在等着我,可是,吉儿这出戏愈来愈让我不懂,它看起来愈来愈和不花大脑的公式剧情一模一样,这样真的好吗?吉儿有点让我搞糊涂了,我把她寄来的Elliott Smith放进音响,心里暗暗念着:吉儿呀吉儿,现在谁还买实体CD呀,你果真是前代人了。

This is not my life,

It's just a fond farewell to a friend...

It's not what I'm like

It's just a fond farewell to a friend

吉儿真正喜欢Elliott Smith吗?搞不好那天晚上只是随机播放而已。Elliott Smith的词也好,曲也好,总显得那么悲伤、无望,早个三四年,我会觉得这些音乐太多自艾自怜,可是,现在,在他死后(对,就是这么残忍,在他死后),我在那些悲伤里,听出了点什么,静静的,反复也就听了下去。

受虐、忧郁、毒瘾以及自杀的暗影,如烟似雾,跑到哪里都逃不开,生命总如碎片,摇摇晃晃着这个腼腆、害羞的大男孩。对比其他摇滚乐手流露出来的轻蔑、愤怒、呐喊,Elliott Smith露出的只是悲惨的微笑,仿佛你怎么痛殴他,他也能投给你浅浅的笑,若非笑得让你发毛,就是笑容里送出了一丝理解,让你感到被抚慰,最痛的人所给的安慰往往都是最温柔的。

这些歌是灰暗的,但是,它们或许能使你们快乐。2003年的演唱会,Elliot Smith说了这样的话。2003年,对,他生命的最后时光。

你看过一个歌手从头到尾坐着,连站都没站起来的演唱会吗?这场演唱会就是如此。他的演唱会都不怎么样,但没有一场比这更糟了。含糊,忘词,走音,乱发,驼背,话说得七零八落,讲不下去就神经质地调一调吉他,抓抓头,把歌名说出来,然后唱,如斯反复。你可以说他随便,但我更觉他不在乎,这不在乎令我好难过。

那场演唱会,人们所看到的,不是他的才华,而是他的病,证实了那些毒瘾的传闻。

他在奥斯卡颁奖典礼唱 MissMisery 那一夜,或许是他最受世间注目的时刻,然而,那一夜的他,模样看起来也挺悲惨,身上的白西装以现在眼光来看绝对大了一号,头发怎么梳都乱,还上了薄薄的眼影,一个人,抱着吉他,在偌大舞台上,如同一具锁错螺丝的大玩偶,表情僵硬,唱完整首歌,谢幕,下台。

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吗?外在的闪光灯根本不可能照进内心之路,坡道依然下滑,刺眼光晕反倒使人更看不清暗处,成名使事态更加不知所措,难以收拾,最困难的时刻,我怀疑他是否也像 KurtCobain 留下的字句:已经不能从听音乐、做音乐,甚至不能从看书写字,感到激奋,就连演出时歌迷给他们的掌声或咆哮,也不能使他感觉到什么了。

这是真正的致命吧?比毒品,比酒精,更致命。

翻过2005年,新世纪仿佛就安静了下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会继续下去,新世纪以来的观望,至此看来,像是打了一个盹,自以为聪明,以为世界与人生将有所改变,结果,并没有。

重新开始吧,我自己说过的,不是吗?世界不断向前走,管他LOST还是BEAT,过去世代一层一层被风吹逝,仿佛树上最后几片落叶,就要全掉光了。新的一百年,不管地球温度是不是愈来愈高,我们的小岛会不会被海水淹没,人类能不能看到下一个千禧年,眼前日子都要过下去。

再按一次:Restart。

我辞职了,罗秘书说的不知努力,每天骑脚踏车在台南晃来晃去。工作上,我又当了一次炮灰,我知道,我也在乎,但是,我还是选择离开,我怕继续下去,我会失去更多。南方四处流行老屋新生,荒废已久的糖厂、废墟,大梦初醒急着转型艺术园区,政治新生代也开始懂得城市行销,投资电影、音乐做广告,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新路正在展开,不计酬劳统统去凑一脚。

文青交流的结果,我没来得及回台北,就谈了新的恋爱,而且,那种一次中奖的戏码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热恋两个月就措手不及怀了孕,简直古早剧到不可置信。我与棒球男各自找了几个死党陪我们去登记结婚,大家打扮穿着,嘻哈纯情如同乐会,放眼四望,同代人若非因为有了孩子几乎没人要办结婚,恋情已经无法使我们人生降落,唯有新生命到来,一脚把我们踢回原点,也踢回我们费了一番力气才脱身的社会架构。

新生命是只小羊,为了呵护她,我们低下头来,乖乖走回生命的栅栏,结婚,贷款,搬新家。我和吉儿恢复了联络,从她来医院探望我,两人恨死般交换疼痛指数破表的生产历程,再到台南相见,人生已是面目丕变,站在棒球男从无到有、亲手布置出来的三房两厅,一个娃儿正在摇摇摆摆学走路,一个娃儿连翻身都还不会,我们从文青、摇滚、迷幻少女,变成了喂母乳的妈。

奶嘴、奶瓶哪个牌子好?婴儿油、雪花膏怎么用?碰到胀气、疹子又该怎么办?新一代妈咪,吃喝拉撒睡,不拘大小事全都上网问问。睡觉有防踢被背心,喝水有训练杯,吃饭有打不翻的餐盘,如厕有造型各异的小马桶。吉儿给贝贝带来一只法国苏菲长颈鹿,说是百分百天然树液制造,贝贝好喜欢地咬来咬去,舔来舔去,听见苏菲肚子发出吱吱吱的响声,便天使般咯咯咯笑起来。

喂食时间到,我们把孩子塞进号称可用一辈子的儿童餐椅,一边告诫自己绝不重复前代妈妈追着孩子喂饭的荒谬剧,一边好神经质地拿着小剪刀把食物剪碎碎,嘴里说出来的都成了童言童语:乖,要不要喝水水?吃菜菜?

我们坚持自己带小孩,不想让上一代插手,也不想请保姆,事事想要回到原点,结果手忙脚乱,精疲力竭,还落得被婆婆妈妈消遣:两个大人养一个婴仔累成这样?以前我们可是每家都养好几个呀。创造台湾经济奇迹的企业家不时跳出来斥责我们不上进,就连珍惜我们丁点才华的长辈,也摇摇头:小孩固然重要,但也不能生了小孩就全都辞职回家养小孩,这样谁来做事?

工作老半天,换来薪水却全交给保姆。我说:这有什么意思呢?

工作也不全为薪水而已。长辈说得语重心长:社会总得有人做事,做人也总要有点志向,为什么不有志气去做一番比保姆养孩子更大的事业呢?

这自然是大志向与小日子的争论了。反正做不喜欢的事也领那么少钱,还不如做自己喜欢的事,这类意见在我的交友圈里从不缺乏,我们这一代太多聪明,看破理想的不切实际,又不甘心重复劳动,一代人银河漂流似的各自寻找新的滩头,几年过去,有人在海外闯出成绩,有人在地开发新领域,所谓文创、旅游、食农,我家从早餐到晚餐,总不乏友情赞助自家烘焙咖啡豆、手工果酱、有机米配送,我们是把活力的箭头从外部结构转向日常生活、个人感觉;若说吉儿以前的世代怯于谈感觉,我们这一代倒是殷勤于感觉里打转了。

凭着感觉,我们升级了服务业,做了文创,无上限点开虚拟世界。强调感觉,文青成为一种流行;穷得只剩下感觉,小清新、小确幸变成嘲笑人的脏字。我随着浪潮翻滚,本来乐见集合者众,后来真成流行又觉得其中似有误会,但我已经没有多少余裕思考,贝贝果然为我生活塞进愈来愈多的现实,倘若不是还有点经济基础,根本不可能谈什么感觉。

棒球男硕士毕业之后,给大学教授当过助理,给私人基金会办过活动,最后,他的心得是何必为人作嫁,决心离开买空卖空的文化产业。好长一阵子,白日漫漫,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台南、高雄?嘉义或是台东?我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打算什么,我们这一代,扬弃制度、与制度脱钩运转者大有人在。至于我自己,相反地,找了间博士班重当学生,把买空卖空的文化放到制度里去求保障,和棒球男日班夜班分工带小孩,在所谓啃老族的紧箍咒里过日子。贝贝的出生,合理化了我们的停顿,我们且让这个停顿往后延长,直到四岁才让贝贝去上了幼稚园。

有了小艾与贝贝,吉儿回台南开始会腾出时间到我家坐坐,我们难得又有机会可以一起说说话,听听音乐。那几年,我们不太听Elliott Smith,太悲伤了,作为一个妈,我们没法悲伤,而是现实地需要更多体力与乐观。那段时期,我常听Amy Winehouse,一个沙哑复古的嗓音,一些爽快又心碎的歌词,她的桀骜不驯简直酷毙,多数乐评说她才华洋溢,但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词。

你不觉得才华洋溢,听起来就跟才女一样叫人厌烦吗?

吉儿笑了:你就算当妈了还是一样很偏激呀。

吉儿说我这儿是她的文青充电站,什么好听、好看、好吃、好玩,到我这边总有情报。婚后的她似乎孤立,就连与我都断了消息,进入育儿袋鼠生活,更不容易参与什么。有些女性或能将养儿育女视为今生最大成就,我不知吉儿是不是这种型,但我本来以为自己不可能是。对,本来。现在呢?我渐渐摇晃了。当我每天总苦恼于如何兼顾牙牙学语的育儿生活与玄空怪涩的学术论辩,我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要不就让我彻底忘掉世上还有玄空怪涩的这一面,让我把心力放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要再为其他多余事物焦虑,把自己贡献给烹饪、打扫,窗几明净,孩子开心,抱着她的笑容与香味一起睡着,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些念头出现得愈频繁,我就愈感不安,生怕城墙倒了一座就会再倒第二座,然后攻城略地,等着沦陷。婚姻之中,我甚至害怕棒球男看出我的丧志,吉儿来的时候,我也很乐意重做文青,那之于我何尝不是短暂的灵光。我想吉儿看得出来,生活把我愈拉愈沉,洗衣,洗碗,拖地,如海绵点点滴滴吸饱了日常的湿度,我好希望有谁来拧干我身上的湿气,像中医讲的祛湿解毒,虽然挂在墙上那些用Lomo相机拍出来的家居生活照真的很美,但是,那些美是片刻,要以其他许许多多不美的时刻来予以交换;生活如摇篮,欢迎你疲累的时候懒骨头沉进去,一点指责都不会有,还可能得到宽慰的眼神,仿佛这是浪子回头。

然而,什么浪子呢,我不认为我之前做错什么,我也还想继续往前走。你呢?我问吉儿:你会担忧吗?担忧自己变成你不想要的样子?你会想要放手不管吗?

这是奢侈的烦恼,我既诸事太平生活着,又对生活抱持警戒态度。我和吉儿依然在很多话题上志同道合,她也依然宠溺我,只要我真心说出自己,不管那是怎样的我,吉儿都能理解。我说, AmyWinehouse 让我快乐,尽管人家说这女孩嘴里塞满脏话,穿着品味难以恭维,但又怎么样呢,只要她唱歌就请大家闭嘴。

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好想这么说。

可是,事实上,眼前婚姻、小孩、职业、生活,我得在乎,就算烦躁生气,狠话乱爆,可是,爆过之后,我还是在乎。这怎么办呢?是我没摸清楚自己的根性,原来是个生活吗啡打下去也是茫酥酥的人吗?谈什么文青,谈什么摇滚?或者,我不够好,棒球男不够好?我们跟所有伴侣一样因为彼此适不适合而吵闹,灰心绝望至极,然后,同样不了了之,小恩小爱来了又高高兴兴过日子。

幸福总是会吃掉你一些什么。吉儿说:但要确定你是幸福的。

幸福是什么?

不要故意问这种假问题。是不是幸福,它来了你明明知道的。

我没回应。任何违心之论总会被吉儿看穿。我得想想,幸福?或许我曾经知道,现在可能也知道点什么,但我不知道幸福是只动物,原来它得吃点东西才能活。

那么,你幸福吗?我回敬吉儿。

她没回答。我死盯着她,要从她的嘴巴里挤出点什么,只能凭靠真心。

我不确定。她回了。

那么,你刚才给我的建议有什么意思?

她想了很久,仿佛找不出可以长话短说的答案。最后,她选择绕回话题的起点:所以,我没有抱怨被吃掉什么。我想这一整个是人生。

人生是一个烂词,就像旅行前不想收拾,拖到最后,囫囵吞枣把所有东西硬塞进行李箱。然而,吉儿毕竟长我那么几岁,我不想反驳她,我甚至想信任她,关于人生是什么,关于作为一个妈,我想她应该会比我多几分明白,我说过,我很愿意有她走在我的前面。吉儿可以,我一定也可以。

没想到,终有一天,我接到吉儿的电话。她很少打电话的。

她说要带小艾搬回台南来住。

没有前情提要。没有为什么。她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她已经考虑了半辈子。

我没多问,我也不想听令人厌烦的故事。这样的结果,前端通常都有个不怎么样的故事,而我舍不得吉儿恰恰就嵌在那个烂故事里。

此后,就展开了我们的共生家庭,三个大人两个小孩交换着带。小艾与贝贝一起上幼稚园,棒球男开始学习他的植栽事业,我一边兼课一边写论文,吉儿去了朋友的二手书店工作。三个人加起来可能比不过市价一个人的产值,然而,毕竟无负于人,其中总有些无用之用,我们彼此了解。周末日,我们一起度过,分工买菜、做饭、打扫,管理小孩睡午觉,放风时间让她们玩到浑身脏,然后一起脱光光送进浴室又叫又跳。

黄金海岸,除了戏水与婚纱的人潮,其实也有僻静之处,我们常去的鲲小渔村这一带,走过野草荒径,海天萧瑟,几乎让人错觉可以拍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两个孩子许多次在这儿玩沙,大人望着远浪一波一波打过来,那种时刻我们需要或许只是独处,等天暗下来,蚊子来了,两个孩子会捧着满手贝壳,小羊那般倦了挨过来说要回家。

那段时间,回忆起来似乎就是这样的情感,有点废但毕竟天涯相依,我觉得难得,可吉儿老露出愧疚的神色。她的离婚手续迟迟办不成,我以前从未看过她哭,窝在我家沙发红了眼眶倒有几次,看来世间根本没有好聚好散这回事。

有个晚上,我们带孩子去公园散步,碰上直排轮班正在上课,好多孩子一圈一圈滑得轻盈飞快,小艾、贝贝看得好不羡慕。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我问了。

对方不签字,能有什么打算?

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

什么没有?所有办法都是争取来的。你就只打算等?

这个公园,往昔是成片野生果园,因此,还留着几株莲雾、土忙果与龙眼,季节到了,孩子们往往在树下捡着玩,角落的竹林也美,不过,常有人绘声绘影说什么时候曾有失意者在那儿结束了生命,搞得天黑了便没人喜欢接近那里。

说真的,所谓命运受制于人这种说法,以前我怎么样都不可能信服的。吉儿说。

我沉默,想听听她到底想些什么。

不过,法律上的隶属就是隶属,谈不拢就是谈不拢。想来我没真正尝过不自由的滋味,现在懂了。

你这话讲得还真老气。

我故意把话说得不经心,可事实上心底起了不舍,这大概是我听过吉儿说过最丧气的话,一副无路可走的感觉。我知道离开婚姻后所尝到的人情冷暖,超过她的预期,但我不知道她丧气至此。

棒球男四十岁生日那天,有颗十吨重的陨石在俄罗斯上空爆炸。我们一边吃生日蛋糕,一边看着不可思议的灾难画面,取笑棒球男这是他人生即将进入中年的象征。

你真的要改行了?吉儿问他。

棒球男耸耸肩,这家伙现在愈来愈专心于挖土、铲树,穿着打扮完全是个劳工,就连生活作息都回归太阳月亮,倘若过几年他说要搬到山上或是台东,我也不会多意外。

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乱弹阿翔与以莉·高露的新专辑,他很满意。他向来对我走欧美风没兴趣,还常提醒我别在文章里夹太多英文,讨人厌。他说:你知道吗?反摇滚的人,看到可口可乐与英文就封杀。

他还说,前几天,在阿里山苗圃碰到陈君。

她还在艺术中心,没升官也没降职,赏鸟赏树往山上跑,跟棒球男聊了些古道小径的事。

我跟陈君后来还是有联络的,特别是我离职后,紧张关系不复存在,但交情仅止乎礼。陈君至今维持单身使我有点讶异,不过,反过来说,我忽然怀孕变成了个妈也可能在她脑中打下不少问号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断陈君,也猜不出来夜深人静她想些什么,虽然我们曾是各言尔志的朋友。我们这一代的文青变形记,似乎渐近尾声,大家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动物,上班族当然有,撑到现在大多数成了主管,也有人投资创业,有人教书,还有人选市议员;这些年,脸书神通广大,失散的初、高中同学一一出现,开了群组聊公婆、小孩、房地产,薪水二位数字者比比皆是,有的保持低调,有的吹捧较劲。

他们以前是那样茫着一张脸,什么意见也不多说的人呀。我发出感叹。

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棒球男边说边吃蛋糕,铲土般好大一块送进嘴巴:再说,也不是人人都做选择,顺水推舟,规矩努力,一样走到今天,人家三十万,你三万,人家在谈房地产,你还在那边讲左派。

关于左与右,进步与保守,在前世代,二十几岁就差不多彼此看出来,可是,你们这一代的分歧,似乎要到了三十几岁,才逐渐分流显现出来。可以这样说吗?吉儿看看我,又看看棒球男。

棒球男点点头:我们从青少年就听惯了自由、民主一大堆漂亮口号,大家好像也都读书读得很有良知的样子,可是,那是概念,甚至是流行,话讲得容易,但到三十几岁,遇到切身利益,就会把每个人真正的酸碱度测出来了。

酸碱度?我一下转不过来。

你忘了,以前化学课石蕊试纸,一放下去,看是变蓝还是变红,偏酸还是偏碱。只要关系到钱与小孩,就是最灵敏的试纸。

这是人之常情吧。

是啊,人之常情,所以,我认为左与右、进步与保守这种差异,永远都在,只是显露的时机不同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到了重新整队的时间?

应该已经整完了吧,小姐。棒球男消遣我:你还没排上队吗?

电视新闻继续播报,这颗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陨石,以至少每小时五万四千公里的速度进入地球大气层,然后在地表上方三十到五十公里处爆裂,因而导致一场陨石雨。陨石雨这词听起来似乎很浪漫,可现实灾情是爆裂能量把很多东西震碎,流弹四射,造成千人受伤,就连结冰湖面也被陨石砸出了一个大洞。

这些叙述不知为何使我起了愁绪,我哀哀叫道:原来我这么晚熟吗?这石头是来撞击我这死文青的吗?

对。寿星棒球男点点头:我现在听到文青就厌烦,不要再说文青了。

曾经比我还文青的棒球男,在四十岁的关口,做出来的决定是弃文从武,实干的技术与手艺,现在成了他的价值。他说人生重来一次他不想再执着于文艺的幻景,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与人争论价值。你呢?棒球男问我:重来一次,你还要走你的文青之路吗?

我想了几秒钟,很难回答,只好反戳:什么人生重来一次,这种假设问题最无聊。

你呢?棒球男转头望着吉儿。

吉儿看我,露出思索的神情。她有时太认真,人家开玩笑,她还真答。我忽然想要阻止吉儿:哎呀,你别理他这神经病。

来不及了。她点头。果然如我所料,很认真。

梅雨下过,端午来,百毒疫疠之气,熬呀熬到凤凰花开,火红七月,传来 AmyWinehouse 死去的消息。

很意外,也不意外。我听了一百次的Rebab,她都说no,no,no。人们仿佛围着看马戏,等着这个爆炸女孩,嗑药,酗酒,恍神,自己把自己毁了。

27clubs,又一枚新成员报到。

I saidno,no,no。她说她要回来的,不是吗?

Amy Winehouse之后,我改听新团Mumford&Sons,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买衣服、喝咖啡、逛小物、听音乐、看电影,许多创新在我看来其实都带着复古、怀旧,这不太妙,迷你裙流行过时又倒回来,人生时间多到足以见证风水轮流转回来,那差不多是老了吧。

就连老城都谷底翻身,转来新的流行。台南愈来愈热门,高铁一日生活圈,观光人潮激增,三不五时就有狐群狗党路过要我当地陪。吉儿有时会说我比她更像台南人,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这里吃吃,那里逛逛,晒太阳,睡午觉,喔,现在小朋友已经不肯睡了,她们不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崭新的细胞充满了能量,活跳跳绝不肯安分无聊。大太阳周末天,我开了冷气一边整理客厅一边听Mumford&Sons的IWi dl Wait,觉得超振奋,没想到两个小孩叫得比曼陀林还大声:

我们要听故事!这是小艾。

我们要听小朋友的歌!这是贝贝,她老跟着姊姊一起造反。

两个小鬼一起称呼我们为臭大人,她们已经不是随便我们塞什么音乐都无反抗之力的软体生物,现在,我得把摇滚换成又有音乐又有故事的糖果姊姊:

亲爱的小朋友好。糖果姊姊觉得每个人,不管是大人或是小孩子,都有机会碰到一些很特别很特别的人,我们一碰到这种人,就很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可能会一些很特别的魔术,或者他可能会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他也有可能是个长得非常奇怪的人,或者他特别地亲切、对我们特别特别好,总而言之,你一见到他就永远忘不了他。小朋友,你有没有碰过这样的人哪?

糖果姊姊讲的是小王子,一个喜欢看书又喜欢胡思乱想的六岁小孩,他画了一只蟒蛇正在消化一只大象的图,可是人人说他画的是一顶帽子。小艾与贝贝正是这个年纪,世界正以各式各样的知识在向她们招手。我与吉儿耳朵里陪着听这个我们二十年前也听过的故事,手里忙着剪剪贴贴,这个周末目标,是要把书柜清出一点空间来,好容纳随着贝贝年龄愈大而愈发增多的玩具杂物。

整理对象是我的电影光碟,本来稳稳坐在书柜最顶端,是我从大学电影社团以来的收藏,丢掉它们自然不可能,但经过几个晚上的挣扎,我决定把占空间的外盒全部清掉。我跑了几家文具店找到合意的整理盒,又花不少时间设定字体,列印,现在,陪我长大的导演们,被我一一剪开,混着透明胶带,杂乱纷呈躺在餐桌上:伯格曼、高达、楚浮、侯麦、文德斯、塔可夫斯基、奇士劳斯基、荷索、黑泽明、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

吉儿依着标示,帮我把整理盒背框一一贴好,然后再把光碟一片一片收进去。她边做边问:贝贝妈,你可算过你花多少钱在这上头?

还好啦,以前盗版多,我跟海报男到处扫,后来我姊姊工作常跑大陆,每次我都托她到一家店帮我带,想起来很好笑,那家店名就叫2046,摆明了是文青店。

还开着吗?

哪知,搞不好早收了。现在谁还这样买光碟。

短短数年,已成天宝遗事。这些影片外盒看起来也蠢,若非图案夸张,就是风马牛不相及。我像白头宫女把这个那个抽起来,对着吉儿碎碎念:你看这译名很猛吧,还有,后面这个简介超好笑,写的人搞不好连内容都没看,凭着一个片名就望文生义写起来……

愈看愈舍不得丢,这些瞎搞胡搞无厘头,再怎么说就是我的时间沉积岩,一丢就没,以后也不可能再生成,我忽然没有办法,心如刀割;断,舍,离。

吉儿冷静地把我手边光碟收走,上架,确确实实清出两个柜位,然后,就杵着没动,仿佛她又默不吭声在浏览我的书架。我静下来继续收拾,直到隐隐约约听见一点声音,我问:你说什么?

我说,嗯,我是说。吉儿把声音放大了些:我跟你提过小艾的事吗?

小艾什么事?你讲的事可少了。

小艾要去台北。

为什么?

嗯。好像说出来要她的命似的,吉儿卡了很久,慢慢把字吐出来:就是被接回去。

我学她也卡了好一阵子,我想冷静下来,吉儿毕竟不是我,我不能事事以我的作风去衡量。

可是,没办法,我还是动了气:没有,你没有跟我讲。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没跟我讲?

也是忽然间的。她抬起头,带着微笑,淡淡地说:现在不是讲了吗?

看着她的笑,不骗你,我真想一拳揍下去。

我忍不住对两个皮孩子发火:去去去,统统去给我洗手,准备吃饭。

你要放弃吗?趁着两个小朋友在洗手间捣蛋,我有话直说:你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吗?

她不吭声。

你是太聪明还是太仙女,连基本剧情你都想不到?我告诉你,你从这一点就放弃,接下来更拉不回来。你没看过连续剧吗?对,很糟,就是会那么糟。

她还是不吭声。

你为什么不Fight?我好生气:你为什么不Fight?

小艾去了台北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月圆人圆,我看不下去,把消失已久的吉儿从家里拉出来,和我们一起过节。

她总算讲了自己的爱情故事,如果那叫爱情故事。都说被爱是幸福,但若不等值的爱,也可能是灾难。如果用吉儿搪塞过的人生来说,她这家伙看样子一直在过Say Yes而没有SayNo的人生。当然啦,人生如果可以一直心满意足SayYes,那是天大的幸福,但若我们像那个小王子,画的明明是一只吞了大象的蟒蛇,却因为别人不这么看,而终于说:好吧,我画的就是一顶帽子。如此这般,故事说下去就不会快乐了。

我认识吉儿的时候,或许她就是一个已经没有大象也没有蟒蛇,甚至根本不再画图的人,她转身去做其他好多事,包括那个城堡里的采购员,以及后来结婚、生子,所谓人生该做的事情她差不多都做好了,温和礼貌刚刚好,不给人难堪,但我不知道她给了自己什么。

吉儿的故事不是特例,棒球男说五年级到处是这种烂故事。二十一世纪以后,我没看见几个真正快乐的人,若非给孩子房子压垮,就是穷字如紧箍咒紧紧套在头上,陀螺转来转去地忙,内心知道哪里走错也不敢重新开始,只能合理化自己的作为,或压抑自己的感觉,直至麻痹无动于衷。

我不相信吉儿是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否则她不可能在我横冲直撞的年纪,和我交了这一场朋友,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如果我还要跟她继续朋友下去。吉儿说完她的爱情故事,结论是:搞了老半天,人还是得相信自己。

六岁的相信自己,十六岁的相信自己,二十六岁的相信自己,一路摇,一路晃,过不了,就成了27Clubs?我胡思乱想,我想告诉棒球男,问题可能不出在知识,也不是文艺骗人,是真心,原来是真心让人活不下去。三十六岁的相信自己,四十六岁的相信自己,那是我们了,我们现在好吗?棒球男在教贝贝玩仙女棒,这是她第一次玩烟火,刚开始吓得碰都不敢碰,上手之后就开心又叫又跳,整个黑夜花朵般有了彩色,之于孩子的眼,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神奇璀璨吧,三个大人陪着贝贝玩了好久,吉儿的脸藏不住哀愁,我们心底都很希望小艾也在这里。

吉儿回去以后,我和棒球男似乎彼此加了几分珍惜,把贝贝哄睡,虽然疲累但感到有一股甜蜜,两个人瘫在沙发里看Ben Afleck(就让我叫他小班吧)自导自演的《亚果出任务》。

棒球男不是那么喜欢小班,他不相信人能有这样多的才华,能写能演,还有运气,事事顺利,皆有回报,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他也迟疑自己是否还需凑热闹去喜欢。他不断想在《亚果》里头找破绽,我打断他,想起旧事:你知道他早期演过一部片子叫《心灵捕手》?

他说那是他高中记得的少数片子之一,不过,哪里有小班?

棒球男启动了他的好奇心,隔两天,《心灵捕手》被默默拷贝进我家的影片匣。又一个沙发夜晚,我们这对接近七年之痒的夫妻一起看了这部青春少年片。小班只是配角,MattDamon才是主角,他演的Will理该是头受伤的小牛,却是衬衫太老、头发太齐,时尚滚动的浪潮有这么快?我们以前打扮有这么蠢?不过,恐怕也是隔了这么些时间,后见之明,我好讶异发现这部片子里的每个人后来都有了故事。

当初谁会料到小班与MattDamon因为这部片一路向前冲,Elliott Smith会因为这部片唱上奥斯卡舞台。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找上Elliott Smith?直到片尾我才听见他的声音,太低太低了,我回忆起第一次听到Elliote Smith的夜晚,那时的吉儿,我们的海岸公路,一直开,一直开……

In memory of Allen Ginsberg&William S. Burroughs

画面跑出这样一行字。我脑袋像被敲了一记,说是茅塞顿开也不为过。

那是整部电影即将收幕前的最后画面,在这之前,will开着朋友送的生日礼物;一辆红身白顶拼装车,沿着雾色公路,直向前开,镜头定格,Elliott Smith一直唱,演员、技术人员名单一直跑,当年的我,大概是提早离场,并没有看到最后这一行献词。

Allen Ginsberg:I saw the best minds of my  generation  destroyed by madness.这话吉儿说过了。

William S. Burroughs:Midtown Manhattan, 1965,一张摄影作品,画面中央,正是一辆红身白顶拼装车。

时间让我恍然大悟。这是魔鬼藏在细节里?还是留给未来同路人的密码?纪念。每一代总有人往后留下点什么背影,每一代也总有人需要朝前找一找,有没有人那样活过?需要一些回音、一些相伴,然后振作,继续往前走。

现在,2014年,那辆拼装车还在开吗?开到哪里了?小班与MattDamon后来发光发热,《亚果》拿下好几个电影大奖, ElliottSmith 去世一晃也十年了。

我慎重其事写了封电邮,把这个发现告诉吉儿。

她的回信很快就来,没有字,只附个影片档:Nirvana入选摇滚名人堂,上台的每个人都提到了 KurtCobain ,他已离世二十年,主持人开场白这样说:

艺术家提供了想法、观点,帮助我们看清自己是谁,将我们唤醒,激发我们的潜能,它使我们每个人都更清楚地看清了自己。它是先驱性的,它站在未来看着我们,朝我们说:来吧,来吧。

小学生对我挥挥手,那是贝贝,她上小学一年级了,开始认识字,世界开始以另一种方式向她展开,在那条指向未来的路上,未必事事和我相同、我也未必能事事保护她。亲爱的贝贝,长大,你得花一生去学这个词。

老榕树的胡须在风中摇曳,树身依旧有蚂蚁在爬,我站着看了一会,听见钟声响,转身走回车上。

全美戏院,吉儿买好了票等我。我们的早场电影,虽然是 BfbreMidnigbto

又是九年,亲爱的Jesse&Celine,生命从破晓到日落,来到午夜。

说不上好,说不上坏,但就是有些答案来到我们心中。这个系列电影是在为我们这一代人谱曲吗?十八年,我的二十二岁到四十岁,大学毕业到中年门槛,我们的天真与追寻,都被留影下来。 BeforeMidnight 的争执,我如此熟悉,那样的歇斯底里、育儿疲惫,我也曾对棒球男叫喊过。三部电影用了同一对主角,台下的我们,身边却是三个不同的人。

棒球男开车,小艾和贝贝,放暑假了,两个一起长大的孩子,可庆幸都还惦记着对方,我们也记得她们幼时出游留下的快乐,棒球男把王菲的《红豆》找出来,让两个小女孩一起又唱又喊: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从三四岁的五音不全,到如今,唱出了那么一丝少女气息,七八岁的孩子,开始懂一点人情世故,偶尔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多数时光,还是好纯真、好快乐。

同样坐在后座的吉儿忽然敲敲我的肩膀,把手机递给我。

我接过来,荧幕是戴着红色小丑鼻的Robin Williams。

又一个人把自己结束掉了。

孩子们不会知道什么叫自杀,车停了便往游戏场奔去。

这是吉儿家附近的公园,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小艾,我挺着六个月的肚子,说什么文青呢,婴儿与孕妇服装能有什么品味,吉儿也是蓬首垢面,孕期的脂肪还挂在身上。在这里,小艾与贝贝从跷跷板、摇摇马,玩到溜滑梯、荡秋千,身体快快长大,胆子也慢慢养大,现在,她们能玩攀岩、单杠,然后挑战金字塔绳索,一步一踩,一层再上一层,终于,来到顶端,两个孩子好开心朝我们喊叫:妈咪,妈咪,看我!看我!

嗨。吉儿忽然说:几个月前你不是看了《心灵捕手》,你注意到研究室里那张画吗?

研究室?你很久没提电影了。

Robin Williams的研究室。Will第一次见面先发制人,对着墙上一张画,讲了一大堆屁话。

我想起来了。嗯,是很屁话,但听起来挺帅的。

那张画其实是那部片的导演画的。

喔,连这你都知道。就说你也是怪胎。

你注意到那是怎样的一幅画吗?

我想了一阵子:海浪?风暴?

对,还有,一叶扁舟,一个人。

那又怎么样?

Robin Williams的死讯,让我想起那张画。

我忽然打个冷战。这片子也未免埋藏太多讯息了。

他人痛苦不干我的事,我也不见得理解他人的痛苦,但我还是哭了。

小班说Robin Williams有满满的爱。Elliott Smith的朋友说,他是个温暖幽默的家伙。

Robin Williams的笑容,多少次逗我们开心。摇滚乐里那么多人死了,但没人像Elliott Smith这样把刀插在胸口上。

我好烦。为什么一个接着一个?我对吉儿使性子:一个接着一个,你看,大家连请安息三个字都懒得敲了,R.I.P.,这是做什么?有意义,还有意义吗?

吉儿抱抱我,拍拍我,仿佛在哄孩子。

我讨厌我哭了,吉儿颈肩有淡淡的香味。我怀念Robin Williams的拥抱,在《心灵捕手》里,他凝视浑身伤痕的刺猬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坚定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Robin Williams和Elliott Smith,这两个人,现在碰头了,他们还记得对方吧?一定记得的。他们可以来个拥抱吗?

这。不。是。你。的。错。

我抹开眼泪,鼓起勇气对吉儿说:不要光安慰我,你自己要Fight,知道吗?

吉儿微笑,笑得很浅。他们都死了。我们还要继续活下去。

死去的人往往是走得太前面了。他们站在未来看着我们,朝我们说:来吧,来吧。

我看看吉儿,再看看孩子,她们分分秒秒都在生长,我得快一点,在清白的生命腐败之前。

来吧,来吧。

来了,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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