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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

迁徙

1999年刚开始那一天,妻子和女儿立敏、孙子宽宽三人,好不热闹在厨房蒸煮甫自丈人田埔新摘回来的玉蜀黍。“来,吃吃阿祖种的玉米。”祖孙三人厨房里相互咋呼,他从客厅沙发这角落看去,第一次觉得新居有种热腾腾的拥挤。电视频道里持续在谈那些新话题,什么千禧虫、Y2K等等,他反复听了多次仍然一知半解,忧忧自觉已被抛在世界后头。

“哪儿弄来这种老式月历?”立敏抱着宽宽,往客厅走来,宽宽手皮抓住墙上红字纸历玩起识字游戏,立敏一张一张翻着扬声说,“放这新屋真是奇怪极了。”

“什么奇怪,这可是特别跟木工要来的。”妻子声音随后由厨房冒出来,“总要这样才知道旧历啊,日子都过迷糊了。”

他拍拍手,把宽宽唤到手上,立敏跟过来问,“应该住惯了吧?爸。”她在客厅四处打量,推开阳台落地窗:“妈说天晴的时候可以看到海?”

他摇摇头。平原太大,再怎么晴朗也是一片尘烟,除非下过暴雨,才可能刷洗出一点点远海的轮廓。妻子就是爱夸口,夜晚老指指点点说你看这夜景多美,他想老夫老妻跟年轻人时兴什么夜景,十点整依旧讷讷地先去睡了。高楼夜风冷,他拉拉被子,十二楼,的确够高了,这辈子没想过住这样高的所在,鸟儿似的,人讲落叶归根,他与妻子这对鸟儿飞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却选了这么高的枝头,静静地栖息。

双十连假,他和妻子一早就醒了,把零落打包的家当再反复巡上几遍,还是感觉满目疮痍。妻子站在卧房外的大阳台,看漆得雪白的花架流泻满地碧光,绿莹莹的花蔬,舍不得,冲着他又数落:“这些花记得找个日子给立远载去,或是邻居谁要就叫来搬走呀,还有客厅那些鱼,你说怎么办好,总不能留它们在这儿活活饿死?”

“缓点再打算吧,现在这情况了,你急那些干么?”他没好气喊回去。

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一说要搬家,也不晓得哪儿冒出来那么多东西。两个人一把岁数,还小夫妻似的为收拾家物而闹别扭。生活也跟着一团乱,一会儿是喝汤找不到勺子,一会儿又是没牙膏了,晚上睡觉醒来恍恍然以为还在年轻的穷乱之中。后来两人受不住烦躁,狠心就挑双十连假让搬家公司来载走,足足比原来打算快了将近三个月。

那天早上九点过,搬家公司浩浩荡荡两辆大卡车开到门口,三个已经称不上小伙子的搬运工楼上楼下扛,个把钟头就装了两车满满,手脚利落叫他好不羞愧。搬到新家,衣柜床板一下子便把这小公寓给占满,他一个人,累得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坐在纸箱上不知该做些什么好。立敏和妻子好果决地从厨房整起,他则满屋子东摸西摸毫无头绪,直到黄昏立远一家来探视,才得救般地随他们一起出去晚餐。

餐桌上立远照旧一张臭脸,职业性的疲惫,他与妻都谅解,小心翼翼吃饭还自动打话问诊所闲杂事。吃完回到新家近十点,他在大楼下方仰着脖子数,数到十二楼的黑暗觉得如梦一般。立远放他们下车说不上去,他竟感到有些气弱,怕撑不出那种一家之主领着妻子女儿回家的神气。

刷卡,跟警卫点头招呼,夜风刮得飕飕响的中庭,他走过竟隐约想起儿时农村的荒芜,老妻推推他再刷一次卡进楼,好不容易电梯抵达十二楼,不料功亏一篑败倒在那个新门锁之前。幸好立敏接过手去转了几转,开门,点灯,父亲留下来那张老摇椅正坐在当眼处,他如释重负喘了一口气。

新家安顿好,他每月依约回诊,抽血报告出来一切情况稳定,连血压都回复正常。渐渐他又恢复了好睡,妻子开着电视催眠,他一旁睡得不知人事,甚至比在旧家还香还稳,妻子惊讶他适应之好,屡屡嘲笑他果然是给小偷吓病了。

他懒得答嘴只往公园散步去,走到对巷回头望望高楼,真高,他得仰头才会看见自家客厅的白纱,住惯透天厝的妻子老爱打开所有窗子通风,也不想想这高楼风吹起来是满天的尘埃——妻子说得没错,若不是因为小偷,年老至此了他没想再费心买新屋。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他和妻子由乡间回来,寻常倒车入库,他看见二楼房间透出隐约灯光,转头正想数落妻子出门又忘了关灯,然而,也是在这一瞬间,妻子声音自后屋传来:“后门没关——咦,谁把这冷气机撬下来了?”回想起来,也许是出于本能,那一刻,他倏地反应过来往二楼冲,爬到楼梯口,目睹卧房凌乱迹影,竟一下子腿软瘫倒在楼梯上,妻子向来胆大一些,从他身后跨过,一阵大叫:“哪会这样?哪会这样!”

警察来的时候,他坐在地上翻找存折,几本定存簿子,提款卡印章全掉得零落,心急体热,身上只剩一件吊衫短裤头,还满头是汗。警察问什么他恍恍惚惚答不出来,只想着接下来怎么办,他做了什么,存了什么,这几年,这一生……

“我说,老师,你别急成这样子。”警察仁慈地安慰他,“明天礼拜天,银行不开门,礼拜一一大早你打电话把所有户头止起来,不会有事的。”

他几乎已经不能记起接下来那几天他如何度过,白日恍惚怨怼整理被窃贼翻得混乱的家,和友朋亲戚一而再再而三叙述窃后的情景,夜深人静了,好睡的他圆睁着眼,脑里净播放那两个窃贼怎样在这房里翻箱倒柜的想象剧,想到受不了,翻个身,发现妻子也没睡熟,她一生积攒的首饰这回悉数被偷光,夫妻多年难得一同失眠,回顾一生点点滴滴,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总说事情是会过去的,然而,一两个月经过,他依旧睡不好。没想活到这把岁数竟敌不了两个小伙子在他心头抹过一片阴影,日夜他老竖耳听屋子是否又有什么鬼鬼祟祟的动静,深恐小偷重回犯罪现场,夜里几次电话响起又挂断简直是把他吓坏了。立敏看不过去,重提买公寓的想法,之前他始终觉得费事,可这回想了几秒,竟当机立断这是眼前最好的办法。

从来没有这样快地买成一栋屋子,简直如同上街去选了一件衣服。他机车载着妻子四处看样品屋,因为要看另一栋楼瞎打误撞经过现在这屋子,刚完工,门前广告旗帜才挂上呢,他不晓得为什么就执着这里,妻子、立敏邀他去看其他物件他都打不起劲,当然,那时候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可能病了,小便红得可怕,人也倦得厉害,等到眼里出现黄疸,就连妻子都看出来。之后很快住进了医院,每天只是躺着抽血打点滴,直到指数下降,医生才放他回家休养。好似要送给他一个礼物,出院不多久,立敏和妻子竟独自担当去谈妥了他要的那间屋,讲价到装潢,立敏全盘扛起来帮他打点,他在那时病弱弱地意识到眼前女儿真不是往日那个小女孩了。

这是一栋双并高楼建筑,户数不如其他名楼动辄上百成千,又因地处文教区,坪数不大,进住家庭多半是附近学校医院的年轻夫妇,偶有一两个与他们同岁数的老人,多半是跟着儿子媳妇来住,因而他们两老的独居便显得特别。妻子在意人家背后指点,又舍不下旧家,老叨念干么放着四楼透天盾不住,跟人家挤这种没地方晾棉被的小公寓。时势变化着实难讲,他们这一代,胼手胝足想的就是土地上实实在在一间属于自己的屋,谁会料到有一天那份安稳反倒引来了危险,他听立远讲,现在有钱人买的全都是上百坪有科技又有医护的高楼名宅,老式透天厝显然是被财富遗弃了。

年轻时候他想得很多,年纪大了病病痛痛,儿女各自成家,他也明白人生的道路,现在,他凡事尽量想得简单,当初既动念买了屋,图的就只是一份安全又安稳的老年生活,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抖擞振作只为尽快适应新屋的现代生活。妻子初来乍到是连电梯都不会搭的,遇见管理员也紧张得很,不知该搭讪还是不搭讪好。他领着她逐一摸索停车位、对讲机、信箱号志灯、自动保全系统,以及垃圾分类。整栋楼渐渐住满起来,冬末圣诞节,一楼交谊厅开张,他带宽宽去参加晚会,摸了一个姜饼屋回来摆在电视上,之后每双周末放电影,他吃过晚饭也去坐着看。立敏这次过节回来,也注意到他的安然,午餐桌上净和妻子取笑他规律的新生活。他听倦进房去午睡,蒙眬陇梦到小时候打井水喝,便醒了,坐起身听见门外妻子正压低声音道:“我看你爸这人心狠呀,搬来后从没听他说要回旧家去走走,什么花呀鱼的他好像全不挂念了。”

他闻言一惊,放出丁点咳嗽阻止妻子,走出房来她们已经改口聊他的头发:“叫他在这附近找间新的店剪,就不要,这么大热天,还一趟路跑回去找那个以前的师傅。”

“习惯了。”他打个呵欠说,“找新的还得再说一次怎么剪,麻烦。”

头发聊完,三人按计划回乡下去。路程关系,照例先去丈人那儿,一切照旧,只有闲聊间提到远亲在立远诊所起口角的事。接着回顶庄去看母亲,一切也照旧,母亲又去赌间。他站在赌头阿顺家门口磨蹭,就是不好意思直接进内屋去喊人。“杨老师!”这庄子里绝大多数中青年人都当过他的学生,昔日拿着书本管教他们,此刻要叫他走进赌间喊老母好不难堪,且他也怕母亲万一赌兴正来不肯休手,要叫他如何是好,还好总算有人路过知情帮他去喊,母亲这次倒是很给面子地出来,拉着他的衣袖走得蹒跚。

其实母亲根本已经瞎掉一只眼睛,纸牌上的点数都看不清了,哪有赌赢的道理。

“立敏也回来了。”他好声好气对母亲说,“回来看阿嬷,结果找吒。”

母亲哼哼笑了,不知道是欢心还是牢骚;他愈来愈不了解她了。他仍像以前那样回来看她,但母子间坐着无话可讲。他若说妈不要赌吧,她必变脸喊道:“你是知啥,人生剩这短短,我不赌甘苦。”现今要让母亲感到贴心莫过于谈论赌事,偏偏他课堂教了多年排列组合依旧不谙此道,倒是几个弟弟和母亲志趣相同,咬着耳朵说人输赢,好不亲密,他这长兄除了掏钱之外一无是处。

唯有立敏等孙辈回来母亲还多少守持些长辈模样,此刻母亲仍然捏着立敏细嫩手指叨念家族琐事,仿佛立敏还是往昔那个小女孩。他默默坐在一旁,看后院那株随手种下的香蕉树长得之气旺。一两年前母亲偶尔种点茼蒿、九层塔之类什蔬,这一阵子三弟在后院养火鸡,侄子又时兴养鸽子,把整个后院弄得泥泞屎臭,母亲却不再整理,全心全意尽去赌间不分日夜。他闻着腐烂却又隐约有些儿时记忆的土壤气味,想着若非父亲一躺那么多年,母亲大约不致赌到这地步吧。

母亲自少便受娇宠,嫁给个性懦善的父亲,脾气愈养愈大。他与妻子作为长男长媳,一路吃了母亲不少苦头,但他从无怨怼,除了因为父亲。记不得哪一年,父亲喝了不知名的鹿茸酒,便莫名地病起来,连杂货店的营生都没法维持下去。多年过后,他自己去医院走动,渐渐知道一种叫作帕金森氏症的毛病,然而,当年父亲就是诊不出明确的病来,医院进进出出,只说是衰弱,得多补点营养。偏偏母亲不耐多磨,父亲成天躺着不肯下床,怕头昏,怕摔跤,怕死,母亲看顾苦闷,遂开始赌。父亲怕母亲把棺材本给输光,粘着她不放,不肯离家靠儿子,不肯请看护,不肯住院,母亲白天赌不成,夜里仍去赌。等到父亲后来去了,母亲也赌入膏肓。

暮色中,他开车离开乡间,走的是直通市区的新马路,老妻一旁说着谁的田靠这开路辟地摇身一富便如何如何地犯桃花了,立敏抱着宽宽坐在后边,宽宽早睡熟了,他回忆少女立敏总在归途车上睡着的模样,那是好多年的事了,满街崭新路灯在瞬间亮开,他眨了眨眼,有点老花,时间已经太晚,否则可以转个弯去上父亲的坟,好久没去了。

“爸,”后头立敏忽然喊他一声,“你上次说那退休单的事怎么样了?”

“等啊。”他答,“新市长说没钱发退休金,明年起按配额准退,所以大家全挤着今年报,也不知道准不准得过。”

“叫他早退就不听,”妻子一旁插嘴道,“什么烂身子也不想想。”

“你还是不想退休吗?爸。”

“要退咯,一礼拜二十五节课,现在的体力撑不住。”他自嘲,“再说,那些电脑教学什么的,怎么可能再从头学,林添生、刘天凯他们都申请退休了。”

立敏当初是从他执教的中学毕业,从前喊老师的现在一律成了父执辈。立敏开玩笑说,那就叫光宇回来开个电脑教室吧,让众老师们学会了重回教坛或退休后娱乐。光宇是他的女婿,早提过退休后要给他组台电脑上网,他嘴上哈哈应好,心里毕竟胆怯;科技对他这个岁数的人来说,如同一匹连形状都无从想象的年兽,再说,他对光宇向来见外,他绝少过问这个外省女婿,人家说要送什么他多客气婉拒,偶尔几次光宇和他坐着看电视新闻等吃饭,光宇兴起论时事他也总是默默的。说起子女的婚姻,他似乎很寂寞,没什么亲家来往,媳妇那边的父亲婚前便过世了,而立敏这儿的亲家说些什么他实在迷糊,数十年了乡音还重成这样,婚礼前后几次寒暄,“听有吒?听有吒?”妻子拉着袖子问他,他为了面子总要点头说有的。

妻子常说他愈来愈像死去的父亲,内向容易紧张,畏死而重养生。如今他每天的确吞吃许多药丸,恪守粗茶淡饭有机饮食,外头活动因为妻子怂恿渐去得多,但若没有妻子陪伴,他多半还是裹足不前。父亲死后至今,妻子经常还会梦见,独独他老梦不见,甚至好多次睡前他故意细细思索父亲生前容貌与性情,想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总还是梦不着。父亲最常造访的倒是立远的梦,父亲生前老爱赖着这个当医生的长孙,死后竟也还是跟着。

他每想起父亲晚年的情景,就延宕退休的念头,他怕退休后的人生空洞,让自己很快走上父亲的道路。若非因着这个考虑,他早已教得极度无奈厌倦,他本不是这样的教师,过去四十年始终兢兢业业教着前几名的班级,然而,时代变了,孩子家长也跟着变,渐渐他觉得手软心彷徨,好比某日走进教室,看见自己班上一对男女正搂着亲嘴,教了一辈子书的他,当下还真不知该对这群孩子说些什么。

上个月陈主任回学校来送文件,顺道进办公室来和他们打招呼,一群人围住他净问退休生活怎么安排。“每天六点起床,到公园走上一圈,用过早饭去股市贵宾室坐坐,收市后回家吃饭,睡午觉,醒了再去俱乐部做运动泡温水。”陈主任一派轻松自得,“生活比上班时候还规律。”

他肝病出院后即给学校提了退休,一路等到现在,还没有确定的回音,听人说可能得去送红包打通路,他舍不得钱也觉得荒谬,只跟医生要了疾病证明书,他想,以自己的岁数年资,没有退不到的道理。近来他开始打点退休生活,当初看中这屋子,图的即是附近绿地可走动,真正病痛了医院也近,就连电脑,他私下把学校发的使用手册逐行读过,如教书般圈红了重点。闲暇之余,他试着重拾报章杂志,不免惊讶社会上如他这样岁数的人,许多依旧活跃,好比某某艺术奖项得主,比他还大岁数,还有前阵子高雄新找出来的副市长不也是他师范同期校友吗?他回头想想自己的一辈子,那个玩过一阵子相机的清瘦少年,走到老年,模样还是像极了父亲,有时妻子出门,屋里便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独坐在那张摇椅上摇着摇着,觉得自己得加把劲跟这满室寂静拔河,跟自己的血脉拔河。

迁徙一周年,他总算如意退了休,火般凤凰毕业典礼,他领到了退休证明,一辈子马不停蹄工作,如今仿佛机器停止运转,瞬间无声无息。幸而众人都到了岁数,有人倡导去当义工,朋友间遂多了各类艺文免费票,一把年纪的人,还像中学生般约着时间去社教馆文化中心听音乐会看芭蕾舞,每周且和林添生刘天凯夫妇约了郊外跑跑,回程找家附餐点的咖啡馆吃饭聊天,如此新鲜规律,妻子老爱说吃简餐吃简餐,她以为那是一个城市的不得了的称呼。

谁知道,冬天还没来呢,一股脑栽进母亲的看护里。这一两年母亲多少有些病况,但总还不到严重地步。某日,母亲在赌间倒了下去,血压飙近180,全是没正常吃睡的缘故,之前也曾如此送过几次医院,但这回却真走不动了。

他从立远那儿拿来一辆轮椅,推出推入成了母亲的交通工具,与弟妹轮流给母亲送伙食。妻子掏空心思煮汤炖粥,母亲仍是舀个几口便搁手,更糟的是他奔波来去毫无胃口,妻子不由得担心起他的身子来。大冷天,他试着接母亲来住,母亲住不惯,性子一来便闹着要回家,某日,翻脸大嚷非要他送她回老家不可,他不肯,母亲气冲冲要搭计程车,胡乱撞开大门,抬眼望见电梯,只好无奈摇着轮椅回来。事后几天他才知道,原来是他与妻子不懂母亲心事,那一天,她是心痒痒要回去看大家乐开几号,他与母亲开玩笑:“怎么不直说呢,顺便还教教你这傻儿子来赢一把。”

然而机会总是愈来愈少了,农历年节立敏抱着宽宽回去给阿嬷送红包,母亲捏着立敏手指,说:“亏你回来看阿嬷,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开工没几天,母亲彻底住进了医院,他开始了二十四小时的机动看护。媳妇给他买了最新的三频中文手机,他根本不晓得怎么用,过去他以为行动电话等科技产品这辈子是与自己无缘了,谁知道现在连妻子也必须学会接手机,常常是他在开车,三弟那儿打来说母亲又怎么了,要不就是立敏,她盯他盯得紧,担心六十岁照顾八十岁,两边都出状况。

坏脾气的母亲从前住院,总谩骂到整楼护士没人敢来搭理,这回沉静下来,他坐在床边反倒难过。母亲病情已经谈不上进食,所谓吃饭,多半只是从鼻胃管灌些牛奶进去,医生每次来看也都只说时间的长短。母亲体内器官可说已让尿毒败坏殆尽,必须靠洗肾才能维生。每隔两天,他推着母亲去洗肾中心,满屋都是人,依着时间排病床,年轻时候听人讲洗肾如何昂贵痛苦,如今这里却像个明亮的交谊厅,几台电视挂在墙上,有人清醒地捧着零食吃,有人盯着电视看,少有完全昏迷至母亲这步田地。

一两个月过去,他一个男人家渐渐学会了给母亲翻身、拍背、换尿布,医院窗口照进来溢满药水气味的阳光,他审视母亲枯干的肌肤、发皱的屁股,难以想象如此萎缩的器官如何生养他们兄弟六人。对比思想起来,他难免为死去的父亲抱些不平,父亲晚年情景他如今分外感同身受,然而当年屎尿诸事母亲毫无耐性料理,脾气暴躁起来斥打父亲也是偶有的事,这些他为人子不能责备些什么,只感叹父亲最后一日着实只是翻床摔昏,不到急着找人剃头准备丧事的地步,偏偏,父亲就如此被折腾了。

清明四月,母亲状况愈来愈坏,他一个人应付不过,身子也撑不住每夜坐在病床边打盹,立远立敏坚持找来两个专业看护日夜轮班照顾。倔强的母亲即便昏迷,仍有气怨,任他怎样问,她就是不肯应,偶有弟妹亲戚来探,指着他大喊:“这是啥人啊?”母亲依旧不吭一声。前两天,他看母亲神色稍好,下楼找人来给她洗了头整了发,端端庄庄躺着。他问饿不饿,母亲若有似无眨眨眼睛,他想想,又柔声说,要不我去买碗稀饭,母亲睁开眼睛,答一声:“喔——”

那就是住院后期母亲跟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了,他像个孩子心花怒放绕回家吃午饭,路上还帮妻子买了袋绿莹莹的芭乐。

然而,隔一日的黎明,母亲便去了。他随着救护车把母亲送回家,看医护人员拔下管子,母亲不多挣扎静静走了。日头爬上来,他把接着要发落的丧葬诸事交给弟媳,转回去医院缴费并且申请死亡证明。柜台小姐问他要几多份,他算算竟要了十份,分别是要给二弟四弟六妹还有立远他们这辈申请丧葬津贴的,医院走廊似乎没有一天不是人来人往的闹象,他两手空空坐在椅上等,无限倦意涌上来,没有痛苦没有哀伤,说不出自己是怎么了。

他在父亲所葬的墓园,给母亲找了一块地,有点距离,但总归是一块的,不晓得这样是否讨父母欢喜,吵了一辈子,一同死了应该不会再吵吧。入殓那夜,任牵亡歌哭得怎样哀戚荒诞,他毕竟没有滴下眼泪,也许是时候已到,也许已经善尽人事,至多只是一直想起父亲,父亲走的时候,长子他跪着倒是忍不住当众淌了许多老泪。

日子看得久,停棺近半把个月,喊不完名字的侄子侄孙纷纷回来,叔侄轮番上桌玩纸牌,就连刚娶进门的孙媳妇也抱着孩子一旁看得兴味,大伙说笑喊阿嬷也一起来玩吧,阿嬷最爱捡红点了。母亲封棺躺在隔壁老屋,他拿着冥纸——张一张给母亲折金元宝,得折满好几个大袋,日子一天一天守,守灵的他长了满脸胡子,头发也不得剪,蓬首垢面之吓人,连孙子宽宽都不给他抱。

最后出殡那天,公祭一大早开始,远近亲戚兄弟交陪都来他跪着答礼,从头到尾,礼成直起身来眼前一阵昏黑,幸好有立远守在身后扶了他一把才未瘫倒下去。太阳渐渐升高,他跟着母亲棺尾一路送,这走过多少次的墓地与芒草啊,下棺时分,主丧者一再喊他们几个兄弟去看棺是否摆得够正,以免日后庇荫不公又起纠纷,他心里痛,太阳晒得他满头汗,子孙们轮流来拜阿嬷,他对着母亲坟上,撒了土,撒了五谷,撒了钉,时间已近正午。

千万大厝百万存银,点一把火,随着烈日旺旺燃烧,子孙们取下头上丧布,捞一把金元宝,给阿嬷烧元宝过好日。温度这样高,附近邻居都关起门来避。众人另起一堆火,所有垃圾包括用过的丧葬用具,统统往火里掷,他看见五弟从车里拿出母亲住院期间带来带去的行李袋,新崭崭地扔进火堆,他远远看袋子着了火,想起母亲用过的杯子、毛巾、衬衣……

午后三点他终于回到自己的家,简单刮了胡子,冲过澡,便出门去理发。天气转热,他站在有树荫的中庭,愣过片刻,徒步去附近巷子找了一家理发店。初次见面,坐下来总是很尴尬,特别是他这样满头满脸的乱。他没什么意见就随师傅剪,耳边蝉声不绝,他累了这好一阵子,随时都可以睡着。醒来的时候,镜子里是一头苍白粗短的发。

“这叫什么头?”他摸着光溜溜的颈子问。

“自然头!”外省师傅答得很响亮,“天气热剪个精短,凉快!”拍拍身上的发屑,他走出门,看起来差不多和公园里那些打太极拳的老头子一个模样了。回到家,妻子女儿迎着他一阵好笑,就连宽宽也调皮摸他的头。玩过一阵,他觉得困极了,妻子和立敏又坐回餐桌喝茶聊天,他躺进沙发,昏沉沉的,好像只是寻常的一天……母亲死了,他望着窗外的蓝天,再想想,父亲也死了……那是几年前的事?父亲的手尾钱他留了好几年,小偷什么都偷,独独漏掉这干瘪的红包。不久之前,病后买新屋,他拿出这几张父亲亲手捏过的钞票,依俗例,立业成家,用以付了眼前这新屋的订金――落叶归根,他又想起这老话——妻子说,到了最后的时候,总是要回旧屋去的吧,总不能在这高楼,会吵到邻居的——

他模模糊糊听见身后妻子依旧叨叨絮絮在说着什么,年轻妻子即便埋头工作也还工整穿着美丽洋装,他发动他的伟士牌,噗噗噗,过去的道路就是灰尘多,他揉揉眼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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