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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解救阿慕


在警察局,巡官汤姆斯·马修叫人拿两瓶可口可乐和吸管来。一个跑腿的警察将可乐放在塑胶盘上,拿来给两个全身沾满泥巴的孩子。他们和巡官隔桌而坐,头只比桌上乱七八糟的档案和纸高一点。

因此,艾斯沙在短短两星期中,再度面对瓶装饮料的恐惧,冰凉、嘶嘶作响的恐惧。有时候,可乐让事情变得更糟。

嘶嘶声往上冲入他的鼻子里,他打嗝,瑞海儿吃吃笑,然后吹吸管,直到饮料的泡沫落到衣服上,落到地板各处。艾斯沙大声读出墙上告示板上的字。

“貌礼,”他说,“貌礼,从服。”

“诚忠,慧智。”瑞海儿说。

“恭谦。”

“率效。”

巡官汤姆斯·马修一直保持冷静的态度,这是很了不起的。他感觉到那两个孩子愈来愈语无伦次,也注意到他们放大的瞳孔。以前他曾见过这一切……人类心智的逃避活门,应付创伤的方式。他体谅他们,巧妙地、没有恶意地引出他的问题,仿佛自己只是在问“芒恩,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或者“默尔,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渐渐地,事情的真相开始以一种支离破碎的方式呈现出来了。他的手下曾简单地向他报告深锅和平底锅、草席,以及那些令人耿耿于怀的玩具的事。现在,这些东西开始有了意义。汤姆斯·马修大为不悦。他叫人开一辆吉普车去接宝宝克加玛过来,并安排让孩子在她到来时离开

那间房间。他没有向她打招呼。

“坐吧。”他说。

宝宝克加玛感觉事情出了大差错。

“你找到他们了吗?一切都还好吧?”

“一切都不好。”巡官郑重向她宣告。

从他的眼光和他的语气来看,宝宝克加玛明白,这一次她是在应付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不再是前次会面时那位能通融的警官。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巡官汤姆斯·马修直截了当地说。

果塔延的警察根据她提出来的“第一控诉报告”采取行动。那位帕拉凡被逮到了,很不幸地,他在和警方遭遇时受了重伤,而且很可能无法活过那一晚。但是现在,那两个孩子说,他们是自愿去的,他们的船翻覆了,而那位英国来的孩子意外溺死了,这使得警方必须为一个就法律而言无罪之人死于拘禁中负责。他的确是一个帕拉凡,而且的确是行为不检,但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而且就法律而言,他是无罪的,诉讼根本不成立。

“强暴未遂?”宝宝克加玛虚弱地暗示。

“但是受害者曾提出控述吗?她做了供述吗?你把她的供述带来了吗?”巡官的语气充满挑衅,而且几乎怀着敌意。

宝宝克加玛似乎萎缩了,肉囊自她的眼睛和下颚垂下来,恐惧在她里面发酵,她口里的唾液变酸。巡官把一杯水推过去给她。

“事情很简单。如果不是强暴的受害者提出控诉,就是孩子必须在警方证人面前,指证那个帕拉凡绑架他们,否则,”他等宝宝克加玛注视他,“否则我必须控告你提出一个不实的第一控诉报告,让你变成一个刑事犯。”

汗水使得宝宝克加玛的淡蓝色上衣变成深蓝色。巡官汤姆斯·马修没有逼迫她,他知道从政治气氛看来,自己可能会惹上大麻烦。他明白皮莱同志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所以他为自己如此冲动行事而自责。他手拿印染手巾伸入衬衫里,擦拭胸腔和腋窝。办公室非常安静,警察局活动的声音,靴子的踏地声,某个被审问者偶尔因疼痛而发出的哀叫声,似乎很遥远,仿佛来自其他地方。

“如果我能和孩子独处一会儿,”宝宝克加玛说,“他们会照吩咐去做。”

“就让你如愿吧。”巡官站起来,要离开办公室。

“在你叫他们进来之前,请给我五分钟。”

巡官汤姆斯·马修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就离开了。

宝宝克加玛擦拭她闪亮、流汗的脸,伸伸脖子,抬头看天花板,以便拿纱丽的末端边缘拭去一条条脖子脂肪缝隙间的汗水。她亲吻她的十字架。

福哉玛丽亚,充满恩慈。

她说不出祷告词。

门打开了,艾斯沙和瑞海儿被带进来,身上黏着干泥块,喝了许多可口可乐。

看到宝宝克加玛使他们突然清醒下来,那只背部簇毛不寻常浓密的蛾,在他们心上张开翅膀。为什么她来这儿?阿慕在哪儿?她是否仍然被锁起来。

宝宝克加玛以严厉的眼神望着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发一语。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沙哑而陌生。

“那是谁的船?你们从哪儿弄来那艘船?”

“我们的船,是我们找到的,维鲁沙帮我们修理的。”瑞海儿轻声说。

“你们多久以前就有那艘船了?”

“我们在苏菲默尔来的那一天找到它的。”

“你们从家里偷东西,然后用船载着它们渡河?”

“我们只是在玩游戏……”

“玩游戏!你们说这是游戏?”

宝宝克加玛朝他们注视了许久,才又开口说话。

“你们可爱的小表姐的尸体正躺在客厅里,鱼吃掉了她的眼睛,她的妈妈不停地哭泣,这就是你们所说的游戏?”

突来的一阵微风使得有花形图案的窗帘像波浪般涌动,瑞海儿可以看到停在外面的吉普车,以及走动的人。一个男人试着发动摩托车,每一次他跳到脚压发动杆上时,他的头盔便滑到一边。

在巡官的房间里,帕帕奇的蛾正在活动。

“夺去一个人的性命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宝宝克加玛说,“那是任何人所能做的最恶劣的一件事情,甚至上帝也不会原谅这种行为,你们知道这一点。是不是?”

两颗头点了两次。

“然而,”她忧伤地注视他们,“你们却做了这样的事。”她直视他们:“你们是杀人凶手。”她等他们确实明白这件事情。

“你们知道,我明白这不是意外事件。我知道你们是多么嫉妒她,如果法官在法庭上问我,我得告诉他,是不是?我不能说谎,不是吗?”她拍拍她旁边的椅子,“过来,坐在这儿——”

两个顺从的屁股挤进那张椅子里。

“我必须告诉他们,我们严禁你们单独到河流那儿,而你们强迫她一起去,虽然你们知道她不会游泳。在河流中间,你们将她推出船。这不是意外事件,是不是?”

四个碟子般的眼睛回瞪她,她说的故事令他们入了迷。接下来呢?

“所以你们现在得去坐牢,”宝宝克加玛仁慈地说,“而你们的母亲也会因为你们而坐牢,你们喜欢这样吗?”

害怕的眼睛和一道喷泉回看她。

“你们三个人会待在不同的牢房里。你们知道印度的监狱像什么吗?”

两颗头摇了两次。

宝宝克加玛逐渐建立起她的论据。她用她的想象生动地描绘出监狱生活的情景。食物因掺杂着蟑螂而变脆,厕所里堆积的大便如柔软、棕色的小山,还有臭虫和殴打。她强调,阿慕会因为他们而被关上许多年,当她出来时,她已经是一个又老又病、头发长满虱子的老妇人了——如果她没有在监狱里死去的话。她有系统地以她那和蔼、关心的声音为他们编织出可怕、凄惨的未来。当她踩熄了每一道希望之光,完全摧毁了他们的生命之后,她像一个仙女教母般为他们提出一个解决之道。上帝绝不会原谅他们所做的事情,但是在这世上,他们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弥补一些伤害,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他们的母亲免于羞辱,免于为他们的缘故受苦——倘使他们能够务实的话。

“你们很幸运,”宝宝克加玛说,“警察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幸运的错误。”她停了一下,“你们知道那是什么,不是吗?”

有人被困在警察桌子上的玻璃镇纸里,艾斯沙可以看到他们。一个跳着华尔兹的男人和一个跳着华尔兹的女人。后者穿着一件白色洋装,洋装下露出腿。

“不是吗?”

镇纸里有华尔兹音乐,玛玛奇以她的小提琴拉出来的音乐。

啦——啦——啦——啦——伦恩,

帕伦恩——帕伦恩。

“重要的是,”宝宝克加玛的声音说,“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巡官说无论如何他会死去。因此,警察怎么想,对他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是否想坐牢,是否想让阿慕因为你们的缘故坐牢,这是由你们决定的。”

镇纸里有气泡,使得里面的男人和女人像是在水中跳华尔兹。他们看起来似乎很快乐,或许他们正要结婚。她穿着白色洋装,他穿着黑色西装,系着蝴蝶领结,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如果你们想解救她,你们只需和那个大胡子叔叔去。他会问你们问题,一个问题,而你们只需说“是的”,然后我们都可以回家了。这是再简单不过了,只是一个小代价。”

宝宝克加玛顺着艾斯沙的目光看过去,她只能以这来制止自己拿起镇纸,将它丢到窗外。她的心怦怦地跳动着。

“所以,”她带着一个灿烂但易碎的微笑说。她的声音开始流露紧张,“我该对巡官叔叔说些什么?我们决定该怎么办?你们想解救阿慕,或者我们应该送她去坐牢?”

仿佛她要他们在两件好事中选择一件似的。去钓鱼或者替猪洗澡?替猪洗澡或者去钓鱼?

双胞胎抬头看她,两个害怕的声音不是同时,但几乎同时轻轻地说:“解救阿慕。”

在以后几年(当他们还是孩子,或者变成青少年和成人时),他们会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这个场景。他们是否被骗去做那件事情?他们是否被骗去为维鲁沙定罪?

就某方面而言,是的。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他们两人都知道他们有一个选择,而他们多么快就选择了!他们几乎只想了一秒钟,就抬头,不是同时,但几乎同时地说:“解救阿慕。”解救我们,解救我们的母亲。

宝宝克加玛开心地笑了,而心情放松就像一剂通便剂。她必须上厕所。她紧急打开门,叫巡官过来。

“他们是好孩子,”他来时,她告诉他,“他们会跟你去。”

“不需要两个,一个就行了,”巡官汤姆斯·马修说,“任何一个都行。芒恩,或者默尔,谁想跟我去?”

“艾斯沙,”宝宝克加玛选择说,因为她知道他是两人当中比较务实、比较顺从、比较有远见、比较负责任的一个。“你去,好孩子。”

小男人,住在一辆篷车里。嘟——嘟。

艾斯沙去了。

骨盆大使,眼睛睁大,飞机头走了样。矮小的大使,两旁有高大的警察,去执行一项可怕的任务,深入果塔延警察局的内部,脚步声在石板地上回响。

瑞海儿留在巡官的办公室里,聆听宝宝克加玛去之而后快的排泄物粗鲁地流下巡官附属厕所的马桶内侧。

“水抽不出来,”她出来时说,“这真是令人气恼。”

想到巡官会看到她粪便的颜色和浓稠度时,她就觉得很难为情。

拘留所里一片漆黑。艾斯沙什么也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刺耳的、困难的呼吸声。粪便的味道令他想作呕。有人打开灯,明亮、令人目眩的灯。维鲁沙出现在起泡沫、滑溜溜的地板上。被一盏现代之灯召出来的血肉模糊的精灵,赤裸着,脏兮兮的芒杜已经被解下来了,血从头盖骨喷溅出来,像一个秘密。他的脸肿胀,头看起来像一个南瓜,对于结出它的细长的梗而言,它显得太大,太重。有一个上下颤抖、怪异恐怖的微笑和南瓜。警察的靴子自一池从他那儿扩散出来的尿液边缘往后退,明亮、没有遮盖的电灯泡反映在尿液中。

艾斯沙身体里面的死鱼浮了上来。一个警察以靴子戳维鲁沙,维鲁沙没有反应。巡官汤姆斯·马修蹲下来,用他吉普车的钥匙划维鲁沙的脚底。肿胀的眼睛睁开了,朝四处看,然后目光透过一层血膜集中在一个心爱的孩子身上。艾斯沙想象他身体里面的某种东西微笑了,不是他的嘴,而是其他没有受到伤害的部位。或许是他的肘,或许是他的肩膀。

巡官问他问题。艾斯沙的嘴说:“是的。”

童年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

沉默溜进来,像一道闪电。

有人关掉灯,维鲁沙消失了。

在他们搭警察的吉普车回去的途中,宝宝克加玛在“安心药房”停下来,买一些让他们安静下来的药,给每人两粒。到达春干桥时,他们的眼睛开始阖拢了。艾斯沙对瑞海儿耳语。

“你是对的,那不是他,那是乌伦邦。”

“谢天谢地。”瑞海儿轻声回答。

“那你想他在哪儿?”

“逃到非洲去了。”

被交给他们的母亲时,他们已经熟睡了,漂浮在这个虚构的故事上。

次日清晨,阿慕从他们那儿抖出这个故事。但那时已经太晚了。

巡官汤姆斯·马修对于这类事情很有经验。他是对的,维鲁沙没有活过那一晚。

午夜过后半小时,死亡便找上了他。

而蜷缩在蓝色十字绣床罩上的那个小家庭呢?他们怎么了?

不是死去,只是不再活着。

在苏菲默尔的葬礼后,当阿慕带他们回到警察局,而巡官啪哒啪哒地挑选他的芒果时,尸体已经被移走了,被丢在警察习惯用来丢弃死人的西马迪库济(贫民坑)里。

听到阿慕去警察局时,宝宝克加玛非常惊恐。她——宝宝克加玛——所做的一切都以一个假定作为前提。她赌一个事实:不管阿慕做了什么,不管她多么生气,她绝不会公开承认她和维鲁沙之间的关系。因为在宝宝克加玛看来,那会永远地毁了她自己和她的孩子。但是,宝宝克加玛没有考虑到阿慕危险的一面,那种无法混合的混合——母亲的

无尽温柔和自杀式轰炸机的鲁莽的愤怒。

阿慕的反应把她吓呆了,地从她脚下崩裂开来。虽然她知道巡官汤姆斯·马修是她的盟友,但是,这种情形能够持续多久?倘使他被调职,而这个案子重新被审理,那么,她该怎么办?从皮莱同志成功地在门外召集的那群叫喊、呼口号的工人来看,这种事情是可能发生的。这些人制止工人回来工作,让一大堆芒果、香蕉、凤梨、大蒜和姜慢慢地在天堂果菜腌制厂腐烂。

宝宝克加玛知道她必须尽快将阿慕赶出阿耶门连。

她以她最擅长的本事来达成这个目的:灌溉她的田地,用别人的愤怒来助长她的农作物。

她像老鼠般地啮入恰克忧伤的仓库。在它的墙内,她为他疯狂的愤怒植下一个容易取得的、可以接近的目标。她轻易地将阿慕描述成真正必须为苏菲默尔之死负责的人;阿慕和她的异卵双胞胎。

把门击碎的恰克,只是被宝宝克加玛拴在她皮带末端的一头猛冲猛撞的悲伤公牛。让阿慕收拾行李离开,将艾斯沙送回去是她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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