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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船上的河水


当前阳台正上演着“欢迎回家,我们的苏菲默尔”,而克朱玛莉亚正将蛋糕分给在绿色热气中的蓝色队伍时,穿着灰褐色尖头鞋的骨盆暨皮姆波奈尔天使(梳着飞机头)推开金属网门,进入湿冷、散发腌果菜气味的天堂果菜腌制厂。他在巨大的水泥腌缸之间走动,想找一个地方来思考。住在靠近天窗一根发黑横梁上的乌沙—一只廪枭——看着他走动(偶尔它会为某些天堂产品增添风味)。

他经过在盐水中浮动的黄色莱姆(时时需要搅动,否则会形成鸟状的黑菌,像清汤中有饰边的蘑菇)。

经过被切片并塞入郁金根粉和红番椒粉,然后以合股线绑在一起的青芒果(暂时不需照料)。

经过有软木塞的玻璃醋罐。

经过摆置果胶和果酱的架子。

经过装苦瓜、刀子和彩色护指套的盘子。

经过装满大蒜和小洋葱的鼓起的麻布袋。

经过一堆堆新鲜的绿色胡椒子。

经过地板上的一堆香蕉皮(留给猪当晚餐)。

经过摆满标签的标签树。

经过黏胶。

经过黏胶刷。

经过一个铁盆,盆里的空瓶在起肥皂泡沫的水中浮动。

经过柠檬汽水。

葡萄汁。

然后走回来。

里面是阴暗的,只有从堵塞的金属网门穿透进来的光,和从天窗照进来的一束布满灰尘的光(乌沙没有将它当成横梁来使用)将那儿照亮。醋和阿魏树汁液的味道呛着艾斯沙的鼻子,但是他已习惯那味道了,而且专爱那味道。他在墙和黑色的铁锅之间找到了沉思的位置,铁锅里一批刚被煮沸的非法香蕉酱[他们的香蕉酱被食品协会查禁]正在慢慢冷却。

香蕉酱仍然是热的,在它黏黏的深红色表面,浓浊的粉红色泡沫正慢慢地消逝。小小的香蕉泡沫在香蕉酱里溺死了,没有人救它们。

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随时可能走进来。他可能搭一辆科钦往果塔延的巴士,然后来到那儿。而阿慕会给他一杯茶,或者凤梨汽水。玻璃杯里加了冰块的黄色饮料。

艾斯沙拿那把长长的搅拌铁器搅拌浓浓的、新鲜的果酱。即将消逝的泡沫制造出即将消逝的泡沫的形状。

一只被压碎翅膀的乌鸦。

一只攥紧的鸡爪。

一只陷在令人作呕的果酱里的枭(不是乌沙)。

一个忧伤的漩涡。

没有人伸出援手。

当艾斯沙搅拌浓稠的果酱时,他想到两件事情,而这两件事情是:

(1)任何人都可能碰上任何事情。

(2)最好准备妥当。

这样想之后,独自一人的艾斯沙很满意于他的这一点智慧。

当深红色的热果酱不断旋转时,艾斯沙变成一个搅拌果酱的巫师,他的飞机头走了样,牙齿参差不齐。然后,他又变成《麦克白》里的巫婆。

火燃烧着,香蕉冒着泡。

阿慕容许艾斯沙将玛玛奇的香蕉果酱制造法抄到她那本有白色书脊的黑色新食谱簿里。

艾斯沙强烈意识到阿慕赋予他的这项荣誉,因此他使用他那两种最好的笔迹。

香蕉果酱(使用他“以前”最好的笔迹)

压碎成熟的香蕉,加入水,直至淹没香蕉,然后在非常热的火上煮,直至香蕉变软。

用粗棉布挤出汁液。

称出同量的糖,将之放在一边。

煮果汁,直至变深红,而果汁约有一半被蒸发。


以下列方法准备果胶:

比例1:5

即四茶匙果胶:二十茶匙糖

艾斯沙总是将果胶的英文名字佩克丁,想成拿着铁锤的三兄弟——佩克丁、海克丁和阿比德尼哥——当中的小弟。他想象他们在即将逝去的阳光和毛毛雨中建造一艘木船,就像诺亚的儿子。他可以在心里清楚看到他们。和时间赛跑,铁锤的敲打声在乌云笼罩、暴风雨欲来的天空下单调地回响着。

而在附近的丛林中,在怪异的、暴风雨欲来的光亮中,动物成双成对地排成一行:

女孩男孩

女孩男孩

女孩男孩

女孩男孩

双胞胎不许上船。

其余的果酱制造法是以艾斯沙最好的“新”笔迹写成的。有棱有角、嶙峋尖锐,而且往后倾斜,仿佛字母不情愿形成字,而字不情愿待在句子里:

把果胶放入浓缩果汁里,煮数(五)分钟。

用大火煮透。

加糖,煮成均匀胶状。

慢慢冷却。

希望你会喜欢这个制造法。

除了拼字上的错误之外,最后一行——希望你会喜欢这个制造法——是艾斯沙带给原文的惟一添加物。

当艾斯沙搅拌时,香蕉果酱渐渐变稠,渐渐变冷,而第三个想法自发性地从他的灰褐色尖头鞋涌上来。

这第三个想法是:

(3)一艘船。

一艘可以划到河对岸的船。划到阿卡拉,对岸,一艘可以载运储藏品的船。火柴、衣物、炊具,他们需要但不能靠游泳带去的东西。

艾斯沙的臂毛竖立起来。搅拌果酱的动作变成划船的动作,旋转又旋转变成前后划动,渡过一条黏黏的深红色河流。一首出自丰收节划船竞赛的歌充满了工厂的四周。“赛依—赛依—沙卡—赛依—赛依—梭姆!”

Enda da korangacha, chandi ithra thenjadu

(嘿!猴子先生,为什么你的屁股这么红?)

Pandyill thooran poyappol nerakkamuthiri nerangi njan.

(我去马德拉斯拉屎,我不断擦屁股,直到它出血。)

瑞海儿的声音越过有些粗野的船歌问答,流入工厂里。

“艾斯沙!艾斯沙!艾斯沙!”

艾斯沙没有回答,只轻轻对着浓稠的果酱唱船歌的合唱部分。

西由姆

西梭姆

沙哈卡

西梭姆

西姆[皆是划船的声音]

一扇金属网门发出咯吱声,一个前额可能长角的机场仙女往里面查看,她戴着黄框的红色塑胶太阳眼镜,太阳在她背后。工厂变成愤怒的颜色。盐腌的莱姆是红色的,柔嫩的芒果是红色的,标签树是红色的,布满灰尘的一束阳光(乌沙不曾将它当成横梁使用)也是红色的。

金属网门关上了。

瑞海儿站在空的工厂里,头上有系着“东京之爱”的喷泉。她听到一个修女的声音唱着船歌,一个清澈的女高音飘浮在醋的气味和腌缸之上。

她转向伏在黑锅里的深红果酱之上的艾斯沙。

“你要做什么?”艾斯沙问,但没有抬头看。

“没要做什么。”瑞海儿回答。

“那么你来这儿做什么?”

瑞海儿没有回答。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充满敌意的沉默。

“你干吗前后搅动果酱,像是在划船?”瑞海儿问。

“印度是一个自由的国家。”艾斯沙说。

每个人都同意这个看法。

印度是一个自由国家。

你可以制造盐,可以前后搅动果酱,像是在划船——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可以从金属网门走进来。

如果他想这么做的话。

而阿慕会拿凤梨汁给他喝。加了冰的凤梨汁。

海瑞儿坐在一个水泥缸的边缘(硬棉布和蕾丝泡沫般的边缘轻轻地浸入柔嫩的腌芒果里)。她试着戴上橡胶护指套。三个蓝色的瓶子激烈地和金属网门战斗,想要进来。而廪枭鸟沙观看着像瘀伤那样躺在双胞胎之间,散发着腌果菜气味的沉默。

瑞海儿的手指是黄色绿色蓝色红色和黄色。

艾斯沙的果酱被搅动了。

瑞海儿站起来,想去睡她的午觉。

“你要去哪里?”

“去某个地方。”

瑞海儿拔下她的新手指,恢复了原来手指的颜色。不是黄色,不是绿色,不是蓝色,不是红色,不是黄色。

“我要去阿卡拉,”艾斯沙说,但没有抬头看。“去历史之屋。”

瑞海儿停下来,转身,在她心脏的表面,一只背部簇毛特别浓密的土褐色蛾,张开它掠食的翅膀。

慢慢张开来。

慢慢收拢。

“为什么?”瑞海儿问。

“因为任何人都可能碰上任何事情,”艾斯沙说,“你最好准备妥当。”

你无法与此看法争辩。

再也没有人去“卡利赛普”的房子了。维里亚巴本自称是最后一个看过那栋房子的人,他说那地方闹鬼,他告诉过双胞胎他如何遇见卡利赛普的鬼魂。那件事发生在两年前,那时他渡了河,想为他的妻子雪拉寻找可以制造豆蔻膏的豆蔻树和新鲜的大蒜,因为雪拉已因肺结核而卧病不起、奄奄一息。突然之间,他闻到雪茄的烟味(他立即就认出来,因为以前帕帕奇也常抽同一牌子的雪茄)。维里亚巴本旋转着,对着那烟味掷出镰刀,将鬼魂钉在一棵橡胶树的树干上。根据维里亚巴本的说法,鬼魂仍然在那里。一个被镰刀钉住的烟味,流着清澈、琥珀色的血,并且向人乞讨雪茄。

维里亚巴本没有找到豆蔻树,而且必须买一把新镰刀。但是他感到很满足,因为他知道,尽管他的一只眼睛是抵押来的,但是他如闪电般迅捷的反射动作和他的沉着镇定,已经使一个恋童癖患者的鬼魂结束了它血腥的流浪。

只要没有人屈服于它的诡计,以一根雪茄使它脱离镰刀的束缚。

维里亚巴本知道大半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卡利赛普的屋子是历史之屋(它的门锁着,但窗子是敞开的),在屋里,脚趾甲坚硬、呼吸散发地图气息的祖先向墙上的蜥蜴耳语;他不知道,历史使用后阳台议定它的条件,征收别人欠它的东西,而拖延债务将导致悲惨的结局;他不知道,历史选来结清账目的那一天,艾斯沙将保存维鲁沙付清债务的收据。

维里亚巴本不知道,抓住梦、并重新做这些梦的人是卡利赛普。他不知道卡利赛普从过路人的心思意念摘取这些梦,就像孩童从蛋糕中捡葡萄干;而他最渴慕的梦,他最爱重新做的梦,就是异卵双胞胎稚嫩的梦。

可怜的老维里亚巴本。倘使他知道历史会选择他作为代理人,倘使他知道是他的眼泪使得“恐怖”隆隆前进,那么,或许他不会在阿耶门连的市集中,像一只小公鸡那样昂首阔步,吹嘘他如何用嘴巴咬住镰刀,在河里游泳(舌头上有酸铁味);吹嘘当他将镰刀放下一会儿,并且跪下来洗那只抵押来的眼睛里的河砂时,他闻到了第一阵的雪茄烟味(河里有时会有砾子,特别是在下雨的月份);吹嘘他如何拿起镰刀,旋转着,然后掷出镰刀,将那鬼魂永远钉住,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流畅的、运动选手特有的动作之间。

当他了解他在历史的计划中所扮演的角色时,他已来不及退回了,他已亲自将自己的脚印扫除,拿着一把扫帚往后爬。

在工厂里,沉默再度飞扑而下,向双胞胎围拢过来。但是这一次,是另一种沉默,一种古老的河流的沉默,渔夫和蜡般苍白的美人鱼的沉默。

“但是共产党员不相信鬼。”艾斯沙说,仿佛他们正在继续一个关于研究如何解决鬼魂问题的谈话。他们的交谈像山间的溪流,浮现又隐没,别人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

“我们会成为共产党员吗?”瑞海儿问。

“可能不得不如此。”

讲求实际的艾斯沙。

遥远的吃蛋糕声音和朝他们走来的蓝色队伍的脚步声,使两位同志将他们的秘密密封起来。

将他们的秘密腌起来、密封起来、收起来。缸里一个红色的、嫩芒果形的秘密。由一只枭负责管理。

他们订出一个“红色待办事项表”,并且就此达成几项协议:瑞海儿将去睡她的午觉,她会醒着躺在床上,直至阿慕睡着。

艾斯沙同志将找出宝宝克加玛被迫挥动的那面旗子,然后在河边等她,然后他们将:

(2)为准备将自己准备妥当做准备。

一个孩子脱下来的半腌渍的仙女连身衣裙僵硬地立在阿慕变暗的卧室地板中间。

在外面,空气是警觉的、明亮的、热的。瑞海儿穿着搭配去机场服装的灯笼裤躺在阿慕旁边,十分清醒。她可以看到印在阿慕脸颊上的蓝色十字绣床罩上的十字绣花朵图案,她可以听到蓝色十字绣的下午。

缓慢转动的天花板电风扇,窗帘后面的太阳。

发出危险的“嗞嗞”声撞击窗玻璃的黄色胡蜂。

一只起疑的蜥蜴的眨眼。

庭院中高视阔步的鸡。

太阳在洗好的衣物上发出沙沙声,让床单变干爽,让浆过的纱丽变硬。灰白色和金黄色相间的纱丽。

黄色石头上的红蚂蚁。

一只觉得热的热母牛。在远方。

以及一个狡猾英国人的鬼魂的味道。他被镰刀钉在一棵橡胶树上,谦恭地向人要一根雪茄。

“嗯……对不起?你是否碰巧有一根嗯……雪茄?”以一种亲切的学校老师的声音说。

噢,亲爱的。

而艾斯沙在等她,在河边,在那棵约翰·伊培神父到曼德莱拜访时带回来的山竹果树下。

艾斯沙坐在什么东西上面?

坐在山竹果树下的一个东西上,他们向来坐在那儿。某种灰色的东西,覆盖着苔藓和地衣,又被羊齿植物包围。某种大地宣称为她所有的东西,不是一根圆木,不是一块岩石。

想透之前,瑞海儿已经起来奔跑了。

穿过厨房,经过熟睡中的克朱玛莉亚——她有粗糙的皱纹,像一只犀牛,忽然出现,穿着有饰边的围裙。

经过工厂。

仓皇前进的赤脚穿过绿色的热气,一只黄色的胡蜂跟在她后面。

艾斯沙同志在那儿,在山竹果树下,红旗插在他身旁的地上。一个活动的共和国,梳飞机头的双胞胎的革命。

而他坐在什么东西上面?

某种被苔藓覆盖、被羊齿植物遮蔽的东西。

敲一敲它,它会发出一种中空的、被敲击的声音。

沉默以8的形状沉没、蹿起、扑下、绕成圈。

仿若镶着宝石的蜻蜓在阳光下盘旋,像尖锐的孩童叫声。

手指颜色的手指和羊齿植物战斗,移开石头,清除障碍。流着汗的手指钩住一个边角,想攀住它。然后一、二……

事情可能在一日之内改变。

那是一艘船,一艘小小的木船。

一艘坐着艾斯沙的船,一艘被瑞海儿发现的船。

一艘阿慕用来渡河的船——在夜间渡河去爱那位她的孩子在白天所爱的男人。

一艘老得生了根的船。几乎生了根。

一株古老的灰色船树,开着船花,结着船果。在下面,一小片船形的枯草,一个仓皇的、匆忙的船世界。

幽暗、干燥、凉爽。现在没有了船顶。船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正要去工作的白蚁。

正要回家的瓢虫。

正在掘洞穴避开阳光的白色甲虫。

拿着白木小提琴的白色蚱蜢。

忧伤的白色音乐。

一只白色的胡蜂,死去的胡蜂。

易碎的白色蛇皮被保存在黑暗中,在阳光下碎裂。

但是它能够渡河吗?那艘小小的船?

或许它太旧了?太没有生气了。

对于它而言,阿卡拉是否太遥远?

异卵双胞胎望向河流的对岸。

米那夏尔河。

灰绿色的河,里面有鱼,有天空和树,夜晚时则有破碎的黄色月亮。

当帕帕奇还是一个男孩时,一棵老罗望子树在一次暴风雨中倒入河里。树仍然在那儿,一棵光滑、没有树皮的树,因饱饮绿色的河水而变乌黑。一块不能漂浮的浮木。

在进入“真正的深水处”之前三分之一的河流是他们的朋友。他们知道在黏滑的泥泞出现之前的那些滑溜溜的石头踏级(十三个),他们知道下午从科马拉科姆的淤水处往内流的杂草,他们知道较小的鱼。扁平、愚蠢的帕拉帝鱼,银色的帕拉儿鱼,狡猾、有腮须的库力鱼,以及有时可以看见的卡利鱼。

在这儿,恰克教他们游泳(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在他肥胖的肚皮周围溅水)。在这儿,他们自己发现了在水下断断续续放屁的乐趣。

在这儿,他们学会了钓鱼,将卷曲的紫色蚯蚓穿入钓竿鱼钩上。钓竿是维鲁沙以黄色竹子修长的茎做成的。

在这儿,他们研究沉默(像渔夫的孩子),并且学会了蜻蜓明朗的语言。

在这儿,他们学会等待,学会观察,学会无言的思考,学会弯曲的黄色竹竿往下弯时要闪电似的行动。

因此,河流的前三分之一部分是他们熟悉的,剩下的那三分之二部分则是他们较不熟悉的。

三分之二的部分是“真正的深水处”开始的地方。在那儿,水流湍急而笃定(退潮时往下游流,涨潮时被逆流往上推,故往上游流)。

三分之三的部分又开始变浅了。水是棕色的、黝黯的,充满杂草,充满镖一般迅速闪动的鳗,以及牙膏般从脚趾间渗出的迟钝的泥泞。

双胞胎可以像海豹那样地游泳,而且曾在恰克的监督下,渡河数次。回来时气喘吁吁,因卖力而变斜视,而且从对岸带回一块石头、一根树枝或一片叶子,作为此项壮举的证据。但是,一条可敬的河流的中间部分或者对岸,可不是让孩子徘徊、游荡或学习的地方。艾斯沙和瑞海儿对米那夏尔河的三分之二和三分之三部分表示敬意和顺从。然而,游泳渡河不是问题,但是乘着载有东西的船渡河(好让他们能够(2)为准备将自己准备妥当做准备)是一个问题。

他们以旧船的眼睛望向河的对岸。从他们所站的地方,他们看不到历史之屋。在沼泽地过去那边,在荒废的橡胶园中心,在蟋蟀声涌出的地方,只有一片黑暗。

艾斯沙和瑞海儿抬起船,将它带到水里。船看起来一副吃惊的样子,仿佛一条从水深处浮现的灰鱼,迫切需要阳光,或许也需要刮一刮和清洗,但仅此而已。

两颗快乐的心翱翔着,像天蓝色天空下的彩色风筝,但是之后,在一阵迟钝的绿色呢喃中,里面有鱼、天空以及树的河水涌入船里了。

老船慢慢往下沉,停在第六个石级上。

而一对异卵双胞胎的心也往下沉,停在第六个石级之前的那个石级上。

在水深处游泳的鱼儿以鳍遮住嘴巴,将脸转向一边,嘲笑这个可笑的景象。

船里一只白色的蜘蛛随着河水浮上来,挣扎了一会儿,然后便溺死了。它白色的卵囊过早破裂开来,一百只小蜘蛛(太轻了,不会溺死,太小了,不会游泳)点缀着绿水光滑的表面,然后,被卷入大海里,被冲到马达加斯加岛,在那儿创立新的一门会说马拉亚拉姆语、会游泳的蜘蛛。

不久之后,虽然没有经过讨论,但仿佛曾经讨论过那般,双胞胎开始在河里洗船。蜘蛛网、泥巴、苔藓和地衣流走了。船洗干净后,他们将它翻过来,然后将它扛在头上,就像一起戴着一顶会滴水的帽子。艾斯沙拔起红旗。

一个小小的行列(一面旗子,一只胡蜂,一艘有腿的船)熟悉地走入矮树丛之间的小径,避开一丛丛的荨麻,闪避他们所知的排水沟和蚁丘,沿着被采过铝红土的深坑所形成的悬崖边缘行进。现在,那深坑是一个静止的湖,有陡峭的橘红色湖岸,又浊又黏的水面上覆盖着一层闪闪发光的绿色浮渣,像一片青葱、靠不住的草地。在那儿,蚊子繁殖着,鱼儿很肥,但抓不着。

和河流平行的那条小径通向一块多草的小空地,空地被拥挤的树包围;椰子树、槚如树、芒果树、长叶杨桃树。在空地边缘有一间背对着河流的低矮小屋,小屋有抹上泥巴的橘红色铝红土墙和茅草屋顶,屋顶几乎靠着地面,仿佛正在倾听一个轻轻被道出的地下秘密。小屋低矮的墙和墙下的地同一颜色,仿佛墙是自一粒被植在地下的房屋种子萌发出来的,成直角的泥土肋骨从地面竖起,围住空间。三棵参差不齐的香蕉树长在以交织棕榈叶隔开的小前院里。

那艘有腿的船走近小屋。一盏没有点燃的油灯挂在门旁的墙上,灯后面的那一块墙已经被烧黑了,门半开着,里面是漆黑的。一只黑色的母鸡出现在门口,然后回到屋内,对于船的来访完全漠不关心。

维鲁沙不在家,维里亚巴本也不在家,但有人在家。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在空地上回响着,使他听起来似乎更加寂寞。

那声音不断重复呼叫同一件事情,每一次,它爬入一个更高的、更歇斯底里的音域。它是在请求一粒过熟的番石榴,因为它即将从树上掉下来,将地面弄成一团糟。

Pa pera-pera-pera-perakka,

(番—番—番—番石榴先生,)

Ende parambil thooralley.

(别在我的围地内拉屎。)

Chetende parambil thoorikko.

(你可以在隔壁我弟弟的围地内拉屎。)

Pa pera-pera-pera-perakka.

(番—番—番—番石榴先生。)

叫喊的人是库塔本,维鲁沙的哥哥。他自胸部以下全部瘫痪。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当他的弟弟外出,而他的父亲去工作时,库塔本平平躺着,看着他的青春岁月漫步而过,没有停下来向他道一声问候。一整天,他躺在那儿,聆听成簇的树木的沉默,只有作威作福的黑母鸡与他为伴。他想念他的母亲雪拉,她死在他现在所躺的房间的这个角落里。她在咳嗽、吐沫、疼痛和吐痰中死去。

库塔本记得,他注意到她的脚在她死去之前许久就已经死了。他记得她脚上的皮肤如何变灰和失去生命迹象,记得他如何畏惧地看着死亡从脚往上爬过她的全身。库塔本带着渐增的恐惧看守他自己失去知觉的脚。偶尔,他以那根靠在角落里,用来妊走来访之蛇的木棒,满希望地戳戳他的脚。它们没有任何感觉,只有视觉上的证据让他相信它们仍然和他的身体连接在一起,而且的确是属于他的。

雪拉死后,他被移到她的角落里,库塔本想象那是死亡在他家里保留起来的用于处理它的死亡事务的角落。一个角落供他们烹煮食物,一个角落供他们放置衣物,一个角落供他们铺床,一个角落供他们死亡。

他在想,还有多久死亡才会找上他,而屋里不只有四个角落的人,如何处理其他的角落?是否这会使他们可以选择在哪一个角落死去?

他有理由认为他将是家里第一个追随他母亲的成员。很快地,他就会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很快地。

有时候(由于习惯,由于想念她),库塔本会像他母亲以前那样咳嗽,上半身拱背跳起来,像一条刚捕到的鱼,而下半身却像铅那样躺着,仿佛属于别人,仿佛是某个灵魂被困住、出不去的死者。

和维鲁沙不同,库塔本是一个好的、安全的帕拉凡。他不能读也不能写。当他躺在那张坚硬的床上时,茅草屑和砂砾从天花板掉落到他身上,和他的汗水掺杂在一起。有时候,蚂蚁和其他昆虫会一起落下来。在恶劣的日子里,橘色的墙手牵手伏向他,像怀着恶意的医生那样检查他,缓慢地、慎重地,挤出他的气息,让他尖叫。有时候,墙自动后退,而他躺着的那个房间变得不可思议的大,让他因自己的渺小而感到害怕。这种情形也会让他大叫出声。

精神错乱症徘徊在他身边,像一家昂贵餐厅的一个热心的侍者(点烟,添酒)。库塔本嫉妒地想着那些可以走路的疯子;以他清醒的神智换一双可以走路的腿。他对于这项交易的公平性没有丝毫怀疑。

双胞胎将船放下来,而迎接这个啪啦声的,是屋内突来的寂静。库塔本没有料到有人会来。

艾斯沙和瑞海儿推开门,走进去。尽管个儿小,他们仍然必须略微弯腰才能进入。胡蜂在外面的灯上等待着。

“是我们。”

房间阴暗而干净,散发着咖喱鱼和木柴烟的气味。热气附着在东西上,像轻度的发烧。但是瑞海儿赤脚下的泥地却是凉爽的。维鲁沙和维里亚巴本的铺盖被卷起来了,靠在墙上,衣服挂在一条绳子上。屋内有一个低矮的木制厨房架,上面排列着盖起来的赤土陶罐,椰壳做成的杯子,以及三个有缺口、边缘为深蓝色的珐琅盘子。一个成年人可以挺直站在房间中央,但在房间侧边就必须弯身。另一扇低矮的门通向后院,那儿也种着香蕉树。过了香蕉树,河流在树叶之间闪烁。后院里有一间木匠的工作棚。

没有钥匙或可以锁起来的橱子。

黑色的母鸡从后门出去,心不在焉地在院子里趴着。而在那儿,木屑像金色鬈发般被风吹到四处。从那只母鸡的性格看来,它似乎是吃五金器具长大的:铁扣、扣环、钉子和旧螺丝。

“哎哟,芒恩!默尔!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是在想,库塔本是一个断手断脚的人!”一个困窘的、不见说话者的声音说。

过了一会儿,双胞胎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然后,黑暗消失了,而库塔本出现在他的床上,像幽暗中一个闪亮的妖怪,眼白是暗黄色的,因躺太久而变软的脚掌从盖住双腿的布之下伸出来。由于他曾光着脚在红泥巴上走了许多年,所以脚掌仍然是淡橘色的,而由于爬椰子树时,帕拉凡会在脚上绑绳索,因此,绳索的摩擦使得他的足踝有灰色的老茧。

他后面的墙上有一份月历,月历上有一个慈祥的、头发像鼠毛、涂着口红和腮红的耶稣像,一颗血红的、镶着珠宝的心透过他的衣服发着亮光。月历的底部(有日期的部分)就像一条裙子。穿着迷你裙的耶稣。十二层袍子代表一年的十二个月,都未被撕过。

屋里有其他来自阿耶门连房子的东西,不是房里的人送给他们的,就是他们自垃圾筒里抢救来的。穷人家里的奢侈品。一个坏了的钟、一个有花纹的锡纸屑篓、帕帕奇的旧马靴(棕色,有青霉,里面仍有补鞋匠的靴模),以及饼干罐,上面画着华丽的英国城堡和穿裙撑、梳鬈发的淑女。

一张小海报(宝宝克加玛的,因湿了一片而送给他们)挂在耶稣旁边,里面是一个正在写信的金发小女孩,女孩的脸颊上流着眼泪,而女孩下面有一句话:我写信告诉你我想念你。她看起来像是刚剪了头发,在维鲁沙后院里四处飞动的,似乎就是她被剪下的鬈发。

一根透明的塑胶管从盖住库塔本的破旧棉布床单里延伸到一个装着黄色液体的瓶子里,从门射入的一道阳光照耀在瓶子上,这压制了瑞海儿心中想到的一个问题。她以一个大钢杯从陶缸里取水给他,看来她似乎十分熟悉这个地方。库塔本抬起头来喝水,一些水自他的下巴滴下来。

双胞胎蹲坐着,就像专门在阿耶门连市场聊天的成年人。

他们静静坐了一会儿。库塔本感到懊丧,双胞胎则满脑子想着船的事情。

“恰克先生的默尔来了吗?”库塔本问。

“必定来了。”瑞海儿简洁地回答。

“她在哪儿?”

“谁知道?必定在附近,我们不知道。”

“你可不可以带她来,让我瞧一瞧?”

“不可以。”瑞海儿说。

“为什么不可以?”

“她必须待在屋里。她很柔弱,如果她将自己弄脏了,她会死。”

“我明白了。”

“大人不准我们带她来这儿……而且不管怎样,也没有什么好看的,”瑞海儿向库塔本保证,“她有头发、腿、牙齿——你知道——就是平常的样子,只不过她高一些。”这是她惟一愿意做的让步。

“就是这样吗?”库塔本说,很快地他就抓住重点了,“那么我没有必要看她了?”

“没有必要。”瑞海儿说。

“库塔本,如果一艘小船漏水了,是不是很难将它修理好?”艾斯沙问。

“应该不难,”库塔本说, “视情况而定。怎么?谁的小船漏水了?”

“我们的——我们发现的。你要不要看一看?”

他们走出去,将灰色的船扛进来,让那个瘫痪的男人检查。他们将船像屋顶般抬到他上面,水滴到他身上。

“首先我们必须找出漏缝,”库塔本说,“然后,我们必须将漏缝塞住。”

“然后用砂纸擦,”艾斯沙说,“然后磨亮。”

“然后弄两根桨来。”瑞海儿说。

“然后弄两根桨来。”艾斯沙同意。

“然后将船放到水里。”瑞海儿说。

“去哪儿?”库塔本问。

“只是到各处看看。”艾斯沙装模作样地说。

“你们必须小心,”库塔本说,“我们的这条河流——不是一直都像她装出来的样子。”

“她装出什么样子?”瑞海儿问。

“噢……一个小个子、上教堂的老太太,安静、干净,早餐吃蒸面,晚餐吃麦饼和鱼,只管自己的事情,不左顾右盼。”

“而事实上她……?”

“事实上她野得很……我可以在夜晚听见她——在月光下奔涌而去,总是匆匆忙忙,你们必须留意她。”

“她究竟吃什么?”

“究竟吃什么?噢……炖肉……还有……”他试图想出某种英文里的东西,当做那条邪恶的河流的食物。

“凤梨片……”瑞海儿提示。

“是的!凤梨片和炖肉。而且她也喝酒,喝威士忌。”

“还有白兰地。”

“还有白兰地,的确。”

“而且会左顾右盼。”

“是的。”

“而且会管别人的闲事……”

艾斯沙本以他在维鲁沙位于后院的工作棚里找到的几块木头,将那艘小船固定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板上。他给瑞海儿一个烹饪用的勺子,那是把一根木柄插入磨亮的半个椰子壳做成的。

双胞胎爬入船里,然后想象自己划过辽阔、波浪起伏的水面,口中唱着“赛依—赛依—沙卡—赛依—赛依—梭姆”,而一个镶着宝石的耶稣注视着。

他曾在海上行走。或许吧,但他可以在陆地“游泳”吗?

他会穿着搭配的灯笼裤戴着墨镜吗?会用“东京之爱”将头发系成一个喷泉吗?会穿着尖头鞋梳着飞机头吗?会有那种想象力吗?

维鲁沙回来看看库塔本是否需要任何东西,他从远处就听到了刺耳的歌声。那是小孩的声音,欢欢喜喜地强调粪便学。

嘿!猴子先生。

为什么你的屁股这么红?

我去马德拉斯拉屎,

我不断擦屁股,直至它出血。

在这些快乐的时刻中,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暂时收起他黄色的微笑离开了。恐惧下沉了,沉到深深的水底,假寐一番,然后准备立即升起来,让事物陷入黑暗。

看到旗子像树一般地在门口绽放时,维鲁沙微笑了。他必须弯下身,才能进入屋子。一个热带地区的爱斯基摩人。当他看到孩子时,某种东西在他身体里面抓了一下,而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他天天看到他们,不自觉地爱他们。但是突然之间,这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在这刻,在历史那样惨重地滑了一跤之后。而此前,他身体里面不曾有抓紧的拳头。

她的孩子,他听到一个发狂的耳语。

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牙齿。

她柔软、发出柔光的皮肤。

他愤怒地赶走这个思绪,但是它又回来了,坐在他的头盖骨外面,像一条狗。

“哈!”他对他的小客人说,“我可否请问这些渔夫是谁?”

“艾斯沙帕皮恰全·库塔本·彼得芒恩,他和他的太太,很高兴见到你。”瑞海儿伸出她的勺子,要让维鲁沙握它,表示欢迎。

维鲁沙握她的勺子,然后握艾斯沙的勺子,表示欢迎。

“我可否请问,他们划着船要去哪里?”

“要去非洲!”瑞海儿大叫。

“不要大叫。”艾斯沙说。

维鲁沙绕着船走动。他们告诉他自己是在哪儿找到船。

“所以它不属于任何人,”瑞海儿不甚确定地说,因为她突然想到,船可能属于某个人。“我们要不要向警察报告?”

“别傻了。”艾斯沙说。

维鲁沙敲敲木头,然后用指甲将一小片刮干净。

“好木头。”他说。

“船会沉,”艾斯沙说:“它漏水了。”

“你可否帮我们修理?维鲁沙帕皮恰全·彼得芒恩。”瑞海儿问。

“我们来看看,”维鲁沙说,“我不想看到你们在这条河流上玩任何愚蠢的游戏。”

“我们不会,我们答应你。和你在一起时,我们才会使用这艘船。”

“首先我们必须找出漏缝。”维鲁沙说。

“然后我们必须把漏缝塞起来!”双胞胎大叫,仿佛那是一首名诗的第二行。

“需要多久才能把它修好?”艾斯沙问。

“一天。”维鲁沙说。

“一天!我以为你会说一个月!”

兴高采烈的艾斯沙跃向维鲁沙,以他的腿缠住维鲁沙的腰,然后吻他。

砂纸被准确地分成二等分,双胞胎兄妹以一种怪异的、排除其他一切事物的专心态度开始工作。

船屑飞向房间各处,落在眼睛和眉毛上,雪花般落在库塔本身上,奉献物般落在耶稣像上。维鲁沙必须将砂纸从他们手指中拉出来。

“不是在这儿,”他以坚定的口吻说,“在外面。”

他扛起船,将它带出去。双胞胎兄妹跟随在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的船,像饿呼呼的小狗期待有人拿食物喂它们。

维鲁沙将船放好,那艘艾斯沙坐在上面的船,那艘瑞海儿发现的船。他教他们如何顺着木材的纹理摩擦,然后让他们开始拿砂纸工作。当他回到屋内时,黑母鸡跟着他进来,决定待在没有船的地方。

维鲁沙将一条薄薄的棉布毛巾浸到一只陶制水盆里,然后挤出毛巾的水(动作野蛮,仿佛那是一个他不要的思绪)。他把毛巾递给库塔本,让他擦去脸上和颈上的砂砾。

“他们有没有说什么?”库塔本问,“有没有说看到你在游行队伍里?”

“没有,”维鲁沙说,“还没有,但是他们会,他们知道。”

“确定吗?”

维鲁沙耸耸肩,将毛巾拿去洗。用水冲洗,然后拍打,然后拧干,仿佛那条毛巾是他那荒唐的、违拗的脑袋。

他试图恨她。

她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他告诉自己。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他不能恨她。

她微笑时,有深深的酒窝。她的眼睛总是望向别处。

疯狂经由历史的一个裂缝潜行而入,而且只耗去一会儿工夫。

拿砂纸摩擦了一个小时后,瑞海儿想起她的午觉。她站起来,然后奔跑,连滚带跑地穿过下午的绿色热气。跟在她后面的是她的哥哥和一只黄色的胡蜂。

她希望并祈祷阿慕尚未醒来,尚未发现她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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