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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当中

日正当中

在那个发生过凶杀案的童年厕所,一只黑手从隔间墙扑下来,她惊恐非常,要闪躲它,吓阻它,声嘶力竭,直到不得不绝望了,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尖叫。

之后,仿佛连续剧搬演剧情,她依序梦见儿时的学校、家屋,以及在那些舞台登场过的人们,这些过去,二十年来忘得干净,梦中相见却历历如昨。一梦一期,一两个星期下来,她在梦中走到了现今的局面,怪的是梦境就戛然而止了。

她跟开药医师描述状况,对方没来得及听完,便下了结论:嗯,自传性的梦。

自传梦下档不久,便发生了父母亲的黎明车祸,母亲虽无外伤,但事后宿疾胃疼却不停歇折磨,换了好几种药都不见效果。她辞职赋闲在家,注意到这不寻常,催促母亲去做检查。母亲这人向来信自己的心觉,诊所两圈,跟她说:算了,干脆去大医院,省得日后转来转去,麻烦。大医院东照照西切切,等上不少时间,她对母亲强颜欢笑,就算丢铜板都还有二分之一机会,别想早了。终而到了看检查报告那一日,母亲撒娇不肯去:唉,你去帮我看看就好。天黑回家,母亲料中了,是癌。

接下来一切都很快,幸好一切都很快,不给情绪撒野的余裕。她给必要的亲友打电话,收拾上医院去的细琐,同时依餐吞服医生开出来的情绪调适药,脑内迷宫仍在,然而仿佛暗黑之中哪来一只手拉着她,遇墙自动转弯;她不太清楚自己在经历些什么,只是顺着眼前的线索走。直到医院护士来推母亲去手术房,她扶着床栏杆,和母亲握了握手,摸了摸母亲的脸,母亲的头发,然后,看着母亲被推出去,脑中空白,手里胡乱收拾丢在床边柜的水、卫生纸,又把挂在椅子上的衣服、背包整了整——念头转回来,醒觉自己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她急急奔出病房,母亲已被推走一段,走廊上大庭广众,母亲仰天躺着,仿佛孩子,眼里满是惊惶。

没想过世上竟有那样多的人拥挤着要动手术,母亲名字亮灯高挂:手术中。笔画看起来四平八稳、冠冕堂皇,一点不是日常家里的邋遢琐碎,那几个字代表的实在是母亲吗?她陌生着,脑中胡乱猜想,那名字可以是另一个不相关的女人,过着另一种生活——人子总是忘记母亲人生可能也有故事,比如说有过梦想有过遗憾;平常她无奈于母亲酸溜溜怨叹自己生不逢时,不知如何因应,现下此刻却仿佛忽然跳出了惯常的框格,揣想起母亲倘若不是母亲,而是路人,那样的姿色与性情可能会有怎样的人生……

如此浮想联翩,放任时间去等,甚至医院进进出出好几回合,盹也打了,书也看了,日落天黑,忧郁之虫如蝙蝠出洞爬得她满腔满腹,就在她疲乏至极的关口,母亲总算从恢复室被推了出来,面目凌乱,神志尚未完全清醒,因而不掩饰地喊叫着。

深夜她在病床边的沙发睡着,模模糊糊再度撞见自传梦的开演,然而已不是秩序的回顾,代之以星般散乱的记忆:不快乐的童年,明明暗暗的情感,漏洞百出的工作,闪烁而真实。

她满背汗湿醒来,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喊出声。张眼是医院死白的墙,来不及为梦低回,明白了把自己叫醒来的是母亲微弱的呻吟:痛——

伤口痛吗?她问。

母亲虚弱地摇头:是腹内痛,那个被割掉的胃在发痛。

她闭上眼睛,想象那是怎样的痛?梦境伴随忧郁之虫起舞,心丝酸楚、脑筋混乱,可这心灵痛苦如何和眼前肉体痛苦相比?日日黎明,总听长廊传来凄恻哀号,一个脑里长癌的病患,进行切除手术之后,情况虽有改善,但意识却始终没有恢复清楚,没有人知道他在嚎叫什么,巡房护士无奈说:他的脑子可能一直停留在痛的当时,没办法转换过来。

出院后,母亲食量变得很小,每天早上她熬一锅汤,再加丁点米熬粥,将菜丝切得很细很细,皆为迎合母亲胃口而做,一番忙弄,但通常只消几口,母亲便托下巴叹气:看着是很想吃,但就是装不下啊。

人生游戏换手,如今母亲成了幼儿,而她得成为母亲,整间屋子家事缠缠绊绊,需要人手,母亲遂不再叨念她去找工作:裁员就裁员吧。母亲一直以为她是被裁员的。景气不好,全民低潮,成天打开的电视里,出现好些精神医师、娱乐艺人自杀的消息,社会新闻里出现了忧郁二字。

这是什么毛病呢?是怎样不舒服?会痛吗?母亲躺在摇椅里问。她佯装不知,忧郁二字比裁员还让她说不出口。她每去门诊就编借口外出,大太阳下不免觉得无路可走,既蔑视自己的病态,又无法解脱于病态。母亲病后频频回顾生命过往,诉说历史穷苦、恶境、挫折,酿就了她的胃癌,这些生涯说书本属家常便饭,可它们现在变成了病,确立了悲剧地位,容不得旁人造次多言,她得小心翼翼,不能再像以前不理,更不该顶嘴。

母亲一日小睡小食数次,把她时间切得零零碎碎,午前洗菜、洗衣、洗碗、吸地、折被,十一点有种人潮归去的宁静,午餐闷闷吃过,城里四处角落人们便纷纷小睡了。她倚着餐桌,听见父母呼吸规律起伏,一起,一落,一消,一长,日正当中,传说所谓正午的恶魔,静静显现,心有恶念,心灰意懒,罪有应得,世界呼呼酣睡,不觉恶魔已现,除了那些被恶魔盯上的子民,那些理智已被黑胆汁浸蚀的人们……

她静静坐着,悬着颈,如有巨斧随时可能落下,在如此的美好里。户外明艳,室内阴凉。直到哪里传来哪户人家先睡醒了扭开收音机,咿咿呜呜,咿咿呜呜,正午恶魔面影慢慢消薄,她支着颈子,感觉自己如一艘搁浅的船,停泊于荒废的小渔港,或沉于湛蓝如宝石的大海,无限细的日常无限深的人生,一点一滴渗入,船身日益沉重,在无人知晓的海面,徒然不可挽救地下沉……

完全的沉没之后,在海底,珊瑚礁四处遍布,静默而优雅地摇曳,静默而优雅地捕食,过往之繁花盛景,心爱珍重之无名宝藏,悉数沉入海底,任鱼群啄食,随时日腐朽,了无痕迹——

某一夜,她终在梦中短暂目睹了这丰饶而残酷的海底,彼时她已无梦甚久,之前所谓自传性的梦看来只是鸟瞰似的打了个草稿,碰到珊瑚礁般丰饶拥抱的细节便黔驴技穷地逃开。其后,梦没再写下去,每晚服用的助睡药物,净化成单纯尽职的睡眠使者,只要约定时间来临,便关掉她的意识如同她关掉桌上电脑,咻一声,画面就完全中断了。无梦,也无任何辗转,如一颗巨石咚地直直往下坠落,落到底,那时,她便醒了。如此之睡与醒,与其称之为睡眠,毋宁更像一种中断,一种死亡——

天明洗手做羹汤。病后母亲有时有点歉疚,殊不知在她自我感觉故障的当下,能洗手做羹汤是个多有活力的出路。时日过去,她愈来愈善于烹调,一小碗汤一小碟饭菜细细摆弄,只为引诱母亲胃口,她还特意吃得起劲,表演吃食的快乐,然而桌上依旧残留许多被母亲放弃的食物,那些食物又悉数挤进了她的胃里。父亲调侃,这样看护下去,父女俩非但不会累垮,恐怕还会胖得鲜美丰腴呢。

后来她果真长了体重,回想医师叮咛情绪药物让人掉胃口所以常见体重减轻,不禁哑然失笑。母亲过去总嫌她瘦,瘦得人生都失去了生气,如今见她两颊圆润起来,颇为满意说:你不是胖不起来,这样正正常常吃,不就胖得挺好的。

她与镜中对望,仿佛海上暴浪静止了。竟然也有这么一天,她不再有一双神经质的眼睛、一个焦虑而痉挛的胃,情绪乖巧安静,一尾不再挣扎的鱼。

她继续吃,继续精进厨艺。母亲的胃开始长大,开始展示它的新生、它的神奇,一餐比一餐多吃上一些,以前丁点碰不得的东西如糯米、糜粥,如今竟可来者不拒地吃,甚至连乘车也全然不感到晕了。

可喜母亲渐渐恢复,可叹她的体重却减不下来。举止臃肿,人生竟有此感,始料未及。她哀伤看着自己的身体,虽说藤蔓铲尽,内心空空荡荡,重组血肉另造新船的却仿佛不是自己。吃得太多的几餐,事后哗啦啦开着浴室水流,动物反刍般把胃中食物悉数倒出,极端恶心的形貌。她和往日母亲一样,有个烂胃,在人生里消化不良。母亲说:你凡事要想开点,不要像我一样搞到胃里长怪物。

忧郁的反面不是快乐,而是活力。大家都想错了,她想要的也没那么多,不过就是好好洗个澡,清清爽爽走出去。忧郁的尽头不是自杀,而是枯萎与恶魔的掌心。她擦干水滴,走出浴室,切掉浴室的灯,然后,屋里就完全暗了。窗外星光稀疏,永恒的夜,世界处处有人流泪,众生之坏与死教她对生命谦卑且臣服,她既希望母亲生命延续,又何能中止自己?母亲的胃坏了,割除是唯一使她重生的方法。

赴院手术那天黎明,梦境边缘她听见怪声,内心狐疑人生自传哪儿潜出来一只秘兽啼哭得如此陌生而凄绝呢?她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声,手足无措挣扎了好几转,才弄清楚声音不在自己的梦里而是来自双亲卧房。她跳起床,敲门来不及等回应便推开,半明半暗之间,一对人影相拥,她愣住,是闯错时间吗?童年记忆唰唰翻过,曾经不懂的后来她都懂了,人生一步一步走到这里,很多幸福的画面她都丢失了。

走开,走开。她隐隐约约看见父亲在挥手,那是要她离开的意思。父亲怀里的母亲在哭,哭得如此戏剧。她往后退了几步,平凡贪看戏剧的人,一旦来到宛如戏剧的人生,才惊觉戏剧竟是凝练了那么多不可胜受的现实。她听出来,那是一种死别的哭,与父亲死别的拥抱,如同每个要进手术房的癌症病人,恐惧身体一打开来里头已经蔓延而回天乏术。

如今,手术灯熄,母亲重回人间,虽然隐隐伴随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但也因为这重阴暗,转而变得对生之明亮敏感多情起来。无法再如往常去公园做晨操的日子,母亲开始听广播节目,据说自己也患过重病的主持人和听众交换病痛心得、疗生妙方,音量充沛,口吻夸张,教导人要忘忧,鼓舞众生随喜,随缘……

母亲一边听,一边搅着玻璃杯,喝完林林总总的营养品,再细嚼慢咽吞下她准备的食物,节目就差不多要结束了。这时,母亲会走到窗边,往外探看一大早出去溜达的父亲有无回来的踪影,然后,迎窗算日子:今天,明天是第几天,等到第几天,我要出去走走,走慢点,慢点走。

终而时光,到了某个早晨,她和母亲一起走出门。空气里有青草与麻雀的气味。母亲难免激动,兴致勃勃说着接下来人生她要如何与过去划清界线,和父亲四处游历,不再计较金钱人情云云。种种话语饱含对生命的贪恋,也好像过去挂念不休的烦忧已随那个拉警报的胃被割除清净。她正思索莫非生命有限制才得自由?莫非纵身一跳绝境也就过去?忽听母亲叨叨絮絮转到她的身上: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也只有你了。母亲忽然变得感性: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快乐,你要计较我这母亲哪里做得不好我也没话说,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呀,倒是人生我看总归是顺着路走,没什么绝对输赢,你看看我,哎呀,哪能事事料想得到,反正该走的路,你走上去就是了……

她听得鼻头一阵酸,窘窘地把脸别开去;这种温情让她难以招架,不是因为母亲说得有道理,而是母亲难得在说真心话——

妈妈,忧郁的反面不是快乐——某个瞬间,她也想开口说出心底的话,如人子对母亲真心坦白:妈妈,不快乐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越过了边缘,妈妈,请不要怪我不快乐,是忧郁的藤蔓缠绕了我——

忧郁二字使她的思绪受阻断,她毕竟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草地上的麻雀只只长得肥满可爱,忧郁二字使她感到耻辱。

她们一起走过公园,麻雀,野狗,气功,击掌的人。公园对面有市场,鱼贩认出了母亲:喔,陈太太,你是失踪去啊,这么久没来给我交关。卖水果的小姐也娇滴滴喊,陈妈妈,买苹果吧。

母亲挺高兴,小小一点市场绕了几圈,拿不定主意买什么。这原是母亲的主场,不过病间换成她得三两天就来一趟,因而也有几个好记性的摊贩跟她打招呼。母亲脸上露出一种温和的笑,仿佛满意她已经长大了。

儿时的她,每跟母亲去市场,经常走没半圈,便脸色惨白,若再不小心踩到几摊血水或见哪个小贩利落劈斩鱼肉,她就压不住反胃而当众在市场内吐了出来。母亲拿她没办法,便不再带她去市场,要不就让她在外头等,十来分钟,半小时,甚至更久。

市场外头通常是些租不起摊位的小贩,席地卖些发烂的水果青菜,或是推车流动的红豆饼鸡蛋糕,她站久了,最怕老弱伤残乞讨,因为她身上往往连一个铜板都没有,而那些画面又是如此残酷,偶有疯男疯女走过,对她喃喃自语或恶念戏弄,她每回皆吓得魂飞魄散。

事隔多年,她依然不明白,那个年幼的自己为何没哭没闹,也没跑进市场去找母亲,就算最后母亲买好菜出来,她也没说这段等待的过程里,她经历了什么荒唐的事情。

她就这样长大了,人生点点滴滴埋藏着忧郁的种子,只要不至于使它发芽,不至于魔豆般瞬间暴长,人生或可走到尽头。她陪着母亲绕了一圈又一圈,买了青菜水果和鱼,渐渐显露疲态。走出市场,流动卖老姜、蒜头、地瓜的老爷爷跟母亲打招122文膏之死

呼:原来这小姐是你家女儿啊。身旁老奶奶嘴甜又凑上几句:女儿陪买菜,你好命啊。

母亲点头笑了笑,蹲下来拣几颗红葱头,生活又吃又喝,竟要这么多食物,重透了,她挂了满手塑胶袋,手腕上细细蛇蛇,走出市场,早晨已经过去,日正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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