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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时差

后记:时差

写作是件有“时差”的事,从经验演化到写到书,阶段之间,时光从未稍停,人生变成一本书呈现读者眼前,作者已经远远离开了那本书。“后记”这种东西,大约是个调节时差的救济之举,给作品排个时序,或给创作背景做个解说,不过,有些书时差实在太大,要做解说也难,这本书,原是这样的性质,本无后记之心。

是在本书进入编辑作业的2015年末,偶然一天我路过华山光点,看见Amy Winehouse。虽然在小说《文青之死》提过这个女孩,可现实生活里,我很少在台湾听闻她的动静。出于一种秘密的熟悉,我更改当下行程,钻进影院里去看这部纪录片。

27Clubs,Amy的一生,荧幕缩编为两个小时,不过,愈短愈清楚,生命至难不在毒瘾,不在酒精,而是世间好矛盾,既要人真心,然而,过分真心又让人活不下去。现实之于牛皮之人不算什么,厚着脸皮铁着心肠便能无伤度日,然而,对某些灵敏之心,与现实却一触即碎。或有人要反问,灵敏何用?是的,无用,日常生活,灵敏惊险的生命使人头痛,但在艺术,我们消费似的朝灵敏之心挖宝,享用其精神的纤细与剧烈……

艺术有其奢华,也有残酷,身处其中,各凭其命。Amy Winehouse之死,物伤其类者想必听得懂老前辈Tony Bennett在片末说的话:Slow down,life teaches you how to live it if you live long enough.

2000年出版《岛》之后,我没有再出版短篇小说集。其间断续写些评论、散文、杂文,中长篇小说,至于短篇小说,一期一会,不那么特意求写,等到积足字数,竟然也就十来年过去。

倘若沿用前文所谓Slow down,这本书,以时期言,可能就是我的Slowdown,或以我自己的语言,是减法。这本书里的故事,写得慢,离得远,与其有我,毋宁无我,与其言爱,多为不爱,是现实人生凌驾灵敏之心;我们得先学会活得够久,才能等看生命要教给我们什么。

回顾来看,我不能说这是完全正确之法,但之于我是一段打回学徒的苦修之路,在重重限制下琢磨自我,在反复练习里推敲“出师”的可能。这一段小说路,是严苛,是Slowdown,是减速,是消极,然而,奇妙的是,关于小说领悟,有其命运默默生长,十来年,我多少也领受魔幻时刻,逐渐感到轻,感到自由,可以加速,可以飞,甚而我写出了Fight这个词。

书中各篇,曾初刊于报纸期刊(索引如后),不过,成书之际,字词多所修订,篇名亦有异动。至于书名,犹豫许久,以近作《文青之死》定名,乍看之下似无联结,想想又觉可通:九则故事,尽管角色、情节有异,但大抵是内在生命与现实相互牵制或漠视的故事,症状表现为错误的情感,志业的彷徨一一多数文青人生正是在这两者病去了大半。

如今文青当然不是个干净的词,消费流行与装腔作态使它讨人厌,这本书回收该词,不是拥护,不在批判,而是想理一理文青这个词曾经干净的成分。是的,曾经,意味今已不存,初心已改,所以文青已老,已死——这些年,观看同辈甚至较我年轻世代之文青变形记,不免有此感叹,可我又偏偏不想放弃。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然而,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就莫再多烦忧;文青成为一个死字无妨,余下来初心不改就请挥别脆弱惶惑的自我,然后,怀抱着那么一点干净,继续向前走吧。

回到AmyWin ehouse,可以说是Amy触动我后记之心,我总对这样的生命有着灵敏度,虽然我未必表现为同样的生命,面对他/她们的夭折,除了心生不忍,我亦担忧余生活成一张牛皮,幸而,如今我还写着,依然明白那些灵敏坦率之心,依然被他/她们所打动,在比往昔更深的内心。

这个更深是生命一层而又一层演化所将抵达之处,人生果实的可能,然而,在那之前,道阻且长,时代愈来愈显奇幻,后浪前浪,新人旧人,从不间断冲刷上岸许许多多受伤的真心,对那些饱受激扰,忍不住冲撞、叫喊的,我想说:Slow down;对那些被打击、信心薄弱的,我想说: Get stronger .

道阻且长,让我们一起继续。

2016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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