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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皮莱太太、伊本太太、拉加哥帕兰太太


那日的绿意从树上渗出来。幽暗的椰子树叶像下垂的梳子那般,朝季风时节的天空扩展开来。橘色的太阳滑过它们弯曲的、想抓住它的梳齿。

一队大蝙蝠快速地飞过幽暗。

在荒废的观赏植物园里,瑞海儿在懒洋洋躺着的小矮人像及一个被弃男童像的注视下,蹲在淤塞的池塘边,看着蟾蜍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黏着浮渣的石头。美丽的丑八怪蟾蜍。

黏黏的、多疣的、哇哇叫的蟾蜍。

渴望被吻但没有被吻的王子被困在它们里面[指童话中的“青蛙王子”]。埋伏在六月长茎草里的蛇的食物。沙沙作响,突然发动攻击。再也没有蟾蜍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黏着浮渣的石头,再也没有让人亲吻的王子。

这是她回来后第一个没有下雨的夜晚。

如果这是华盛顿(瑞海儿心里想),那么,大约这个时候,我应该在上班的途中。搭公车,街灯,汽油味,人们在我工作室的防弹玻璃上留下的呼吸痕迹,被推到我面前的金属盘上的硬币声,我手指上的钱的味道,目光清醒、准时在晚上十点整到来的酒鬼:“嘿!黑婊子!吸吸我的老二!”

她有七百元,以及一个饰着蛇头的金手镯。但是宝宝克加玛已经问她打算再留多久,以及她打算如何处理艾斯沙。

她没有任何打算。

没有任何打算。

没有法律地位。

她回头注视宇宙中那个隐约浮现的、有山形墙的房屋形状的洞,并且想象自己住在宝宝克加玛安装在屋顶上的银碗里。那碗看起来大得可以让人住在里面。当然了,它比许多人的家大。例如,它比克朱玛莉亚狭窄的住处大。

如果他们——她和艾斯沙——睡在那儿,像胎儿那样一起蜷缩在浅浅的钢铁子宫里,那么胡克·霍肯和班·班·毕格罗[二者都是电视节目中的摔跤选手]该怎么办?如果这个大盘子被占据了,他们会去哪里?他们是否会从烟囱溜入宝宝克加玛的生活和电视之中?是否会带着他们的肌肉和饰着亮片的衣服,“咻”的一声落在旧炉子上?那些骨瘦如柴的人——饥荒的受害者和难民——是否会从门上的裂缝溜进来?集体大屠杀是否会在屋瓦之间滑行?

天空中充满电视。如果你戴上特别的眼镜,你可以看到它们在蝙蝠和归巢的鸟儿之间疾驰过天空——金发女郎、战争、饥荒、足球、食物展、政变、喷了发胶变僵硬的发型、特别设计的胸饰——如表演花式跳伞者那般滑向阿耶门连,在天空中制造图案。车轮,风车,绽放和没有绽放的花。

咻!

瑞海儿重新去思考蟾蜍。

肥胖,黄色,它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黏着浮渣的石头。她温柔地触摸其中一只,它的眼皮往上移动,滑稽而有自信。

她记得曾和艾斯沙花一整天的时间练习说“瞬膜”的英文名称——Nictitating membrane。她和艾斯沙以及苏菲默尔。

Nictitating

ictitating

ctitating

titating

itating

tating

ating

ting

ing

那一天,他们三人都穿上纱丽(旧的纱丽,被撕成两半)。艾斯沙是装扮专家,他为苏菲默尔的纱丽打褶,拉好瑞海儿和自己的纱丽末端,他们的前额涂上红色的圆点。在试图洗掉阿慕禁止别人动用的化妆墨的过程中,他们把眼睛四周弄得脏兮兮,而且整体看来就像三只想冒充成印度教淑女的浣熊。那大约是在苏菲默尔到来之后的一星期,大约是在她死前的一星期。在那时,她在双胞胎兄妹敏锐的审查下,表现得非常沉稳,而且推翻了他们所有的期盼。

她:

(1)告诉恰克,虽然他是她的生父,但是她爱乔更甚于爱他(这使得恰克可以——即使是无意——成为某对渴望被他所爱的双胞胎的代理父亲)。

(2)拒绝玛玛奇的提议:取代艾斯沙和瑞海儿,成为晚上有幸为她编老鼠尾巴和数痣的小孩。

(3)(最重要的)精明地判断屋内的一般气氛。对于宝宝克加玛所有的友好表示和小小的引诱,她不光是拒绝,而且是直截了当、极端粗鲁地拒绝。

仿佛这还不够似的,她也显示自己具有人性。有一天,双胞胎兄妹秘密地到河流那儿(当然没有让苏菲默尔同行),回来后,他们发现她流着泪待在花园里,坐在宝宝克加玛成涡状上升的药草丛的最高处。“我觉得寂寞。”她说。隔天,艾斯沙和瑞海儿带她去找维鲁沙。

他们穿着纱丽去找他,以笨重的脚步粗野地走过红泥泞和长茎草,并且介绍自己是皮莱太太、伊本太太、拉加哥帕兰太太。维鲁沙介绍他太自己和他瘫痪的哥哥库塔本(虽然他睡得很熟),他以最周全的礼数欢迎他们,都称他们为克加玛,并且让他们喝新鲜的椰子汁。他和他们谈天气,谈河流,他说他认为椰子树一年比一年矮,就像阿耶门连的淑女。他将他们介绍给他那只爱闹脾气的母鸡,让他们看他的木匠工具,并且为他们每人削一只小小的木汤匙。

只有现在,在这些年后,瑞海儿才能以成人的后见之明看出那个姿态的甜美。一个成年人款待三只浣熊,对待他们像对待真正的淑女,直觉地和他们的虚构阴谋呵成一气,小心不以成人的粗率或爱来破坏这阴谋。

毕竟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粉碎一个故事,打破一连串的思想,毁灭一个如瓷器般被小心携带的梦的片段。

像维鲁沙那样让梦自由发展,和它一起遨游,是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在“恐怖”发生的前三天,维鲁沙让他们用阿慕丢弃的红色库泰克斯指甲油涂他的指甲。当历史在后阳台拜访他的那一天,他就是那个样子,一个涂着俗丽指甲油的木匠。一队“非贱民”警察看着他的指甲,然后哈哈大笑。

“这是什么?”一个警察说, “双性人?”

另一个警察举起他那只鞋底纹路间有一只卷曲马陆的靴子。深红褐色的马陆,有一百万只脚。

最后一道光从男童像的肩膀离去,幽暗吞噬了花园,完全地吞噬,像一条巨蟒。屋里的灯亮起来了。

瑞海儿可以看到艾斯沙在他的房间里,坐在他整洁的床上。他正透过装着横栅的窗注视着外面的黑暗,他看不到瑞海儿正坐在外面的黑暗中,注视着屋里的光亮。

一对演员陷在一出深奥难解的戏里,没有任何关于剧情或故事的提示。跌跌撞撞地扮演他们的角色,怀着别人的忧愁,为别人的悲痛而悲痛。

无法改变上演的戏,无法花钱从得过某个稀奇学位的辅导人那儿买到一种廉价的驱魔术,听他叫他们坐下,听他以某种方式说: “你们不是罪人,你们是罪的对象,你们只是孩子,不能控制事情,你们是受害者,不是犯罪者。”

倘使他们能够从罪犯变成受害者,倘使他们能够(即使是暂时)戴上受害者的悲剧头罩,那么情况或许会改善,那么或许他们将能够对遭遇的事摆出一种态度,将能对发生的事唤出愤怒,或者寻找矫正,而且或许终将能够驱逐那些纠缠他们的记忆。

但是他们无法唤出愤怒,也无法以某种态度面对他们握在“另一只”黏黏的手中,如一个假想橘子的“另一个东西”。他们不能将那东西搁置在任何地方,不能将它交给别人,他们必须握着它,小心翼翼地握着,永远地握着。

艾斯沙本和瑞海儿都知道那一天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个犯罪者,但是受害者只有一个,他有血红的指甲,他的背上有一片使季风准时到来的棕色叶子。

他在宇宙中留下一个洞,黑暗借着它倾泻而入,像流动的焦油,而他们的母亲借着它跟随他,而且甚至没有回头挥手道别。她将他们抛在身后一个无根的地方,在黑暗中旋转,没有停泊处。

几个小时后,月亮升起了,让那只幽暗的巨蟒交出它所吞噬的东西。花园又出现了,全被吐出来了,而瑞海儿坐在里面。

微风的方向改变了,为她带来鼓声。一份礼物,一个故事的应许。“从前,”他们说,“有一个……”

瑞海儿抬起头倾听。

在清明无云的夜里,全打鼓的声音从阿耶门连的寺庙往北行进一公里,宣告一场卡沙卡里舞的演出。

瑞海儿去了,陡峭的屋顶和白墙的记忆吸引着她,点燃的黄铜灯及上了油的暗色木材的记忆吸引着她。她希望见到那头没有在果塔延通往科钦的公路上触电而死的老大象。她在厨房停下来拿了一颗椰子。

在她出去时,她注意到工厂的一扇金属网门脱离了铰链,被靠在门口。她将它移开,走进去,空气因潮湿而变凝重,湿得可以让鱼在里面游来游去。

她鞋子下的地板因季风时节的雨水带来的浮渣而滑溜溜,一只焦虑不安的小蝙蝠在屋顶的横梁之间飞来飞去。

在幽暗中露出轮廓的低矮水泥腌缸,使得工厂地板看起来像死者圆筒状的室内墓园。

天堂果菜腌制厂的世俗残骸。

许久以前,在苏菲默尔到来的那一天,骨盆大使在那儿搅拌一锅深红色的果酱,并且想着两件事情;在那儿,一个红色的、嫩芒果形的秘密被腌起来,被密封起来,被收存起来。

的确,事情可以在一日之内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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