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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欢迎回家,我们的苏菲默尔


阿耶门连的房子是一栋堂皇的老房子,但是显得很冷漠,仿佛它和住在屋里的人没有关联。就像一个老人以带着黏液的眼睛看着孩子游戏,只看到他们短暂的兴高采烈和全心全意地投入生命。

用瓦铺成的陡峭屋顶已经因年岁和雨水而变得污黑,且长出了苔藓。镶在山形墙里的三角形木框有复杂的雕刻,从木框里斜射进来的形成图案、落在地板上的阳光,充满了秘密。狼、花、鬣蜥蜴,随着太阳在天空中的移动而改变着形状,在黄昏时准时消逝。

那些门有四个柚木镶板做成的遮板,而不是两个,因此,在以前,女士们可以让屁股半裸着,将手肘倚在遮板上缘,和来兜售的小贩讨价还价,而不让小贩看到她们腰部以下的部位。就技术而言,她们可以在遮盖胸部、裸露臀部的情况下买地毡或手镯。就技术而言。

九个陡峭的台阶将人从车道带往上面的前阳台。这种高度赋予前阳台一种舞台的威严,而发生在那儿的一切都带着表演的气氛和意味。前阳台俯瞰宝宝克加玛的观赏植物园,碎石车道环绕着它,向下倾斜着通向这栋房子,房子坐落在小山的山脚下。

那是一个十分深入的阳台,即使中午太阳最灼热时阳台上仍然是凉爽的。

当红色的水泥地被铺好时,几乎有九百个鸡蛋的蛋白被倒在上面,将它磨得亮晶晶。

在制成标本的纽扣眼野牛头下面,玛玛奇坐在一张短柳条椅上,两边有她的公公和婆婆的画像,而柳条椅旁边有一张柳条桌,桌上有一个绿色的玻璃瓶,一根开着紫色兰花的花梗从瓶上弯曲而出。

下午是安静的、炎热的。空气正等待着。

玛玛奇将一把闪闪发光的小提琴放在下巴下。她那副不透明的五年代太阳眼镜是黑色的、眼尾朝上的,而且镜框的角落有莱茵石。她的纱丽被浆过了,也被喷上了香水,是灰白色和金色相间的。她的钻石耳环在耳朵上闪耀,像枝形小吊灯,她的红宝石戒指松松地戴在手上,而她苍白、细致的皮肤布满皱纹,如同变冷的牛奶上的乳脂,点缀着小小的红痣。她美丽、年老、不寻常、有气派。

拉小提琴的瞎眼寡妇母亲。

较年轻时,玛玛奇以她的先见之明和聪明的处理技巧,将她所有掉落的头发收集在梳妆台上一个小刺绣钱包里。收集了足够的头发后,她将这些头发做成一个覆上发网的发髻,然后将它和珠宝一起藏在一个收藏柜里。数年前,当她的头发愈来愈稀薄,并开始变成银白色时,为使头发更有实质,她将漆黑的发髻固定在她银色的小头之上。在她眼中,这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因为那些都是她的头发。夜晚时,当她取下发髻,她会让她的孙子和孙女将她剩下的头发编成一条紧密的、抹了油的灰色老鼠尾巴,并以橡皮圈绑住末端。一个编她的头发,另一个数她脸上数不清的痣。他们轮流做这些事情。

在头皮上,玛玛奇以稀疏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遮盖隆起的新月形脊纹。以前的婚姻留下的旧的殴打伤痕,那是黄铜花瓶留在她头上的伤痕。

她拉着韩德尔的“水上音乐”D/G调组曲中的一个乐章。在她倾斜的太阳眼镜后面,她看不见的眼睛闭着,但是她可以看到音乐离开小提琴,烟雾般地升起,浸透到这下午的时光。

她的脑海里就像一间用暗色窗帘遮住明亮白日的房间。

当她拉琴时,她的心思往后漫游,回到她在许多年前以专业的方法做出的第一批腌水果上。那些腌水果看起来是多么美丽!装了罐,密封起来,立在她床头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因此,早晨醒来时,她最先摸到的就是这些东西。那天晚上,她早早上床睡觉,但是半夜过后不久就醒来了。她摸索那些腌水果,焦虑的手指沾上了一层油。腌水果罐立在一池油当中,到处都是油,她的热水瓶和圣经下有一个油圈,她床旁的桌上满是油。腌芒果吸收了油,然后膨胀,油从罐里漏出来。

玛玛奇参考恰克买给她的书——《家庭果菜腌制法》,但是找不到解决之道。然后,她口授一封信给阿南玛·强第的妹婿,他是孟买的帕德玛果菜腌制厂的区域经理。他建议她增加防腐剂和盐的比例。情况有了改善,但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即使现在,在经过了这许多年,天堂果菜腌制厂的罐子仍然会漏一些油,人们察觉不出,但仍然会漏。在长途旅行时,罐子的标签浸了油,变得透明,而腌果菜本身仍然有点咸。

玛玛奇心里想,她的果菜腌制术是否可以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而苏菲默尔是否会想喝一些冰葡萄汁,一些装在玻璃杯里的冰凉紫色果汁。

然后她想到玛格丽特克加玛,于是,韩德尔的那些没有生气的、流动的音符便变得尖锐而愤怒了。

玛玛奇不曾见过玛格丽特克加玛,但是不管怎样,她轻视她。在她心中,她一直将玛格丽特克加玛视为“店员的女儿”。玛玛奇的世界是这样排列起来的。如果她被邀请去参加果塔延的一场婚礼,她会将所有的时间耗在向同行之人窃窃私语:新娘的外祖父是我父亲的木匠。他叫昆如库第伊本?他的曾祖母的妹妹只是特里凡得琅的一名助产妇。我丈夫的家族曾经拥有这整座山。

当然了,即使玛格丽特克加玛是英国王位的继承人,玛玛奇同样会轻视她。玛玛奇不只憎恶她的劳工阶级背景,也憎恶玛格丽特成为恰克的妻子。她因她离开恰克而憎恶她,但是如果她没有离开恰克,她会更憎恶她。

恰克制止帕帕奇打玛玛奇,而帕帕奇转而摔破一张椅子的那一天,玛玛奇收拾好她为人妻的心情,将它交由恰克照顾。从那时起,他变成她所有情感的贮藏所,变成她的男人,她惟一的爱。

她明白他和工厂女人的放荡关系,而且这件事不会再伤害到她了。当宝宝克加玛提起这件事时,玛玛奇很紧张,将嘴巴绷得很紧。

“他有男人的需要,这是他无法控制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令人惊讶的是,宝宝克加玛接受这个解释,而“男人的需要”这个谜一般、私下令人心魂动荡的观念,在阿耶门连的房子里得到一种默许。玛玛奇和宝宝克加玛看不出恰克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和封建式的原欲之间,有任何矛盾之处。他们只担心纳萨尔派分子,据说这些人会强迫“好家庭出身”的男人娶被他们弄大肚子的女仆。当然了,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一个飞弹会自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发射出来,且永久地摧毁了这个家族的好名声。

玛玛奇叫人为恰克的房间建造一个独立的入口,其位置在房子的东侧,如此,“需要”的对象就不必拖着懒散的步伐通过屋子。她秘密地塞给她们钱,让她们快乐。她们收下钱,因为她们需要钱,因为她们有年幼的孩子和年老的父母,或者因为她们的丈夫会将她们赚来的钱全都花在卖热甜酒的酒吧里。这个安排令玛玛奇觉得很满意,因为她认为赏金可以理清事情,将性和爱、需要和感情分开。

然而,玛格丽特克加玛完全是另一回事。由于玛玛奇没有办法查知真相(虽然她曾试着让克朱玛莉亚检查床单是否被玷污),所以她只能希望玛格丽特克加玛并不打算和恰克重拾性关系。当玛格丽特待在阿耶门连时,玛玛奇偷偷将钱塞入她丢在洗衣篮的洋装口袋里,希望藉此来处理她难以驾驭的情绪。玛格丽特不曾将钱还给她,因为她不曾发现那些钱。她的口袋被掏空了,这是洗衣工阿尼安的日常工作之一。玛玛奇知道这一点,但是她宁愿将玛格丽特克加玛的沉默解释成她帮了她儿子的忙,所以心照不宣地接受了钱。

因此,玛玛奇满足于将玛格丽特克加玛视为另一个妓女,洗衣工阿尼安则因每日收到外快而兴高采烈,而玛格丽特克加玛仍然不知道这个安排,沉浸在无知的幸福中。

一只仪容不整的褐翅鸦鹃从它在井上的栖息处“呼卟—呼卟”地啼叫着,并且不断挥动红褐色的翅膀。

一只乌鸦偷了一些在它嘴里起泡沫的肥皂。

在幽暗、被熏黑的厨房里,矮小的克朱玛莉亚为高高的双层“欢迎回家,我们的苏菲默尔”蛋糕上糖衣。虽然在那时,大多数的女叙利亚正教徒都已开始穿纱丽了,但是克朱玛莉亚仍然穿着她一尘不染的v字领、半袖式白色上衣和白色的芒杜,后者在她的臀部上折成一个干爽的布扇。克朱玛莉亚的布扇多少被有饰边、显得极为不协调的蓝白格女侍围裙遮住,这是玛玛奇坚持要她在屋内时穿上的。

她的前臂短而粗,手指像鸡尾酒会中的香肠,宽而多肉的鼻子有成喇叭状的鼻孔。深刻的皮肤折层连接她的鼻子和下巴的两边,并且像猪的口鼻部那样,隔开了脸的那一部分和其余的部分。就她的身体而言,她的头显得过大了,以致她看起来像生物实验室里自甲醛罐里逃出来,且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光滑和粗壮的瓶装胎儿。

她将潮湿的现金存放在她的紧身上衣里,将它们紧紧地系在她的胸部周围,使她有违基督教精神的乳房变平。她戴在耳朵上的方形大耳环是黄金打造成的,很厚重。她的耳垂已经扩大成被重物拉扯的环状物,1在她脖子周围摇摇晃晃,而她的耳环坐在这环状物里,像坐在旋转木马上(但无法绕圈子)的快乐儿童。她的右耳垂曾经裂开,但又被维吉斯·维吉斯医生缝合起来。克朱玛莉亚不曾拿掉她戴在耳朵上的方形大耳环,因为如果她拿掉了,别人怎么知道尽管她是一个卑微的厨子(一个月赚七十五个卢比),她却是一个叙利亚正教徒,一个圣多马教会的教徒;不是一个培拉亚、普拉亚或一个帕拉凡,而是一个非贱民,一个上等阶级的基督徒(基督教义像茶包里的茶那样渗入他们)。将破裂的耳垂缝合是一个好多了的选择。

那时克朱玛莉亚尚未认识潜伏在她体内的那位电视迷,那位胡克·霍肯迷;她从未见过电视机,也不相信有这种东西。如果有人说这种东西是存在的,克朱玛莉亚会认为此人是在侮辱她的智力。克朱玛莉亚对于别人所描述的外在世界抱持非常谨慎的态度,她经常认为那是对于她的缺乏教育和易受骗(以前)的一种刻意的侮辱。她下定决心要扭转她的天性,所以现在,她采取一种策略:几乎不再相信任何人所说的任何话。几个月前,在七月,当瑞海儿告诉她,一个叫尼尔·阿姆斯特朗的美国太空人已经在月球上漫步了,她嘲弄地哈哈大笑,然后说,一个说马拉亚拉姆语、叫做慕沙全的特技表演者已准备在太阳上翻筋斗了,鼻子上还顶着铅笔。她已经准备承认美国人的存在,虽然她不曾见过美国人。她甚至也准备要相信尼尔·阿姆斯特朗可能是一种可笑的名字。但是在月球上漫步?门儿都没有。她也不相信出现在她看不懂的《马拉亚拉·玛诺拉玛报》上的模糊、灰色的照片。

她一直相信当艾斯沙说“你呢?克朱玛莉亚”是在用英文侮辱她。她相信那些话的意思是:克朱玛莉亚,你这个又丑又黑的侏儒。她等待着适当的时机,等待一个可以向玛玛奇抱怨他的适当机会。

她为高高的蛋糕上了糖衣后,头往后仰,将剩下的糖衣挤到舌头上,一圈又一圈的巧克力牙膏被挤到克朱玛莉亚粉红色的舌头上。当玛玛奇从阳台叫她:“克朱玛莉亚,我听到车声了!”她嘴里塞满了糖衣,无法回答。吃完后,她让舌头在牙齿上移动,然后用舌头顶住上颚制造出一连串急促的咂唇声,仿佛刚刚吃了某种酸溜溜的东西。

遥远的天蓝色车子的声音经过公车站,经过学校,经过黄色的教堂,驶进两旁有橡胶树的崎岖不平的红色道路,然后在阴暗、被煤烟熏黑的天堂果菜腌制厂内制造了一阵耳语。

工人都停止腌制的工作(停止压榨、切片、煮沸、搅拌、磨碎、加盐、晾干、称重和封瓶)。

“恰克先生来了。”移动的耳语说。切蔬菜的刀子放下来了,切了一半的蔬菜被丢在大钢盘里——孤寂的苦瓜、残缺不全的凤梨。彩色的橡胶护指套(颜色鲜艳,像快活的厚保险套)被取下来了,腌渍过的手洗了,并且用深蓝色的围裙擦拭了。溜出来的发绺被重新抓到白头巾里。塞在围裙里的芒杜放下来了。工厂的金属网门的铰链转动了,又吵闹地自动关起来了。

在车道的一边,在井旁及罗望子树阴下,一群穿着蓝色围裙的沉默群众正聚集在绿色的热气中观看。

蓝色的围裙、白色的帽子,就像一团别致的蓝白旗子。

阿竹、荷西、亚科、阿尼安、伊雷扬、库坦、维强、瓦华、乔伊、苏玛西、阿玛尔、阿娜玛、卡娜卡玛、拉沙、苏西拉、维加雅玛、荞莉库第、茉莉库第、露西库第、宾娜默尔(有公车名字的女孩)。先前不满的咕噜声隐藏在一层厚厚的忠诚外皮之下。

天蓝色的普利茅斯在大门口转进来,“嘎喳嘎喳”地行过碎石车道,压碎了小贝壳,辗散了红色和黄色的小圆石。孩子们翻滚似的从车里出来。

溃散的喷泉。

变平的飞机头。

起皱的黄色喇叭裤和一个心爱的时髦手提袋,因时差之故而疲惫不堪,而且几乎尚未自睡梦中醒来。然后是足踝肿胀的大人,因坐了太久的车子而行动迟缓。

“你们到了吗?”玛玛奇问,并将她倾斜的墨镜转向刚听到的声音:关车门的声音,出来的声音。她放下小提琴。

“玛玛奇!”瑞海儿对她美丽、瞎眼的外祖母说,“艾斯沙吐了!在‘音乐之声’演到一半时!而且……”

阿慕温柔地摸摸她的女儿,摸摸她的肩膀,而她的触摸意味着“嘘……”。瑞海儿环顾四周,明白她是在一出戏当中,但是她只是戏中的一个小角色。

她只是风景。也许是一朵花,也许是一棵树。

也许是群众中的一张脸,一个镇民。

没有人对瑞海儿说哈啰,甚至绿色热气中的那群蓝色的群众也没有向她打招呼。

“她在哪儿?”玛玛奇朝车声问,“我的苏菲默尔在哪儿?过来这儿,让我看看你。”

当她说话时,“等待的旋律”崩溃了,如灰尘般温柔地落在四周,她那如闪烁的寺庙大象的伞那样笼罩她的旋律。

恰克的那套西装问着:“我们的大众之人怎么了?”而他的那条领带则显示出他的营养充足。他穿着这套西装,系着这条领带,得意洋洋地带着玛格丽特克加玛和苏菲默尔爬上九个红色的台阶,如带着他最近赢来的一对网球奖杯。

再一次地,他们只谈着琐屑的事情,重要的事情隐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哈啰,玛玛奇,”玛格丽特克加玛以她亲切的教师(有时会赏人耳光)的声音说,“谢谢你让我来这儿,我们迫切需要离开那一切。”

玛玛奇闻到一阵掺杂飞机上汗酸味的廉价香水味(她自己有一瓶以柔软的绿色小皮袋装起来的“迪奥”,她将它锁在保险柜里)。

玛格丽特克加玛抓住玛玛奇的手。手指是柔软的,红宝石戒指是坚硬的。

“哈啰,玛格丽特,”玛玛奇说(不很粗鲁,也不十分有礼,而且仍然戴着她的墨镜),“欢迎来到阿耶门连,很遗憾我看不到你,你一定知道我几乎瞎了。”她以一种缓慢而慎重的方式说。

“噢!那不要紧,”玛格丽特克加玛说,“反正我相信自己看起来很糟。”她犹豫地说,不确定她的回答是否妥当。

“才不,”恰克说。他转向玛玛奇,露出一个他的母亲看不见的骄傲微笑,“她和以前一样迷人。”

“听到……乔的事情让我感到很难过。”玛玛奇说。但她听起来只略微感到难过,没有很难过。

接下来,因为为乔难过,所以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苏菲默尔在哪儿?”玛玛奇说,“过来这儿,让你的奶奶看看你。”

苏菲默尔被带到玛玛奇那儿,玛玛奇将她的墨镜往上推入头发里,任它们像歪斜的猫眼那样看着上面发霉的野牛头。发霉的野牛以发霉的野牛语言说:“不,绝不。”

即使做了眼角膜移植手术,玛玛奇仍然只能看见光和阴影。如果有人站在门口,她可以看出有人站在那儿,但不知道那人是谁。支票、收据或钞票只有在贴近眼睫毛时,她才可以看清这些东西。她会抓稳这些东西,让她的眼睛沿着它们移动,从一个字移到另一个字。

“镇民”(穿着仙女的连身衣裙)看到玛玛奇将苏菲默尔拉近,好端详她,像看一张支票那样地看她,像检查一张钞票那样地检查她。玛玛奇(以她较好的那只眼睛)看到红棕色的头发(不……几乎是金色的),长着雀斑的胖嘟嘟双颊(不……几乎是玫瑰色的),以及接近蓝色的灰蓝色眼睛。

“帕帕奇的鼻子,”玛玛奇说。“告诉我,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吗?”她问苏菲默尔。

“是的。”苏菲默尔说。

“你很高吗?”

“就我的年纪而言,我很高。”苏菲默尔说。

“是很高,”宝宝克加玛说,“比艾斯沙高多了。”

“她比艾斯沙大。”阿慕说。

“但是……”宝宝克加玛说。

在不远的地方,维鲁沙走上橡胶树之间的一条近路,光着上身,一圈有绝缘体的电线套在一边的肩膀上,膝盖上松散地缠绕着深蓝色和黑色相间的印花布芒杜。他的背上是那片来自胎记之树的幸运叶子(会使季风准时到来)。他那夜晚的秋叶。

在他从橡胶树林出来,并走上车道之前,瑞海儿看见了他,从“戏”中溜出去,奔向他。

阿慕看到她离开。

她看到他们在舞台下表演复杂的“正式问候礼”。维鲁沙照着别人的教导屈膝鞠躬,芒杜像裙子般扩展开来,使他看起来像“国王的早餐”里那位挤牛奶的英国女孩。瑞海儿鞠躬(并且说“鞠躬”)。然后,他们互勾小指头,并且像会议中的银行业者那样郑重其事地握手。

在穿过深绿色树叶的斑斓阳光下,阿慕看到维鲁沙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的女儿举起来,仿佛她是一个充气娃娃,仿佛她是由空气做成的。当他将她抛起来,而她降落到他的怀里时,阿慕在瑞海儿的脸上看到在空中飞行的孩子所拥有的兴高采烈。

她看到维鲁沙腹部的脊状肌肉在皮肤下绷紧并升起,像一片巧克力的小分块。她在想,他的身体起了多么大的变化——如此悄悄地从一个肌肉不发达的男孩身体变成一个男人身体。轮廓分明、强壮结实,一个泳者的身体,一个泳者和木匠的身体,一个以许多身体光亮剂擦亮的身体。

他有高高的颧骨和一个突如其来的、露出白牙的微笑。

他的微笑使阿慕想到小时候的维鲁沙。那时他帮着维里亚巴本数椰子,把为她做的小礼物平平放在手掌上,然后伸出手,如此,她就可以在不必碰到他的情况下拿那些礼物——船、盒子、小风车。他叫她阿慕库第,小阿慕,虽然她个子比他大许多。现在注视他时,她不禁想到,他变成的这个男人和以前的那个男孩是多么不一样。他的微笑是他从男孩阶段带到男人阶段的惟一的东西。

突然之间,阿慕希望瑞海儿在游行队伍中看到的人就是他。她希望是他愤怒地举起旗子和骨节突起的臂膀,希望在他谨慎穿上的愉快外衣下,藏着一种活生生、有气息的愤怒,一种对于这个同样令她愤慨的自满而井井有条的世界所生的愤怒。

她希望那是他。

她讶异于她的女儿和他在一起时,是多么从容自在,讶异于她的女儿似乎有一个完全将她排除在外的次世界,一个可以触知的、充满微笑和欢笑的世界,一个她无法参与的世界。阿慕隐约看出她的思绪掺杂了一种微妙的、紫色的嫉妒。她不容许自己去思考她所嫉妒的是谁,是那男人或是她的孩子,或者只是他们勾着的手指和骤然微笑的世界。

那男人抱着她的女儿站在橡胶树阴下,背上有跃动的圆点阳光。他抬头看,目光和阿慕的目光交会。数个世纪缩短成一个易逝的短暂时刻,历史乱了脚步,在疏忽时被乘虚而入,如旧蛇皮般脱落。那来自古老战争和倒退的日子的记号、疤痕和伤口都消逝了,当它不在时,它留下一种气氛,一种可以触知的闪光,如河流的水或天上的太阳那般清楚可见,如大热天的热气或鱼在紧绷的钓丝上扯动那般清楚可知,是那般明显,以致没有人注意到。

在那短暂的时刻,维鲁沙抬头看,见到了他以前不曾见过的事物,见到了至当时为止一直被禁止进入的事物,被历史的护目镜弄模糊的事物。

简单的事物。

例如,他看到瑞海儿的母亲是一个女人。

他看到她微笑时有深深的酒窝,看到在微笑自她眼中消失后许久,那酒窝依然停留在那儿。他看到她棕色的臂膀是浑圆的、坚实的、完美的,看到她的肩膀闪闪发光,但是她的目光却望向别处。他看出在送她礼物时,他不必再将礼物平平放在手掌上,好让她不必碰他。他的船和盒子,他小小的风车。他也看出他不一定是惟一送礼物的人,因为她也有礼物要送给他。

这种领悟干净利落地滑入他心里,就像刀子的利刃,既冰冷又炙热,而且只用去片刻的工夫。

阿慕看到他看见的事物。她将目光移开,他也将目光移开。历史的恶魔回来要回他们,重新将他们裹在它古老的、布满疤痕的毛皮里,将他们拖回他们真正生活的所在。在那儿,爱的律法决定了谁应该被爱,如何被爱,以及得到多少爱。

阿慕走上阳台,走向戏里,颤抖着。

维鲁沙低头看着他怀中的竹节虫大使,然后将她放下来。他同样颤抖着。

“看看你!”他说,眼睛注视着她那件起泡沫般的可笑连身衣裙,“这么漂亮!要嫁人了吗?”

瑞海儿冲向他的胳肢窝,毫不留情地向他呵痒。伊克力—伊克力—伊克力!

“我昨天看到你。”她说。

“在哪儿?”维鲁沙提高声音,显出讶异的样子。

“你骗人,”瑞海儿说,“你骗人,你装神弄鬼。我的确看到你了。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你穿着一件衬衫,拿着一面旗子,而且你没有理我。”

“哎哟,真令人伤心,”维鲁沙说,“我会那样做吗?你告诉我,维鲁沙会那样做吗?那必定是我那位失散已久的双胞胎兄弟。”

“哪位失散已久的双胞胎兄弟?”

“乌伦邦,傻孩子,住在科奇的那位。”

“谁是乌伦邦?”然后她看到他眨眼睛,“你骗人!你根本没有双胞胎兄弟!那不是乌伦邦,那是你!”

维鲁沙笑了,露出一个真诚的可爱笑容。

“那不是我,”他说,“我昨天生病了,躺在床上。”

“瞧!你在微笑!”瑞海儿说,“这表示那人就是你,微笑表示‘那就是你’。”

“只有在英文里是这样!”维鲁沙说,“我的老师总是说,在马拉亚拉姆语里,微笑表示‘那不是我’。”

瑞海儿花了好一会儿的工夫才搞清楚他的话。她又冲向他。伊克力——伊克力——伊克力!

仍然微笑的维鲁沙望向那出戏,想寻找苏菲。“我们的苏菲默尔在哪儿?让我们瞧瞧她吧,你记得带她来吗?或者你将她丢下了?”

“别看那边。”瑞海儿紧急地说。

她站在隔开橡胶树和车道的水泥矮墙上,以手遮住维鲁沙的眼睛。

“为什么?”维鲁沙说。

“因为,”瑞海儿说,“我不要你那样做。”

“艾斯沙芒恩在哪儿?”维鲁沙说。一个大使(一只假扮的竹节虫假扮成了机场仙女)悬在他背上,双脚缠绕在他腰间,以她黏黏的小手遮住他的眼睛。“我没有看到他。”

“喔,我们在科钦把他卖了,”瑞海儿装模作样地说,“为了一袋米和一个手电筒把他卖了。”

她起泡沫般的僵硬连身衣裙粗糙的蕾丝花压在维鲁沙的背上。蕾丝花和一片幸运之叶放在一个黑色的背上。

但是当瑞海儿在“戏”里搜索艾斯沙时,她没有看到他。

在“戏”里,克朱玛莉亚进场了,矮小的身子站在高高的蛋糕后面。

“蛋糕来了。”她略微提高嗓门对玛玛奇说。

克朱玛莉亚对玛玛奇说话时,总是略微提高嗓门,因为她以为不佳的视力自然会影响其他的感官。

“看到了吗?玛莉亚?”玛玛奇说,“你可以看到我们的苏菲默尔吗?”

“看到了,克加玛,”克朱玛莉亚格外大声地说,“我可以看到她。”

克朱玛莉亚对着苏菲默尔摆出一个格外夸张的微笑。她的身高正好和苏菲默尔相等,比叙利亚正教徒矮,尽管她做了最大的努力。

“她继承了她母亲的肤色。”克朱玛莉亚说。“她继承了帕帕奇的鼻子。”玛玛奇坚持。

“这个我倒看不出来,但是她非常美丽,”克朱玛莉亚大声说,“桑达利库第[即“漂亮的小女孩”]!她是一个小天使。”

小天使有海滩色的皮肤,穿着喇叭裤。

小魔鬼有泥棕色的皮肤,穿着机场仙女的连身衣裙,前额的隆块可能变成角,她有系着“东京之爱”的喷泉,和倒着读字的习惯。

而且如果你仔细端详,你可以在她们眼中看到撒旦。

克朱玛莉亚抓住苏菲默尔的双手,将它们手掌朝上地拉到她面前,然后深深地吸气。

“她在做什么?”苏菲默尔想知道。柔软的伦敦之手被结茧的阿耶门连之手抓住。“她是谁?为什么她要闻我的手?”

“她是厨子,”恰克说,“那是她吻你的方式。”“吻?”苏菲默尔不相信,但觉得很有趣。

“真是不可思议!”玛格丽特克加玛说,“那是在闻气味!这儿的男人和女人是否也彼此那样做?”

她无意说出那样的话,因此她脸红了。宇宙中一个难为情的教师形状的洞。

“噢!随时都在那样做!”阿慕说,她的声音比她想要的那种挖苦的咕哝更大声些,“这是我们制造婴儿的方式。”

恰克没有给她一个耳光。

因此她没有还他一个耳光。

但是等待中的空气已经剑拔弩张了。

“我认为你应该向我的妻子道歉,阿慕。”恰克带着一种保护性的、占有性的神情说。(希望玛格丽特克加玛不会说“前妻,恰克!”并且对着他摇玫瑰花。)

“噢,不!”玛格丽特克加玛说,“那是我的错!我绝无意说出那样的话……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这真是有趣——”

“那是一个完全正当的问题,”恰克说,“而且我认为阿慕应该道。”

“我们一定要表现得像刚刚被发现的人种,像被上帝遗弃的某个该死的人种吗?”阿慕问。

“噢,天啊!”玛格丽特克加玛说。

“戏”里出现了愤怒的寂寞(绿色热气中的那群蓝色队伍仍然观看着),阿慕走回普利茅斯,拿出手提箱,“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然后走开,回到她的房间。她的肩膀闪闪发光。每个人都在想,她从哪儿学会的那样厚脸皮。

而且老实说,这是十分费解的问题。

因为阿慕所受的教育、所读的书和所遇见的人,都不可能引导她产生这样的想法。

她只是一只那样的动物。

还是一个孩子时,她很快就学会轻视别人拿给她读的那些熊爸爸和熊妈妈的故事书。她自己的版本是,熊爸爸拿黄铜花瓶打熊妈妈,熊妈妈默默而认命地忍受那些殴打。

在成长中的那几年,阿慕看着她的父亲像蜘蛛一样地织他那张可憎的网。在访客面前,他是迷人的、彬彬有礼的,而且如果访客碰巧是白人,他几乎要向他们摇尾乞怜。他捐钱给孤儿院和麻风病院,努力将自己的公众形象塑造成一个世故、慷慨、有操守的人。但是,单独和他的妻子、女儿在一起时,他变成一个穷凶极恶、多疑多虑的恃强欺弱者,带着一种邪恶的狡猾。他们被殴打、受屈辱,然后却被迫让朋友和亲戚嫉妒他们有一个这么好的丈夫和父亲。

阿慕曾经藏在他们家周围的树篱里(免得出身高尚的人看见他们),忍受德里的寒冷冬夜,因为帕帕奇下班回来后闹脾气,把她和玛玛奇打了一顿,然后赶出家门。

在一个这样的夜晚,九岁的阿慕和她的母亲躲在树篱里,看着帕帕奇在各个房间来回穿梭时,从灯光明亮的窗子中露出的清楚的黑色侧面轮廓。打了妻子和女儿之后仍然不满足(恰克当时在学校),他扯下窗帘,踢家具,砸碎一盏桌灯。灯熄灭一小时后,由于不屑于玛玛奇害怕的恳求,小阿慕从气窗爬回屋里,想解救她最爱的橡胶靴。她将它们放在一个纸袋里,然后爬回客厅,但是就在这时,灯突然亮了。

帕帕奇一直坐在他的桃花心木摇椅里,在黑暗中静静地摇摆。逮到阿慕时,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以他那条有象牙把手的马鞭鞭打她(那条在摄于相馆的照片里,被他握在膝盖上的鞭子)。阿慕没有哭。将她打了一顿之后,他叫她从玛玛奇放缝纫物的橱子里,拿出那把有锯齿的剪刀。在阿慕眼前,大英帝国昆虫学家用她母亲的剪刀将她的新橡胶靴剪破。黑色橡胶碎片落到地板上,剪刀制造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阿慕不理会她母亲那张出现在窗口的扭曲和惊吓的脸。帕帕奇花了十分钟,才把她心爱的橡胶靴完全剪碎。当最后一片橡胶成波浪状落到地面时,她的父亲以冰冷、没有任何情感的目光注视她,然后又继续在摇椅上不断地摇摆。一堆扭曲的橡胶蛇将他包围。

年纪较大时,阿慕学会了和这种冷静、有计划的残酷共存。她培养出一种关于不公平行为的崇高观念,以及一种顽固而鲁莽的癖性,那种在终生受到大人物恐吓的小人物生命中所发展出来的癖性。她没有做任何事情来避免争吵和对抗。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她寻求争吵和对抗,或许甚至乐在其中。

“她走了吗?”玛玛奇向她周围的沉默发问。

“她走了。”克朱玛莉亚大声说。

“你们在印度可以说’该死’吗?”苏菲默尔问。

“谁说了‘该死’?”恰克问。

“她说的,”苏菲默尔说,“阿慕姨妈说的。她说‘像被上帝遗弃的某个该死的人种’。”

“切蛋糕,给每人一块,”玛玛奇说。

“因为在英国,我们不可以。”苏菲默尔对恰克说。

“不可以什么?”恰克问。

“不可说’该——死’。”苏菲默尔说。

玛玛奇以失明的眼睛望向闪亮的下午。

“每个人都在这儿吗?”她问。

“乌维尔,克加玛,”绿色热气中的蓝色队伍说,“我们都在这儿。”

在“戏”外,瑞海儿对维鲁沙说:“我们不在这儿,不是吗?我们甚至没有在演戏。”

“正是这样,”维鲁沙说,“我们甚至没有在演戏。但是我想知道的是,我们的艾斯沙帕皮恰全·库塔本·彼得芒恩[一种玩文字游戏的称呼法]在哪儿?”

这话在橡胶树之间变成了一种愉快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侏儒怪式的舞蹈。

噢!艾斯沙帕皮恰全·库塔本·彼得芒恩,

在哪里?噢,你在哪里?

然后,侏儒怪渐渐变成“斯加利·皮姆波奈尔[ the Scarlet Pimpernel 原意是“蓝繁缕”,也是当代英国小说家欧克兹(BaronessEmmuska Orczy)小说《杯酒人生》里的人物,此人曾帮助“恐怖时期”的受害者逃出法国。书中曾描述他是“那个捉摸不定的皮姆波奈尔”]”。

我们在这儿找他,我们在那儿找他,

那些法国人到处寻找他。

他在天堂?——或者在地狱?

那个捉摸不定的艾斯沙——本。

克朱玛莉亚切了一块做样品的蛋糕,要征求玛玛奇的认可。

“一人一块。”玛玛奇批准她,并以戴红宝石戒指的手指轻轻摸那块蛋糕,要知道它是否够小。

克朱玛莉亚邋遢地、吃力地切下其余的蛋糕,并用嘴呼吸,仿佛她正在切一大块烤羊肉。她将一块块的蛋糕放在一个大银盘上。

玛玛奇用她的小提琴拉了一首曲子,表达她的“欢迎回家,我们的苏菲默尔”。

一个令人生腻的巧克力曲子。黏黏甜甜,微溶而呈棕色,巧克力海岸上的巧克力波浪。

曲子进行到一半时,恰克提高嗓门,以大于巧克力声的声音叫他的母亲。

“妈妈!”他以朗诵的声音说,“妈妈!够了!不要再拉了!”

玛玛奇停下来,望向恰克,琴弓悬在半空中。

“够了?你认为够了吗,恰克?”

“太够了。”恰克说。

“够了就是够了,”玛玛奇自己喃喃地说,“我想我现在该停了。”仿佛她突然有了这个念头似的。

她将小提琴放入她那小提琴形状的黑色琴盒里。琴盒像手提箱那样阖上了,而音乐也跟着停止了。

喀嚓——喀嚓。

玛玛奇又戴上她的墨镜,并且拉起窗帘,挡住炎热的白日。

阿慕从屋里出来,呼叫瑞海儿。

“瑞海儿!我要你睡个午觉!吃完蛋糕后进来!”

瑞海儿的心往下沉。午觉,她讨厌这些。

阿慕又进入屋内。

维鲁沙将瑞海儿放下来,她可怜兮兮地站在车道边缘,站在“戏”的周围,一个“午觉”令人厌恶地在她的意识里逐渐浮现。

“请不要和那个男人混得太熟!”宝宝克加玛对瑞海儿说。

“混得太熟?”玛玛奇说,“是谁?恰克?是谁混得太熟?”

“瑞海儿。”宝宝克加玛说。

“和谁混得太熟?”

“和你所爱的维鲁沙——还有谁?”宝宝克加玛说,然后又对恰克说,“问他昨天在哪儿,让我们毅然决然地在猫的脖子上系铃铛。”

“现在不行。”恰克说。

“什么是‘混得太熟’?”苏菲默尔问玛格丽特克加玛,但后者没有回答。

“维鲁沙?维鲁沙在这儿吗?你在这儿吗?”玛玛奇向“下午”发问。

“乌维尔,克加玛。”他从树里走出来,进入“戏”里。

“你有没有发现问题在哪儿?”玛玛奇问。

“脚阀的垫圈,”维鲁沙说,“我把它换掉了,现在没问题了。”

“那么把它打开吧,”玛玛奇说,“水槽是空的。”

“那个男人将成为我们的天谴,”宝宝克加玛说。这并不是因为她能够未卜先知,并且突然地预见了未来。她只想让他惹上麻烦。没有人在意她。

“留意我的话。”她尖刻地说。

“看到她了吗?”克朱玛莉亚说。

她已拿着那盘蛋糕来到瑞海儿那里;她指的是苏菲默尔,“她长大时,将成为我们的克加玛,将提高我们的薪水,在丰收节时,将给我们尼龙纱丽了。”克朱玛莉亚收集纱丽,虽然她自己不曾穿过纱丽,而且很可能永远不会穿。

“那又怎么样?”瑞海儿说,“那时我已经住在非洲了。”

“非洲?”克朱玛莉亚吃吃笑着,“非洲到处是丑陋的黑人和蚊子。”

“丑陋的人是你,”瑞海儿说,并以英文补充了一句,“笨蛋侏儒!”

“你说什么?”克朱玛莉亚语带威胁地说,“别告诉我,我知道,我听见了。我要告诉玛玛奇,等着瞧吧!”

瑞海儿走过去,来到古井,那儿通常会有几只可以让她杀死的蚂蚁。红蚂蚁,被压碎时会有一种酸屁味。克朱玛莉亚拿着那盘蛋糕跟在她后面。

瑞海儿说她不要那些愚蠢的蛋糕。

“库巡比(嫉妒),”克朱玛莉亚说,“嫉妒的人会下地狱。”

“谁嫉妒了?”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吧!”克朱玛莉亚说。她穿着一条有饰边的围裙,带着一颗酸溜溜的心。

瑞海儿戴上太阳眼镜,再度注视那出“戏”。每一样东西都变成愤怒的颜色。苏菲默尔站在玛格丽特克加玛和恰克之间,看起来好像应该被人赏一个耳光。瑞海儿看到了一整行多汁液的蚂蚁,它们正前往教堂,都穿着红色的衣服。她必须在它们到达教堂之前杀死它们。以一块石头压了又压。教堂里不能有发臭的蚂蚁。

蚂蚁在即将一命呜呼时,发出一种微弱的嘎喳声,仿佛一个小精灵在啃一块土司或一块松脆的饼干。

有蚂蚁的教堂将是空的,而有蚂蚁的主教将穿着他那件可笑的有蚂蚁的主教服等待着,且摇动装在银壶里的乳香。但没有人会来。

在他等了一段有许多蚂蚁跑来跑去的时间之后,他的前额将出现一个有蚂蚁的主教的滑稽皱眉表情,然后他会难过地摇摇头,并且注视有蚂蚁的发光的彩色玻璃窗。看过之后,他将以一把巨大的钥匙将教堂锁起来,使它变得黑漆漆。然后,他会回家,回到他妻子那里,而且(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他们将睡一个有蚂蚁的午觉。

戴着帽子,穿着喇叭裤,从一开始就被大家喜爱的苏菲默尔从“戏”里走出来,想看看瑞海儿在水井后做什么。但是“戏”跟着她来,她走路时,“戏”也跟着走路,她停下时,“戏”也跟着停下。溺爱的微笑跟着她。她格吱作响地在井边的泥泞中蹲下来,黄色喇叭裤的末端陷在沾上泥巴了,变湿了。克朱玛莉亚拿走那盘蛋糕,免得碍着她那往下看的脸上的羡慕的微笑。

苏菲默尔以客观而超然的态度检查那些受到伤害的发臭的肢体。石头被裹上碎裂的红色蚁尸,以及几只微弱踢动着的腿。

克朱玛莉亚带着她的蛋糕屑观看着。

那些溺爱的微笑溺爱地观看着。

小女孩在游戏。

甜蜜蜜。

一个是海滩沙子色。

一个是棕色。

一个是大家所爱的。

一个是大家少爱一些的。

“我们让一只活着,让它尝尝寂寞的滋味。”苏菲默尔建议。

瑞海儿不理会她,将蚂蚁全部杀死,然后便跑开了。她穿着接机的那件起泡沫般的连身衣裙和搭配的灯笼裤(不再干爽了),戴着不搭配的太阳眼镜,消失在绿色的热气中。

溺爱的微笑像聚光灯般停留在苏菲默尔身上,或许是在想,这对甜蜜蜜的表姐妹正在玩捉迷藏,甜蜜蜜的表姐妹经常玩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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