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肮脏的阿耶门连房子的那间洁净的房间里,艾斯沙(不老、不年轻)坐在黑暗中的床上。他端正地坐着,肩膀挺直,手放在膝上,仿佛正在排队接受某种检查,而且下一个即轮到他,或者,仿佛他正等着别人来逮捕他。
衣服熨好了。在熨衣板上整齐地叠成一叠。他也熨了瑞海儿的衣服。
雨不断地下着。夜雨像一个寂寞的鼓手,虽然乐团的其他成员早已就寝了,他仍然咚咚咚地练习着。
在侧院里,在那个为了“男人的需要”而另设的入口旁,老普利茅斯的镀铬尾翼在闪光中闪现了一下。恰克去加拿大后的几年,宝宝克加玛定期叫人清洗那辆车子。一星期有两次,克朱玛莉亚那位开黄色果塔延市府垃圾车的妹夫,会来到阿耶门连夺走她的薪水,并且为了一点赏金开着普利茅斯四处跑,为车子的电池充电。当他进入阿耶门连时,果塔延垃圾的恶臭会预先通告他的到来;他经过后,那臭味仍然久久不散。宝宝克加玛迷上电视后,便同时抛弃了车子和花园,抛弃了一切。
每一次季风带着雨水到来时,老车便更加稳固地陷入地里,像一只有棱有角、患关节炎的母鸡僵硬地坐着孵蛋,而且没有打算要起来。草在它泄了气的轮胎周围长出来。“天堂果菜腌制厂”的广告板腐烂了,往里面塌陷,像一顶倒塌的王冠。
一株爬藤植物偷偷对着剩下的半个斑驳的驾驶镜看自己一眼。
后座上有一只死麻雀。
它从挡风玻璃的一个破洞飞进来,被座位上的海绵所吸引,以为那东西可以当它的巢。但是,它没有找到出去的路,没有人注意到它在车窗上惊慌地求援。它死在后座上,两脚朝下,像一个笑话。
✻
克朱玛莉亚睡在客厅的地板上,在没有关上的电视闪光中蜷缩成一个逗点。电视上,美国警察正将一个上了手铐的青少年推入警车,血溅在人行道上,警车的灯发出闪光,警报器发出警告。一个消瘦的妇人(或许是男孩的母亲)惊惶地从阴暗处往外望。男孩挣扎着,他们在他上半部的脸上做马赛克的模糊处理,因此他无法控告他们。他的嘴上和圆领汗衫的前面满是结成硬块的血,像一条红色的围兜。他鲜嫩粉红的嘴唇因咆哮而张开来,露出牙齿,使他看起来像一个狼人。他透过车窗对着摄影机大叫。
“我今年十五岁,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更好的人,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你们要不要听我的悲惨故事?”
他对着摄影机吐口水,口水溅在镜头上,然后流下来。
宝宝克加玛端坐在她房间的床上,她正在填一张李斯德林的折扣优待券。持有此券者在买新的五百毫升李斯德林时,可以享有两个卢比的折扣,而新券的幸运中奖者则可得到两千卢比的礼券。
细小昆虫的巨大影子,沿着墙和天花板飞扑。为了消灭它们,宝宝克加玛将灯熄灭,在一盆水当中点燃一支大蜡烛。水盆已经布满被烧焦的昆虫尸体。烛光使她涂上腮红的脸颊和涂了唇膏的嘴更加红艳。她的眉毛油已经形成污迹了,她的珠宝闪闪发光。
她将优待券倾向一边,使它对准烛光。
你经常使用哪一个牌子的漱口药水?
李斯德林。宝宝克加玛以一种因年岁增长而变细长的笔迹写着。
写出你喜欢的理由。
她没有迟疑片刻,立即写下:味道强烈,口气芬芳。她已经学会伶俐、活泼的电视广告语言了。
她写下她的名字,但是谎报年纪。
在职业那一栏,她写着:观赏植物园艺(持有美国罗彻斯特大学的资格证书)。
她将优待券放入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着:“安心药房,果塔延”。隔天早上,克朱玛莉亚进城到“上等面包店”买奶油小圆面包时,会将它带在身边。
宝宝克加玛拿起她那本附笔的栗色日记,翻到六月十九日,写下新的内容。她依照惯例写着:我爱你我爱你。
日记中的每一页都有相同的内容。她有一个箱子,里面装满内容相同的日记。有些日记不只说这些,有些记录当日的事,该做的事的目录,或者她喜欢的肥皂剧的对话片段。但是,即使是这些内容,也都以相同的话作为开始:我爱你我爱你。
慕利冈神父四年前在利锡克许北部的一个修行所死于病毒性肝炎。他数年来对于印度经文的冥思,先是引发了他神学上的好奇心,最后则导致他改变信仰。十五年前,慕利冈神父变成一个“维许那维特”——一个护持神毗湿奴(Vishnu)的信徒。即使在进入修行所之后,他仍然和宝宝克加玛保持联系。每一个光明节,他会写信给她,每个新年,他会寄给她一张问候卡。几年前,他寄给她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正在对一群参加灵修营的中产阶级寡妇演讲。这些女人都穿着白色的纱丽,纱丽的末端被拉到头上;慕利冈神父穿着橘黄色的衣服。仿佛一个蛋黄正对着一大群煮蛋演说。一个前额有许愿灰的橘黄色圣诞老人,宝宝克加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送给她的东西中,她惟一不想保存的。她觉得很生气,因为他真的背弃誓愿了,终于背弃誓愿了,但却不是为了她的缘故,而是为了其他的誓愿。这就像是张开臂膀欢迎某人,而那人却奔向别人的怀抱。
慕利冈神父之死并没有改变宝宝克加玛日记中的内容,因为就她而言,这件事并没有让她更不易接近他。在他死后,她以他生前不曾有过的方式拥有他。至少关于他的记忆是她的,完全是她的,以一种野蛮、强烈的方式属于她。她不能和信仰共有他,更遑论那些和她竞争的修女和圣人(或任何他们自称的名字),或者宗教导师。
他的死,使他生前对她的拒绝不再显得那么令人无法忍受(虽然那是一种温柔而充满怜悯的拒绝)。在她关于他的记忆中,他拥抱她,只拥抱她一人,就像一个男人拥抱一个女人。慕利冈神父一死,宝宝克加玛便剥掉他那件可笑的橘黄色袍子,重新帮他穿上她深爱的可口可乐色的长袍(在为他换衣服时,她的感官饱览那个瘦削、凹陷,像基督一样的身体)。她夺走他的行乞钵,修剪他印度教徒特有的坚硬如角的脚掌,并把他那双舒服的凉鞋还给他。她让他重新变成每个星期四来她家吃午餐的那只提高脚步走路的骆驼。
每天晚上,夜复一夜,年复一年,在一本接一本的日记中,她写着:我爱你我爱你。
她将笔放回笔圈里,阖上日记,取下眼镜,以舌头推出假牙,让假牙弄断附着在牙龈上的如松垂的竖琴琴弦般的一缕缕唾液,然后将假牙丢到一杯李斯德林漱口药水里。假牙沉到杯底,送出祷告文般的气泡。然后,她戴上睡帽,以苏打水漱口,嘴唇成微笑形紧闭着。隔天早晨,她的牙齿会有强烈扑鼻的味道。
宝宝克加玛往后倚在枕头上,等着听瑞海儿从艾斯沙的房间出来。他们已经开始让她感到不安了,两个都是。几天前的早上,她打开窗,吸一口新鲜空气时,碰巧看到他们正从某处回来。显然他们一整晚都待在外面,而且在一起。他们会到哪儿?他们记得什么?记得多少?他们何时离开?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为什么一起在黑暗中坐了那么久?她想,或许由于雨声和电视声太大,她没有听到艾斯沙的房间被打开的声音,或许瑞海儿早已上床睡觉了。这样想着时,她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瑞海儿尚未就寝。
她躺在艾斯沙的床上。躺着时,她看起来比较瘦、比较年轻、比较小。她的脸转向床旁边的窗。斜斜的雨击打着铁窗的横杆,碎成细微的水花,落在她脸上和光滑赤裸的臂膀上。她柔软、无袖的圆领汗衫在黑暗中变成发亮的黄色,而穿着牛仔裤的下半身则溶入黑暗之中。
有点冷、有点湿、有点安静,那空气。
但是有什么话可说呢?
从他所坐的床尾位置,艾斯沙不需转头就可以看到瑞海儿。轮廓隐约可见,她下颚尖削的线条,她像翅膀一样从喉咙底部延伸到肩膀的锁骨。一只被皮肤压住的鸟。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而他直挺挺地坐着,等着被审视。他已熨好了衣服。
在他眼中,她是迷人的。她的头发、她的两颊、她那双娇小、伶俐的手。
他的妹妹。
一种烦人、吵闹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经过的火车的声音,那种如果你坐在靠窗座位上,会落在你身上的轮替的光和阴影。
他坐得更加挺直了,而且依然看得见她。和他们的母亲同一个模子出来的,她在黑暗中流动、闪耀的目光,她小而直的鼻子,她丰满的嘴唇——有某种受伤的神情,仿佛正在逃避某样东西,仿佛许久以前,某个人(某个戴着戒指的人)曾朝着它打下去。一张美丽、受伤的嘴。
他们美丽母亲的嘴,艾斯沙心里想。阿慕的嘴。
它曾透过有横栏的火车窗子吻他的手。那时他坐在前往马德拉斯的马德拉斯邮车的头等车厢里。
再见,艾斯沙,上帝祝福你,阿慕的嘴说。阿慕那张试着不哭的嘴。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站在科钦港火车站的月台上。她的脸仰向火车窗,她的皮肤灰暗,没有血色,在车站的氖灯下失去了光泽。火车的两侧阻挡了日光,如同将黑暗装在瓶里的长长的软木瓶塞。马德拉斯邮车,飞行的公主。
瑞海儿被阿慕的手抓着。一只被皮带拴住的蚊子,一只穿着巴塔凉鞋的难民竹节虫,一个来到火车站的机场仙女,在月台上跺着脚,搅乱了火车站上堆积的污物,直到阿慕摇摇她,叫她停下来,她才停下来。四周是吵闹、拥挤的群众。
人们仓皇而行。匆匆忙忙,买东西,卖东西,以推车推行李,付钱给搬运行李者,小孩大便,大人吐痰,来来去去,行乞,讨价还价,查证订位。
发出回响的火车站声音。
叫卖咖啡和茶的小贩。
骨瘦如柴的小孩,头发因营养不良而变金黄,卖着淫亵的杂志和他们自己吃不起的食物。
融化的巧克力,香烟形的糖果。
橘子饮料。
柠檬饮料。
可口可乐、芬达汽水、冰淇淋、玫瑰奶。
粉红皮肤的洋娃娃、会嘎嘎作响的玩具、“东京之爱”。
里面装满糖果,头可以扭开的中空塑胶长尾小鹦鹉。
黄框的红色太阳眼镜。
两只上面画好了时间的表。
一货车有瑕疵的牙刷。
科钦港火车站。
在火车站的灯光下变成灰色。瘦骨嶙峋的人,无家可归,饥饿,仍然受到去年饥荒的凌虐,他们的革命因南布迪里巴德同志的缘故而暂时被搁置了。
空气中充满苍蝇。
一个瞎子,没有眼睑,眼珠和褪色的牛仔裤一样蓝,皮肤因天花的疤痕而凹凸不平。他正和一个没有手指的麻风病人闲聊,并从他旁边被扫成一堆的烟蒂中,熟练地捡几根烟蒂来吸。
“你呢?你什么时候搬来这里?”
仿佛他们可以选择似的,仿佛他们从光亮的宣传小册所列出的诸多时髦漂亮的住宅中,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他们的家。
坐在红色磅秤上的男人解开他膝盖以下的假肢,假肢穿着黑色的靴子,而且有画上去的不错的白袜。中空、瘤状的小腿是粉红的,像正常的小腿那样。(当你重新创造人的形象时,为什么要重复上帝的错误?)他在假肢里存放他的车票、毛巾、不锈钢杯,以及他的气味、秘密、爱、希望、疯狂、无益的幸福。他那只真实的腿是赤裸的。
他为他的钢杯买了一些茶。
一个老妇人呕吐了,吐出一摊多硬块的东西,然后继续过她的生活。
火车站的世界,社会的马戏团。在那儿,由于交际往来的匆忙,绝望回家去栖息了,并且慢慢变漠然,慢慢放弃挣扎。
但是这一次,没有普利茅斯的车窗供阿慕和双胞胎往外望。当他们像马戏团的空中飞人那样跃入空中时,也没有安全网来解救他们。
收拾你的行李,然后离开。恰克说,并跨过一扇破裂的门,门把在他手里。虽然阿慕的手颤抖着,她仍然继续着不必要的缝边,没有抬头看。一盒打开来的缎带摆在她膝上。
但是瑞海儿抬头望了,看到恰克消失了,而一头怪兽出现在他所站的地方。
✻
一个厚嘴唇、戴戒指、穿着凉爽白衣的男人向月台小贩买西泽士牌香烟,他买了三包,在火车的走道上吸。
带给行动者
满足
他是艾斯沙的护送人,一个碰巧要去马德拉斯的家族朋友。库里安·马山先生。
由于艾斯沙有一个大人和他同行,所以玛玛奇说不必浪费钱买另一张车票。爸爸买的是从马德拉斯到加尔各答的车票,阿慕买的是时间。她也必须收拾行李离开,去开始一种新生活,一个能让她有能力养孩子的新生活。在这之前,他们决定双胞胎兄妹当中,只有一个能留在阿耶门连,不是两个。在一起时,他们会惹麻烦,他们眼中有撒旦,必须将他们分开来。
或许他们是对的,阿慕边说边将衣物装进他的行李箱和大袋子里,或许一个男孩子的确需要爸爸。
厚嘴唇的男人坐在艾斯沙旁边的另一张座椅上,他说火车开动后,他就会试着和别人换位子。
现在,他要让这个小家庭单独相处。
他知道一个来自地狱的使者在他们上空盘旋。他们去哪儿,他也去哪儿;他们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从一根弯曲的蜡烛滴下来的蜡。
每一个人都知道。
报纸上曾报道苏菲默尔如何死去,警察如何同一位被控绑架和谋杀罪的帕拉凡“对抗”。之后,阿耶门连的正义战士和受压迫者的代言人,如何带领大家包围“天堂果菜腌制厂”,皮莱同志如何宣称,在警方的一项错误的讼案中,“资方”因为一位帕拉凡是个积极分子,而指控这位帕拉凡——因为他积极投入“合法的工会活动”,而想除掉他。
这一切都在报纸上。官方版的消息。
当然了,这位厚嘴唇、戴戒指的男人不知道其他版的消息。
他不知道一队“非贱民警察”如何渡过水流缓慢,且因刚下过雨而高涨的米那夏尔河,小心翼翼地穿过潮湿的矮树丛,踏入“黑暗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