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非贱民警察”渡过水流缓慢、且因刚下过雨而高涨的米那夏尔河,小心翼翼地穿过潮湿的矮树丛,其中一人的沉重口袋里传出手铐的叮当声。
他们宽阔的卡其短裤因上过浆而变僵硬,像一排硬邦邦的裙子在长茎草上跃动,似乎不甚倚赖在里面移动的腿。
是六个警察,这个州的仆人。
礼貌
服从
忠诚
智慧
谦恭
效率
果塔延的警察。他们是一个卡通队伍,新时代的王子,戴着可爱的尖头盔,像有棉布里的硬纸板,被发油染污,他们寒酸的卡其王冠。
黑暗的心。
怀着致命的目标。
他们高高举起细瘦的腿,踏着重步穿过长茎草。地上的爬藤被他们因落水而变湿的腿毛绊住,芒刺和草花使他们晦暗的短袜变得鲜艳。棕色的马陆睡在他们有钢鞋尖、“可以碰触”[双关语,指“可以碰触”和“非贱民”]的靴子底部。粗糙的草擦破了他们腿上的皮肤,留下交织的割痕。当他们咯吱咯吱穿过沼泽时,湿泥自他们脚下溅出,发出放屁般的声音。
他们踩着沉重的脚步经过树梢上的蛇鸟,后者正在弄干摊开来的潮湿羽毛,而那些羽毛就像在天空下晾干的衣物。他们经过白鹭、鸬鸟、大鹳,经过正在寻找跳舞空间的赤颈鹤,经过眼神不带怜悯的草鹭,它们呜啦呜啦的叫声震耳欲聋。母鸟和它们的蛋。
清晨的热气中充满了对更坏之事即将发生的期待。
过了散发死水味道的沼泽,他们经过被藤蔓覆盖的老树,经过巨大的落花生,经过野胡椒,经过如瀑布般落下的褐色藤叶。
经过一只平衡地停在一片挺直草叶上的深蓝色甲虫。
经过那些经得起雨水侵蚀的巨大蜘蛛网,那网从一棵树延伸到另一棵树,仿佛树与树之间的轻声低语。
一朵裹在紫红色花苞里的香蕉花,从一棵污秽、叶子破裂的香蕉树悬垂下来,像一个脏兮兮的学童以伸出的手握着一颗宝石,一颗天鹅绒丛林里的宝石。
深红色的蜻蜓在空中交尾,身体叠在一起,身手敏捷。一个对此赞美不已的警察观看着,而且有一会儿的工夫,他对于蜻蜓性交的动力学感到非常好奇。然后,注意力跳回来了,他又想着警察该想的事情。
往前。
经过在雨水中凝结的高大蚁丘,蚁丘陷落下来,像用过毒品后,昏睡在天堂门口的卫兵。
经过在空中飞来飞去,像快乐信息般的蝴蝶。
经过巨大的羊齿植物。
经过一只变色龙。
经过一朵惊人的扶桑花。
经过仓皇寻找遮蔽所的灰色野鸡。
经过维里亚巴本没有找着的豆蔻树。
一条叉开来的运河,静止无声,被浮萍堵塞着,像一条绿色的死蛇。一根倒落的树干横跨其上。“非贱民警察”小心翼翼地从树干上过河,挥动擦亮的竹制警棍。
带着致命棍棒的多毛发的精灵。
然后,阳光被倾斜的细树干锯裂,黑暗的心蹑手蹑脚走入黑暗之心,蟋蟀的唧唧声升高。
灰色松鼠疾速爬下倾向阳光的橡胶树的斑驳树干。树皮上有横割的旧疤痕,封住了,愈合了,没有人重新将它割开采树汁。
数英亩的橡胶树,然后,一块多草的空地,和一栋房子。
历史之屋。
门锁起来了,但窗子敞开着。
石砌地板冰冷,墙上有涌动的船形影子。
在那儿,趾甲坚硬,呼吸散发泛黄地图味道的苍白祖先发出纸质的耳语。
在那儿,半透明的蜥蜴居住在古老的画后面。
在那儿,梦被捕住了,然后重新被做一次。
在那儿,一个老英国人的鬼魂被镰刀钉在一棵树上,而一对异卵双胞胎废去了这个鬼魂。一个留着飞机头、将一面旗子插在他旁边地上的男孩。当这队警察小心翼翼地走过时,他们没有听到鬼魂的乞求,没有听到他以亲切的传教士的声音说:对不起,你是否,嗯……你是否碰巧嗯……我想你没有一根雪茄吧?没有?……没有,我想你没有。
历史之屋。
在那儿,在以后几年,即将到来的“恐怖”将被埋在浅浅的坟墓里,隐藏在旅馆厨子的快乐哼唱声下,隐藏在老共产党员的低声下气之下,隐藏在舞台的缓慢死亡之下,隐藏在富有的观光客来此玩赏的历史之下。
✻
那是一栋美丽的房子。
墙曾是白色的,屋顶曾是红色的。但是现在,它们都被涂上天气的颜色,画笔在自然的调色板上浸染过。苔藓的绿,泥土的棕,碎屑的黑,使它看起来比实际更老旧,像从海底捞上来的沉没的宝藏。它被鲸鱼吻过,黏附着甲壳动物,被裹在寂静中,从破碎的窗吐出气泡。
一个深入的阳台环绕着它,房间本身似乎隐藏在后面,掩埋在阴影里。铺瓦的屋顶往下伸展开来,像一艘巨大、倒置的船的两侧。曾是白色柱子支撑住的腐烂横梁在中间部分塌陷下来,留下一个像是在打呵欠的破洞。一个历史之洞,宇宙中一个历史形的洞。黄昏时,一群群密集而沉默的蝙蝠经由这个洞涌出去,像工厂排放的烟,然后进入黑夜之中。
黎明,它们带着这个世界的消息回来了。远处玫瑰色天空中的一阵灰色烟雾突然合并起来,在历史之屋上面变黑,然后垂直落入历史之洞里,像一部倒着放映的影片里的烟。
一整天,它们睡着。那些蝙蝠,像屋顶的毛皮衬里,它们的排泄物喷溅在地板上。
✻
警察停下来,然后成扇形排开来。事实上他们并不需要这么做,但是他们喜欢这些非贱民的游戏。
他们战略性地各就各位,蹲伏在作为分界的低矮破石墙旁边。
迅速地小解。
微热的石头上有热泡沫。警察的尿。
蚂蚁溺死在黄色的香槟酒中。
深呼吸。
然后,他们一起膝肘着地爬向那栋屋子,像电影里的警察,轻轻地,轻轻地爬过草地,手里握着警棍,心里想象那是机关枪。维护非贱民的未来的责任落在他们瘦削但能干的肩膀上。
在后阳台,他们找到了猎物。一个走了样的飞机头,一道系着“东京之爱”的喷泉,在另一个角落里,有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木匠(和狼一样孤单)。
他们都沉睡着,使得那一切“非贱民”诡计变得毫无意义。
突袭。
他们脑海中的新闻大标题。
被警察的拖网捕住的亡命之徒。
因为这个无礼之举,这种破坏乐趣,他们的猎物付出了代价。噢,是的。
他们以靴子踢醒维鲁沙。
维鲁沙的膝盖骨被踢碎了,使得他在睡梦中大叫,叫声惊醒了艾斯沙本和瑞海儿。
惊叫声在他们里面逝去,然后腹部朝上浮起来,像死鱼。当他们屈缩在地板上,在恐惧和不相信之间摇摆时,他们看到被打的人是维鲁沙。他从哪里来?他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警察将他带来这里?
他们听到木棍落在肉上和靴子落在骨头及牙齿上的重击声,听到腹部被踢瘪时的低沉咕噜声,听到头盖骨碰到水泥时的模糊嘎喳声。当那人的肺部被一根碎肋骨的参差尖端刺破时,血随着他的呼吸汩汩流出。
他们观看着,嘴唇泛青,眼睛睁大,某种他们可以感觉,但不能了解的东西将他们催眠了:警察所做的事情缺乏一种反复无常性,只有一种原本应该被愤怒填满的深渊,只有一种冷静、沉着的残酷。
他们是在打开一个瓶子。
或者关上一个水龙头。
是在打破一个蛋,然后煎蛋卷。
双胞胎年纪太小了,不知道这些人只是历史的追随者,被派去结清账目,向那些违反其律法的人收取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一种原始但完全非个人性的感情驱使着他们,一种从刚生成的、未被承认的恐惧生出的蔑视感驱使着他们——文明对于自然的恐惧、男人对于女人的恐惧、权力对于没有权力的恐惧。
人类的一种下意识冲动:想要毁灭自己既无法征服也无法神化的事物。
男人的需要。
艾斯沙本和瑞海儿那天早上所目睹的事情(虽然他们不明白),是人性追求支配权的一种控制下的临床示范(这毕竟不是战争或集体屠杀)。组织、秩序、完全的独占。那是伪装成上帝旨意的人类历史,向未成年的观众揭露的人类历史。
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偶然的成分。绝没有。那不是偶然发生的暴力抢劫,不是个人的复仇。那是一个将历史印在生活于其间者心里的时代。
现场演出的历史。
倘使他们施加在维鲁沙身上的伤害比预期更严重,那只是因为他们和他之间的任何相似处、任何关系早就被割断了,因为任何暗示他至少就生物学而言是一个同胞的关系,早就被割断了。他们不是在逮捕一个人,而是在驱逐恐惧。他们没有工具来衡量他可以承受多少惩罚,没有方式来评估他们已对他施加多少伤害,或者他们已如何永远地伤害了他。
不同于发狂的宗教暴民,或放纵的征服军队的习惯,那天早上在“黑暗之心”,“非贱民警察”以十分简洁的方式行动,不歇斯底里。他们没有扯断他的头发,或者将他活活烧死;没有砍掉他的生殖器,然后将它塞在他嘴里;没有强奸他,或者砍掉他的头。
毕竟他们不是在和一种传染病战斗,他们是在为一个社会接种,使它能够免去一场暴动。
在历史之屋的后阳台,当双胞胎所爱的那男人被打得体无完肤时,伊本太太和拉加哥帕兰太太——双胞胎大使(天知道是什么大使),学到了两堂新课。
第一课:
血在一个黑皮肤的人身上几乎看不出来。(嘟——嘟)
以及
第二课:
但那血有味道。
令人欲呕的甜味。
像微风中即将凋谢的玫瑰的味道。(嘟——嘟)
“Madiyo?”其中一个历史代理人问。
“Madi aayirikkum.”另一个历史代理人回答。
够了吗?
够了。
他们自他那儿走开。工匠评估他们的作品,寻求美学距离。
他们的作品,被上帝和历史抛弃,被马克思抛弃,被男人抛弃,被女人抛弃,被小孩(在几小时之后)抛弃,蜷缩躺在地板上,半清醒着,但没有移动。
他的头盖骨有两处破裂,鼻子和两边的颊骨都已粉碎,以致他的面孔变成泥状,一片模糊。而嘴上挨的一击使上嘴唇裂开来,牙齿掉了六颗,其中三颗嵌入下嘴唇,骇人地翻转了他美丽的微笑。他的四根肋骨断裂,其中一根刺穿左肺,使血从他口里流出来,他呼吸时喷出的血是鲜红的,是肉和泡沫。他下半部的肠破裂了,并且出血,血聚集在他的腹腔里。而他的脊椎骨有两处受损,冲击力则使他的右臂瘫痪,也导致他无法控制膀胱和直肠。他的两个膝盖骨皆已碎裂。
而他们仍然拿出手铐。
冰冷的手铐。
有酸金属的味道,就像公车的钢制扶手和售票员那握过扶手的手所散发的气味。当他们注意到他涂了指甲油的指甲时,其中一人拉起他的手,朝其他人卖弄风情地挥动他的手指。他们哈哈大笑。
“这是什么?”一个尖锐的假声问,“双性人?”
一个人用棍子轻敲他的阴茎。“来吧,让我们瞧瞧你的独家秘诀,让我们瞧瞧你可以让它涨得多大。”然后,他举起穿靴子的脚(靴底是卷曲的马陆),再轻轻地踏下去。
他们将他的手反锁在背后。
喀嗒。
再喀嗒。
在一片幸运之叶下面,在一片使季风准时到来的夜晚之秋叶下面。在手铐碰到他的皮肤之处,有鸡皮疙瘩。
✻
“那不是他,”瑞海儿轻声对艾斯沙说,“我看得出来,那是他的双胞胎哥哥,住在科奇的乌伦邦。”
艾斯沙不愿在虚构中寻找庇护所,所以不发一语。
有人对他们说话。一个好心的非贱民警察,只对他的同类好心。
“芒恩,默尔,你们还好吧?他有没有伤害你们?”
双胞胎轻轻回答,不是同时,但几乎是同时。
“有,没有。”
“别担心,现在你们和我们在一起很安全。”
然后,警察环顾四周,看到了草席。
看到了深锅和平底锅。
充气鹅。
纽扣眼松开来的澳航纪念考拉。
里面有伦敦街景的原子笔。
脚尖位置有不同颜色的短袜。
黄框的红色塑胶太阳眼镜。
画上了时间的表。
“这些是谁的,从哪儿来的,是谁带来的?”声音里掺杂着焦虑。
体内满是死鱼的艾斯沙和瑞海儿回瞪他们。
警察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必须做些什么。
他们把澳航纪念考拉带回去给他们的孩子。
还有笔和短袜。脚尖有各种颜色的警察的孩子。
他们用一根香烟戳破充气鹅,砰!然后将橡皮碎片埋起来。
没有用的鹅,太容易辨认出来了。
一个人戴上眼镜,其他人哈哈大笑,因此他继续戴了一会儿。
他们都忘了那只表,它被留在历史之屋,在后阳台上。
他们离开了。
六个王子,口袋塞满玩具。
一对异卵双胞胎。
以及失落之神。
他不能走,因此他们拖着他。
没有人看见他们。
蝙蝠当然是看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