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外国名著 > 微物之神

20 马德拉斯邮车


因此,在科钦港火车站,独自一人的艾斯沙坐在有横栏的火车窗旁。骨盆大使,一个梳着飞机头的石磨,觉得体内有绿色的波浪、混浊的水、肿块、海草,觉得自己在飘浮,在上下起浮。那只上面有他名字的行李箱放在座位下,而装着番茄三明治的午餐盒和画着一只老鹰的水瓶放在他前面的一个小折叠桌上。

坐在他旁边的女人穿着绿紫相间的坎吉华兰[ 地方名,出产著名的纱丽]纱丽,每个鼻孔上都有成簇闪亮如蜜蜂的钻石。她正在吃东西,而且拿出装在盒子里的黄色糖果给艾斯沙。艾斯沙摇摇头,但她微笑,并且哄诱他,和蔼亲切的眼睛消失在眼镜后面的细缝里。她以嘴做出亲吻的声音。

“吃一个试试看,很甜很甜。”她以塔密尔语说,“罗波曼杜瑞[即“很甜”之意]”。

“很甜。”她那大约和艾斯沙一样大的大女儿用英文说。

艾斯沙再次摇摇头。那女人使他的头发在摇动中变凌乱了,飞机头走了样。她的家人(丈夫和三个孩子)已经在吃东西了。座位上有又大又圆的黄色甜点屑,而他们的脚下有火车的轰隆声。蓝色的夜灯尚未打开。

正在吃东西的那女人把她小儿子打开的灯关掉。她向男孩解释说,那是睡觉时使用的灯,不是醒着时使用的灯。

头等车厢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绿色的。座位是绿色的,卧铺是绿色

的,地板是绿色,链子是绿色的。深绿色和浅绿色。

“停车请拉链子”是以绿色写成的。

艾斯沙心里念出来的“子链拉请车停”也是以绿色写成的。

透过车窗横栏,阿慕拉住他的手。

“把车票收好,”阿慕的嘴说,阿慕那张试着不哭的嘴,“他们会来查票。”

艾斯沙对着阿慕那张朝车窗仰起的脸点头,对着个子小、被车站污物弄脏的瑞海儿点头,他们三个人都各自明白一件事:他们“爱死”了一个男人。而明白这件事情使他们结合在一起。

这是报纸上没有报道的。

几年后,双胞胎才明白阿慕在发生的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在苏菲默尔的葬礼上,在艾斯沙被送走之前几天,他们看到她两眼肿胀,而孩童的自我中心使他们认为,他们必须为阿慕的悲伤负全责。

“在三明治变湿之前把它吃掉,”阿慕说,“还有,别忘了写信。”

她审视握在手中的那只小手的指甲,并且从大拇指的指甲下推出一条镰刀形的黑色污垢。

“替我照顾我的甜心,直到我去接他。”

“什么时候,阿慕,你什么时候去接他?”

“很快。”

“但是,是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很快,甜心,我会尽快。”

“下个月?阿慕?”艾斯沙故意说出一段长长的时间,如此阿慕才会说:“在那之前,艾斯沙,务实些。你的功课呢?”

“等我找到工作后,等我离开这里,并且找到工作后,我立刻去接你。”阿慕说。

“但那样的话,你永远不会来!”一波恐慌的浪潮涌上来,一种上下起伏的感觉。

正在吃东西的那女人尽情地窃听。

“看看他的英文说得多好。”她用塔密尔语对她的孩子说。

“但那样的话,你永远不会来。”她的大女儿挑衅地说,“永——远——不——会。”

艾斯沙所说的“永远不会来”只是指太遥远,不会“现在”来,不会“很快”来。

他的“永远不会来”不是指“再也不会来”。

但是,他的话听起来就是像那样。

但那样的话,你永远不会来。

而他们呢?

将被送到政府的机构。

人们被送到那儿去“好好地”学习规矩。

而结果就是这样。

都是因为他,阿慕胸腔里的那个遥远的男人才会停止喊叫;都是因为他,她才会孤单地死在旅馆里,没有人躺在她背后和她说话。

因为是他说了那句话。但是阿慕,那样你永远不会来!

“别傻了,艾斯沙,我会很快来,”阿慕的嘴说,“我要去教书,我要创办一所学校,而你和瑞海儿会在那所学校就读。”

“我们不会读不起这所学校,因为那是我们的!”艾斯沙带着他惯有的实用主义说。他的眼睛注视着有利可图的机会。免费坐公车、免费的葬礼、免费的教育。小男人,住在一辆篷车里,嘟——嘟。

“我们将有自己的房子。”阿慕说。

“一栋小房子。”瑞海儿说。

“在学校里,我们将有教室和黑板。”艾斯沙说。

“还有粉笔。”

“还有真正在教书的老师。”

“还有适当的惩罚。”

这就是他们梦想的材料,在艾斯沙被送走的那天。粉笔、黑板、适当的惩罚。

他们没有轻率地要求免去惩罚,他们只要求和他们的罪相当的惩罚。不是那种大惩罚,大得像嵌入卧室的橱子,那种你可以在里面度过一辈子,在迷宫般的架子之间徘徊的橱子。

火车没有预先警告就开始移动了,非常缓慢地移动。

艾斯沙的瞳孔放大。当阿慕沿着月台走动时,他的指甲陷入阿慕的手里,而当马德拉斯邮车加快速度时,阿慕也跟着跑起来。

“上帝祝福你,我的宝贝,我的甜心,很快我就去接你!”

“阿慕!”艾斯沙叫喊,因为她已放开手,一根接一根松开他的小手指。

“阿慕!我想吐!”

艾斯沙的声音升高,变成哀号。

小骨盆猫王,有走了样的飞机头,特地为外出而梳的飞机头,穿着一双灰褐色的尖头鞋。他将他的声音留在后面。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瑞海儿弯下身,不停地尖叫。

火车驶出去了,光进来了。

二十三年后,瑞海儿——一个穿着黄色圆领汗衫的黑肤色的女人——在黑暗中转向艾斯沙。

“艾斯沙帕皮恰全·库塔本·彼得芒恩。”她说。

她轻声说。

她移动她的嘴。

他们美丽母亲的嘴。

挺直坐着,仿佛等着被逮捕的艾斯沙将手指伸向那张嘴,触摸它说出来的话,握着它的呢喃。他的手指循着它的形状移动,然后触摸牙齿,然后,他的手被握住了,被亲吻了。

按在被散乱的雨弄湿的冰冷的脸颊上。

然后,她坐正,伸出手臂拥抱他,将他拉到身旁。

他们那样躺着,躺了许久,在黑暗中醒着,安静而空虚。

不老,不年轻。

只是一个可以活着,可以死去的年纪。

他们是在偶然的机会中邂逅的陌生人。

在生命开始之前,他们就相识了。

没有人可以说什么来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说什么来区别性和爱,区别需要和感情。

或许我们所能说的,就是没有观看者自瑞海儿的眼中往外观看,没有人从一扇窗子望向外面的海,望向河流中的一艘船,或者雾中一个戴帽子的过路人!

或许我们所能说的,就是空气有点冷、有点湿,但是非常安静。

然而关于这个,我们能够说些什么?

我们只能说有眼泪,而安静和空虚搭配起来,像叠在一起的汤匙;我们只能说,有人嗅着一个可爱的喉咙末端的凹洞,而一个结实、蜜色的肩膀上有半圆形的齿痕;我们只能说事后许久,他们仍然紧紧相拥;我们只能说他们那一晚所分享的不是快乐,而是可怖的忧伤。

我们只能说,他们再度打破了爱的律法,那种规定谁应该被爱,如何被爱,以及得到多少爱的律法。

在荒废的工厂屋顶上,寂寞的鼓手击着鼓,一扇金属网门“砰”的一声关起来,一只老鼠匆忙穿过工厂地板。蜘蛛网封住旧腌缸,空的腌缸,只有一个例外,里面积着一小堆凝结的白色灰烬——一只廪枭的骨灰。它死去许久了,一只被腌起来的廪枭。

这是要回答苏菲默尔的问题:恰克,老去的鸟儿在哪里死去?为什么死去的鸟儿没有像石头那样,从天空掉落下来?

这是她到来的那天晚上所问的问题。那时她站在宝宝克加玛的观赏性池塘边缘,抬头望着天空中旋飞的鸢鸟。

苏菲默尔,戴着帽子,穿着喇叭裤,从一开始就被人喜爱。

因为玛格丽特克加玛知道,当你来到“黑暗之心”,任何人都可能碰上任何事情,所以她叫苏菲默尔进来,让她服用药片。预防血丝虫、疟疾和腹泻的药片。很不幸地,她没有预防溺死的药片。

然后,吃晚饭的时间到了。

“晚餐,真傻。”当艾斯沙被派去叫她时,她更正他。

吃“晚餐”时,孩子们坐在另外一张较小的桌子旁,背对大人的苏菲默尔对着食物扮出可怕的鬼脸。她让那对羡慕她的表弟妹看到她所吃的每一口食物:被咀嚼一半,仿佛被覆上一层保护物,躺在她的舌头上,像刚吐出来的东西。

当瑞海儿依样画葫芦时,阿慕看到她了,带她上床睡觉。

阿慕将她淘气的女儿放入被窝里,然后熄掉灯。她的晚安之吻没有在瑞海儿的脸颊上留下任何唾液,而瑞海儿可以看出她并不是真的生气。

“你没有生气,阿慕。”她快乐地轻声说。她的母亲多爱她一些了。

“没有。”

阿慕又亲吻她。

“晚安,甜心,上帝祝福你。”

“晚安,阿慕,赶快叫艾斯沙来。”

阿慕走开时听到她的女儿轻轻呼叫:“阿慕!”

“怎么了?”

“我们流着相同的血,你和我。”

阿慕倚着黑暗中的卧室的门,不想回到晚餐桌。在那儿,谈话像蛾一样,绕着那个白人小孩和她的母亲打转,仿佛她们是惟一的光源。阿慕觉得她会死去;会枯萎,然后死去——如果她再听见另一句那样的话,如果她必须再忍受恰克那种骄傲,像拿着网球奖杯的微笑,如果她必须再忍受从玛玛奇那儿流出来的性嫉妒暗流,如果她必须再忍受宝宝克加玛那种骄傲意排除她和双胞胎的谈话,那种让他们明白自己在事物计划中所占之地位的谈话。

当她倚着黑暗中的房门时,她感觉她的梦——她的午后噩梦——在她里面移动,像一条水纹,自海里涌上来,然后扩大成一个波浪。那个快活的独臂人,那个皮肤有咸味、一边的肩膀像悬崖般突然终止的男人,从参差不齐的海滩阴影中出现,并向她走来。

他是谁?

他可能是谁?

失落之神。

微物之神。

鸡皮疙瘩和突然微笑的神。

他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

如果吻她,他就不能和她说话;如果爱她,他就不能离开;如果说话,他就不能倾听;如果作战,他就不能赢。

阿慕渴望他,以她整个生物机能渴望他。

她回到晚餐桌。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