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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原

小原

他一边扒饭盒一边看重播日剧,楼梯上方隐约有对男女在交谈:要不就这家吧,找来找去累死我了。

请问这儿有帮人印名片吗?男孩羞涩地问。

有啊。他合上便当,抹抹嘴,随手抽张纸:看要印什么,名字住址,还是什么头衔的,写在这里。

男孩低头写起来,同来的女孩多手多脚翻他工作台上的各式名片。有没有什么样式借我们参考一下?女孩说。

把资料写齐,我自然会帮你们排。他一边接过男孩递过来的纸,一边对女孩摆坏脸色:明天下午你们可以来看草样。

29127566。他习惯性扫过一眼。

男孩女孩随后选定编号4014的荷兰纸样,付了三百块订金,走了。

又是恐怖的恐怖的,深夜,使他浮躁不安,他老是睡不着,前天他与小原见面,她说他脑子一定出了毛病。

你去做个检查吧。她边吃鱼边跟他说话。他盯着她切鱼的刀叉,觉得痛,他讨厌鱼。

想想看你这样多久了,叫你放轻松点你又不听。小原说。

他看着她,觉得她怎么变得这么平静且家常。她忘了他搂过她亲过她吗?他看着她吃鱼的模样想:她忘了他们一起吃过多少顿晚饭吗?过去,小原的神情里,总还有些留恋与试探,无论如何,她还用情人的眼光看他。可是,现在,看看她,眼睛安定得不像话,嘴巴说出来的那些关心听起来就只是礼貌。没错,她不在乎他了,他想,小原大概是有新恋人了。他的脑袋里一阵乱风刮过,咻咻咻,他真该去看医生。

可是,话说回来,人的脑子怎么个看法?送进机器,扫看看长了什么鬼东西?坐在那儿忏悔说我错了请让我睡着吧?他不相信这方法会有效。使他烦心的事其实很简单,忙,就是忙,停不下来的乱忙。他想休息,但若不把体力给折腾到尽,躺下来必睡不着,彻夜东想西想,天亮了拖着黑眼圈更感到枯累。他很累,却不晓得如何跳出累这种状态。

小原往昔便知道他这种情况,可是,开口建议他去检查,倒是第一次。

他瞪着她,狐疑且孤独,她果真不在乎自己了。他忽然生气起来。她不知道他这毛病是因她而起的吗?自从他爱过了小原,他便成为一只夜半不眠奇怪的兽。

他随手抽几张名片,随便找个号码。22158475。他又去拿话筒。不过是恶作剧,看什么医生。电话接通了。一声铃。二声铃。三声铃。这个号码接得快。喂。男声。他挂断。这声音听起来不好惹。再翻几张。23698112。27670939。他找一个念起来顺口的号码。这回他记得看名片上的名字。是个女生。很好。再试一次。

喂。

声音很清楚。

他觉得精神起来。失眠毕竟不孤独。这么多人还没睡。

喂—喂——

最初,半夜他打电话,不过想听她说声喂。喂。他若不出声她便会再多说一次:喂,请问找谁?他想自己病了,这么卑鄙龌龊,只为听人家声音便装登徒子。但她最多就说三次:

喂。

喂……?

喂——

他一声一声辨认她的心思。然后,沉默。然后,挂断。

其实是他抛弃了小原,事实就是如此,没什么不敢说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是不好说话,怕被房里的妻听见。谁知后来竟能贪恋成病。即便家里空无一人,他握着话筒,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原接过几次,渐渐知道提防,不太出声音,潦草喂几声,挂掉电话。再后来,一点声音也不给,双方对峙几秒,咔嚓,没有了。

他宛如被抛弃般哭出来,哭完自己又忍不住笑,结婚的是自己,又不是小原。更可笑的是,竟然不是小原来纠缠他,而是他不放过人家。

他死心一阵,安安分分做事。名字、地址、电话,粉蓝、粉紫、粉红,各式各样的名片,店就在学校附近,生意不错,年轻学生爱摆样子,一混出点头衔,就来印名片。晚上瘫着沙发看电视消磨至夜半,一部片看完换另一部片,愈晚愈限制级,顶多口干舌燥,仍然未必能生睡意。房里妻已经睡去很久,因着作息时间不一致,竟全断了房事,甚至偶尔几次,他恐怖发现自己竟是不能做了。久了找些色情录影带来看,年轻时候不容易取得,现在泛滥得到处都是,看到后来不免惊讶外头男男女女,走到这地下室来印名片的学子甲乙丙,那些拿起电话筒便自然说喂喂喂的人,也都这样方便容易赤裸裸吗?可恨他还是激不起什么感觉,直到某夜某支带子某个女人让他有点专心起来,那极端白皙的皮肤,闭眼挣扎的神情,几分触动到他,再仔细看几眼,忽地他明白了,唉,原来是小原。就像其他演员,女人装腔作势闭着眼睛,表情混杂痛苦与淫荡。

于此,渐渐也就饱足,只不过守贞似的,费尽心思买到同样一支录影带,一次又一次地往下堕落,几至残虐呻吟地步。长夜漫漫,孤独难耐。开始带一些零碎字条回家,堆在口袋随手一掏,抽中哪个号码就拨哪个。

喂。

喂……

喂一一!

有的迟疑,有的果断,总之挂掉。如果还说些什么,多半就是骂他神经病、变态、色情狂,再者撂下几句狠话:有种你再打来试试看!

他没种,在这种行径中,他完全承认自己的猥琐。反正号码多得是。使他意外的是有些号码竟阴错阳差有了回应。某个才打第二次的号码,对方便认定他:你是阿中吗?中?你是阿中吧。你总算打来了,我一直在等你打电话来,我相信你一定会打来的。你不想讲话也没关系,你打来我就好高兴了……

他像播连续剧似的连打了几次,女孩后来完全以为他就是阿中,时间一到,她仿佛比他更准时,守在电话旁边,接起来便对他倾诉、自白、告解。她希求他开口,因为只要他不开口,就是还不肯原谅她。女孩每回必到泣不成声,他便在那时候挂断。

或是,冰冷的,对象是谁其实都无所谓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如果是你的话,那么,你听清楚了,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请你不要再打来。

也有个猛然发作起来,没头没脑把他骂了一顿的人:你凭什么这样打电话,你凭什么?你凭什么!难道还要逼得我换电话不行吗?你够了没,你已经毁掉我够多了,连个电话号码你也不放过吗?你到底想怎样?你到底是想怎样!

气到这里电话就断了,他把话筒放回去,捻熄灯,爬上床,盯着天花板,听着妻子的呼吸。是啦,我到底想怎样?这世上很多人听起来比他更糟。他不过想听听小原的声音。喂。可他不能总是拨那个号码,只好这样疯人痴汉般乱打,直到打够了,准备够了,好,深吸一口气,拨那个魔咒般的号码。

小原、小原,是你吗?

这一阵子,好几天了,线路都接不通。嘟,嘟,嘟。他想,电话线应该是被拔掉了。

他没什么难过也没什么元气地继续过日子,做生意,买便当,看新闻,一样忙,没有比别人更坏。

结果是小原自己来找他。他刚吃过中饭,正在剔牙。

路过跟你打个招呼。来,请你喝一杯咖啡。她一派轻松。

只要奶精,不要糖。他喝得出来,是附近一家咖啡器材店煮出来的。

他边喝边打量她的穿着。她看起来没有枯萎,也没胖。为什么她没变胖?他不禁纳闷。她比以前会打扮,看起来更成熟些,气色也不错。

后来你去看医生了吗?小原问。

看了。

结果?

除了压力大还能有什么说词?他完全可以说谎:睡眠障碍嘛,就开点安眠药。

效果怎样?

嗯,仙丹妙药,睡得像死人一样。

小原停了停,一口气把咖啡喝完,空了手,便把色纸簿拿起来一页一页翻着。

欸,我告诉你。她忽然滑出一种他熟悉的音调:这一阵子,半夜,我老接到不出声的电话。

那音调听起来好顺,好亲昵,让他几乎错觉他们根本从来没有分开过,像以前那样对捧着马克杯,细细碎碎地聊天。

谁这么无聊?他很自然回应。

就是说嘛,好怪。害我有时候睡着了,还被吓醒。

这音调真是太撩人了,他简直觉得心里不能安静。方才那一下子,他是真正生气哪个人这么无聊,竟敢骚扰小原。然而,念头一闪,像是气球瞬间被刺了针,被斗败的公鸡——他竟胆敢忘记自己干了什么吗?天啊,他居然搅混了,他是不是真的该去看医生?

学生印这么多名片做什么?小原又问。

现在学生可不比从前啰。他给她说明了一顿。小原摇头:我名片老递不掉,偏偏一印就两大盒,一盒都还没用完就离职了。

那拿来送我几张吧?

哼,才不要。我同事说印多印少一样钱?

是啊,门槛价,不印白不印。

就在这有一搭没一搭的杂碎话语之间,小原不经意夹了句:

不是你打的吧?

他也好像只是偶然听见,心领神会,便哼了一声:怎么可能。沉默。

忽然间,他后悔了。这棋局,一个闪神,他下错了。

小原。是何等聪明的对手。

他按兵不动。起手无回大丈夫。

这年头,怪人怪事。小原果然收兵回营,每个咬字变得简短而冷静。

他打个冷战。她真不爱他了,她不用爱他也可以活得很好。我要走了。她站起来找提包。

回去上班?他也站起来,伸伸懒腰,仿佛坐了很久。

不,不回去了。我要去电信局,把电话号码换掉。她又摇头:受不了了。

他站在小原面前,搔搔头,晃晃脑袋,仿佛等着她收拾东西,等着她离开。

小原左瞧右看,找垃圾桶,喝过的咖啡纸杯。他伸伸手,那意思是:给我吧。

他把纸杯捏扁,小原的电话号码就要作废了,那个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号码。

他这个幻想鬼,脑袋出问题的人,在心里用力摇着小原的肩膀,像狮子一样吼叫:是的,是的,就是我!你早该听出来了!

小原什么也没听见。她要走了。她不是没给过他机会。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小原不会给他新的号码,再问也太可耻了,除非他说得出口:小原,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站在她的背后,像个输掉王的棋手,看着她,一级一级登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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