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外国名著 > 微物之神

5 神的家乡


几年后,当瑞海儿回到那条河流时,它以一个鬼魅的骷髅的微笑迎接她,没有牙齿,只剩了窟窿;以一只从医院病床举起的瘫软的手迎接她。

两件事情发生了。

河流缩小了,而她长大了。

在下游,为了获得具有影响力的稻农游说集团的支持票,一个咸水堰坝被建造起来了。阿拉伯海淤水处的咸水会流入这条河流,堰坝调节着咸水的流入。因此,他们现在一年可以收成两次,而不是一次,得到了更多稻米,但牺牲了河流。

尽管是六月,而且下着雨,但现在的河流不过是一条膨胀的排水沟,一条细细的浊水缎带。水疲惫地舐着两边的泥岸,偶尔会看到一条银色的死鱼点缀其中,而河水被一种多汁液的杂草阻塞了。覆有柔毛的棕色草根波动着,如同水面下的微细触毛,青铜色翅膀的水雉走过河流,八字脚,小心翼翼。

河流曾经具有唤起恐惧和改变生命的力量。但是现在,它的牙齿被拔去了,它的精神耗尽了,它只是一条将恶臭的垃圾送往大海的迟钝、多泥的绿色带状草地。鲜艳的塑胶袋被风吹起,吹过它湿而黏、多杂草的表面,像飞起来的亚热带花朵。

曾带领沐浴者进入水里、曾带领渔夫去捕鱼的石级已经完全暴露出来了,无法再带领任何人去到任何地方,就像一座没有纪念任何事物的纪念碑,一座用承材支撑的愚蠢的纪念碑。羊齿植物从裂缝中伸展出来。

在河流对岸,陡峭的泥岸骤然变成了简陋小屋的矮泥墙,孩子们蹲在墙边缘,直接将排泄物排到暴露的河床上那些吱喳作响、具吸吮力的泥巴中。较小的孩子让他们滴下的芥末条去寻找通往下面的路径。最后,到了晚上,河流会醒来,接受白日的奉献,带着泥泞流向海洋,在后面留下厚厚的白色浮渣构成的波状线。在上游,干净的母亲以纯粹的工厂废水洗衣服和壶罐。人们在那儿沐浴,被水切断的躯干擦着肥皂,像稀薄、摇摆的带状草地上的黑色半身像。

在微热的日子里,粪味自河面上升,像一顶帽子般地笼罩着阿耶门连。

在离开河流更远,但仍然在对岸的地方,一间连锁经营的五星级旅馆买下了“黑暗之心”。

人们再也无法从河流接近“历史之屋”(在那儿,脚指甲坚硬、有地图气息的祖先喃喃低语着)。现在,它已背弃了阿耶门连。旅馆的客人直接从科钦搭渡船渡过淤水处,他们乘快艇抵达,在水中画出V形泡沫,留下薄薄的一层七彩汽油。

从旅馆看出去的景色十分美丽,但是在此,水亦是混浊而有毒的。有人已经在那儿竖立了一个告示牌,牌片上以独具风格的字体写着:不准游泳。他们建造一道高墙,挡住贫民区,阻止他人侵入卡利赛普的地产,至于那恶臭,他们却束手无策。

但是他们有一个可以游泳的游泳池,而他们的菜单上有新鲜的唐杜里[(tandoori),是一种烹饪法,使用泥炉和木炭]鲳鱼,以及薄烙饼。

树仍然是绿的,天仍然是蓝的,这解释了某些事情。因此,他们继续去宣传这个臭气呛鼻的乐园——在广告小册子里,他们称它为“神的地方”。这些聪明的旅馆业者知道,这臭气就像他人的贫穷一样,仅仅是一个逐渐习惯的问题,一个关于纪律、关于艰苦和空调的问题。如此而已。

卡利赛普的房子已经修缮过,上了新漆,成了装饰复杂的综合体建筑的中心。它和人工运河及连接两地的桥梁交叉,小船在水上浮动。它是殖民地时代的老平房,有深入的阳台和多利斯式圆柱,它被较小、较古老的木屋包围着。这些木屋是老祖先传下来的,连锁旅馆从古老的家族手中买下它们,并将它们移植到“黑暗之心”。这些古老的房子是供富有的观光客玩赏的历史,以顺从的姿势被放置在“历史之屋”周围,像约瑟梦中的稻束,像一群急切地向英国行政首长请愿的本地居民。旅馆被叫做“遗产”。

旅馆业者喜欢告诉他们的客人,最古老的木屋有一间密闭的嵌板储藏室,它所储的米是一支军队一年的口粮,而且它是南布迪里巴德同志祖先的家。他们向不知者解释:“南布迪里巴德是喀拉拉的伟大人物。”和房子一起买来的家具和小饰物被展示着。一把芦苇伞、一张柳条长椅、一个木制嫁妆箱。这些东西被贴上教育性的告示牌:“传统喀拉拉雨伞”和“传统新娘嫁妆”。

因此,历史和文学被商业征召了,库尔兹和卡尔·马克思手牵手迎接步出船的富有观光客。

南布迪里巴德同志的老房子被当做旅馆的餐厅。在此,穿着泳衣、被太阳晒得半黑的观光客啜饮着装在贝壳里的嫩椰子汁,而老共产党员现在是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善于摇尾乞怜的服务生,微弯着腰站在饮料盘后面。

晚上,为了见识当地的文化特色,观光客被带去观赏缩短的卡沙卡里舞表演。(旅馆人员向舞者解释说:“观光客无法长时间专注于他们的表演。”)因此,古老的故事瓦解了,被锯手截足了,六个小时的古典舞剧被砍成二十分钟的精彩小品。

表演的地点是在游泳池畔。当鼓手打着鼓,而舞者跳着舞时,旅馆的观光客和他们的孩子在水里嬉戏。当康帝在河畔向卡那泄露她的秘密时,恋爱中的男女相互涂抹防晒油。当父亲和他及笄的十几岁女儿玩升华的性游戏时,普莎娜以她有毒的乳房哺育小克利希那,而毕玛将杜夏沙那剖腹取肠,并且以他的血洗涤德洛帕蒂的头发。[这些故事皆出自印度二大史诗之一——《摩诃婆罗多》(The Mahabharate)]

在“历史之屋”的后阳台,一队“非贱民”警察曾在那儿聚集,而一只充气鹅曾在那儿爆裂开来。然而现在,这里已经被围起来,变成十分通风的旅馆厨房。现在,这里所发生的最糟的事莫过于他们的烤肉串和焦糖乳蛋糕。“恐怖”已经过去了,被食物的气味征服了,因厨子的营营声而静寂了:愉快地切姜和大蒜的声音、杀小型哺乳动物(猪和山羊)的声音、将肉切成小方块的声音,以及刮鱼鳞的声音。

某种东西被埋在地里,被埋在草下,被埋在二十三年的六月之雨下。

一个渺小、被遗忘的东西。

这个世界不会怀念的东西。

一只画上时间的塑胶儿童表。

表上的时间是一点五十分。

一群孩子跟着瑞海儿漫步。

“哈啰!嬉皮!”他们说,时间晚了二十五年。“你叫什么名字?”然后有人向她丢一小块石头,于是,她的童年逃跳了,不断挥动它细瘦的臂膀。

在回家的路上,绕着阿耶门连房子的瑞海儿出现在大路上。这儿,房子同样急遽增加,如雨后春笋;而阿耶门连之所以具有安静乡间的外貌,是因为那些屋子依偎在树下,而自大路岔出或通往大路的狭窄小径不适合汽车行驶。事实上,阿耶门连的人口已经膨胀到小镇的规模。在绿树脆弱的外表后面,住着可以在瞬间聚集起来的一群人;他们可以打死一个粗心大意的公车司机,可以击碎一辆敢在反对党总罢工日外出的汽车的挡风玻璃,可以偷宝宝克加玛的进口胰岛素,和大老远从果塔延的“上等面包店”买来的奶油小圆面包。

在“幸运印刷厂”外面,皮莱同志站在界墙旁边,和墙另一边的人谈话。皮莱同志的臂膀交叉在胸前,手充满占有欲地抓住自己的腋窝,仿佛有人向他借东西,而他刚刚才拒绝。墙另一边的男人翻阅着塑胶袋里的一叠照片,勉强装出兴致勃勃的神情。那些大部分都是皮莱同志的儿子列文的照片。他住在德里,在那儿工作,负责荷兰和德国大使馆的油漆、水管和电方面的工作。

瑞海儿试图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经过那儿,然而,如果她认为可以那样做,那么她就太愚蠢了。

“哎哟,瑞海儿·默尔!”皮莱同志说。他立即就认出她,“欧库尼利[(Orkunnilley)为“你记得我吗”之意]?叔叔同志?”

“乌维尔[(Oower)为“是的”之意]。”瑞海儿说。

她记得他吗?她记得。

这些问题和回答只不过是礼貌性的交谈开场白。她和他都知道,有些事情可以被遗忘,有些事情不能被遗忘,后者坐在布满灰尘的架子上,像目光邪恶的斜视的鸟类标本。

“我以为你目前在美国。”皮莱同志说。

“不是,”瑞海儿说,“我在这儿。”

“是的,是的,”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但是我想,如果你没有在这儿,你会在美国,不是吗?”皮莱同志将交叉的手臂放下来。他的乳头从界墙顶端注视着瑞海儿,像一只忧伤的圣伯纳犬的眼睛。

“认得吗?”皮莱同志问那位拿着照片的男人,并且以下巴指着瑞海儿。

那人不认得。

“天堂果菜腌制厂的老克加玛的外孙女。”皮莱同志说。

那人看起来一脸困惑,显然是一个陌生人,而且不吃腌果菜。皮莱同志尝试另一种策略。

“普尼安昆如?”他问。安提阿的主教短暂地出现在天空中,并且挥动他枯萎的手。

拿着照片的男人开始明白了,并且猛烈地点头。

“普尼安昆如的儿子?班南·约翰·伊培?他曾住在德里?”皮莱同志说。

“乌维尔,乌维尔,乌维尔。”那人说。

“这是他的孙女儿,现在住在美国。”

当点头者理出瑞海儿的祖先系谱时,他又点头了。

“乌维尔,乌维尔,乌维尔,现在住在美国,不是吗?”那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纯粹的羡慕之情。

他隐约记得一个丑闻,细节已被遗忘,他只知涉及性和死亡。报纸曾报道这件事。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和另一连串微微点头之后,那人将那袋相片交给皮莱同志。

“好了,同志,我要走了。”

他必须去赶搭一辆公车。

“那么!”当皮莱同志将注意力像探照灯那样完全转向瑞海儿时,他的微笑变大了,他的牙龈呈现一种惊人的粉红色,那是他一生不妥协的素食主义的奖赏。你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曾是一个男孩,或曾是一个婴儿。他似乎一生下来就是一个中年人,发际线愈来愈往后退。

“默尔的丈夫呢?”他想知道。

“没有来。”

“有照片吗?”

“没有。”

“叫什么名字?”

“赖瑞·劳伦斯。”

“乌维尔,劳伦斯。”皮莱同志点头,仿佛表示同意,仿佛如果可以选择,那么赖瑞就是他会挑选的人。

“有孩子吗?”

“没有。”瑞海儿说。

“我猜仍在计划阶段,或者快生了?”

“都不是。”

“至少一定要有一个孩子,男孩或女孩都可以,”皮莱同志说,“但是两个当然是你的选择。”

“我们离婚了。”瑞海儿希望他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离——婚?”他把声调提得很高,使它在问号的地方破裂开来。

“那是最不幸的,”他在恢复过来之后说,而且为了某种理由,使用了非他特有的文绉绉的语言。“最不幸的。”

皮莱同志想到,这一代的人或许正在为他们祖先的资产阶级堕落付出代价。

一个发疯了,另一个离婚了,而且很可能不孕。

或许这是真正的革命。基督徒中产阶级已经开始自我毁灭了。皮莱同志降低音量,仿佛有人在听,虽然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芒恩呢?”他以秘密的语气低声说,“他好吗?”

“很好,”瑞海儿说,“他很好。”

他很好,身材扁平,皮肤呈蜜色,用即将碎裂的肥皂洗衣服。

“艾唷帕凡[(aiyyo paavam),即后面的“可怜的家伙”],”皮莱同志轻声说,乳头在虚张的不安中垂下来。“可怜的家伙。”

瑞海儿心里想,他这样详细盘问她,却又完全忽视她的回答,究竟能够得到什么。显然他并不想从她那儿得知事实的真相,但是为什么他不至少表现出希望如此?

“列文现在在德里,”皮莱同志终于说出他想说的话,而且无法掩住他的骄傲。“在外国大使馆工作!”

他把玻璃纸袋递给瑞海儿。那些照片里的人物大部分是列文和他的家人。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和他的新巴加伊速克达机车。在一张照片里,列文正和一个穿着体面、肤色粉红的男人握手。

“德国第一书记。”皮莱同志说。

在照片中,他们——列文和他的妻子——看起来神情愉快,仿佛他们的客厅里有一台新的冰箱,而且他们已经付了一间德里社区发展局的公寓的头期款。

瑞海儿记得是什么事件使她和艾斯沙将列文视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只是他母亲纱丽上的另一个褶。那时她和艾斯沙五岁,而列文大约三四岁。他们在维吉斯·维吉斯医生[(Verghese)相当于英文的“乔治”(George)]的诊所碰面。维吉斯·维吉斯医生是果塔延首屈一指的小儿科医生,经常对孩童的母亲毛手毛脚。瑞海儿和阿慕及艾斯沙在一起(艾斯沙坚持要一起去),列文和她的母亲卡莉安在一起。瑞海儿和列文都在抱怨同一件事情——塞在他们鼻孔中的那个外来物。现在看起来这件事像是一个不寻常的巧合,但是在当时并非如此。政治,甚至潜伏在孩童选择的塞鼻物中,这真是奇怪。她,大英帝国昆虫学家的孙女儿;他,来自乡村的马克思主义党工人的儿子。因此,她鼻子里的东西是一颗玻璃珠,而他鼻子里的东西则是一粒绿色的埃及豆。

候诊室里挤满了人。

在医生的帘幕后面,不祥的声音低语着,然后被受到伤害的孩童的号叫声打断。有玻璃击打在金属上所发出的叮声,以及沸水的呢喃和起泡声。一个小男孩正玩弄着墙上“医生在/医生不在”的告示木牌,让黄铜镜板滑上滑下。一个发烧的婴儿在母亲的胸膛里打嗝。转动缓慢的天花板电风扇将混浊、受到惊吓的空气切成一个无止境的涡状物,后者缓缓旋转到地板上,像一个无止境的被削掉的马铃薯皮。

没有人看杂志。

直接通往街道的门上挂着一个薄薄的门帘,门帘下面传来拖鞋的劈啪声,但不见人脚。那些因没有鼻子堵塞物者的喧嚣而无忧无虑的世界。

阿慕和卡莉安交换孩子。她们将孩子的鼻子往上推,让他们往后仰,并转向灯光,想看看是否一个母亲可以看到另一个母亲没有看到的东西。当她们没发现什么时,穿着像一部计程车的列文——黄色衬衫,黑色紧身短裤——重新回到他母亲穿着尼龙袜的大腿上(也重新拿起那包契克力兹糖果)。他坐在纱丽的花形图案上,从那个无法攻取的坚固位置不动情感地纵览四周的情况。他将左手食指深深插入他那尚未被占领的鼻孔里,然后吵闹地以嘴巴呼吸。他的头发整齐地侧分,并以阿尤维迪克油梳得油亮光滑。在医生看见他之前,他可以握着他的糖果,之后,他可以吃掉它。样样事情都将顺心如意。或许他年纪太小了些,无法知道候诊室的气氛加上帘幕后的尖叫,这些应该让他对于维吉斯·维吉斯医生产生一种健康的畏惧。

一只肩膀长有刚毛的老鼠在医生的诊疗室和候诊室橱子底部之间,做了几趟忙碌的来回穿梭。

一个护士在医生那扇挂着破烂门帘的门前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她挥舞着奇怪的武器:一个小玻璃瓶,一块沾着血的长方形玻璃,一支装着起泡沫、后面被光照亮的尿液试管,一个装着煮过的针头的不锈钢盘。她的腿毛像缠绕的铁丝,被压在半透明的白色长袜里,那易坏的白色凉鞋的方形鞋底从内侧磨损,使一只脚朝另一只脚倾斜。她闪亮的黑发夹就像伸直身体的蛇那样,将浆过的护士帽夹在抹了发油的头上。

她的眼镜仿佛有老鼠过滤器,即使肩膀长有刚毛的老鼠从她脚边疾行而过,她也似乎没有看见。她以深沉如男人的声音叫出名字:尼南……库苏马拉沙……罗希尼……阿姆巴迪。她没有注意到惊慌的、成涡状旋转的空气。

艾斯沙的眼睛是受到惊吓的碟子。他被“医生在/医生不在”的告示牌催眠了。

瑞海儿心里涌起一阵惊慌。“阿慕,我们再试一次。”

阿慕以一手握住瑞海儿的后脑,以包着手帕的拇指堵住没有珠子的鼻孔。候诊室的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瑞海儿,那将是她一生中最精彩的表演。艾斯沙做出准备擤鼻涕的表情:前额起皱,深呼吸。

瑞海儿使出全部的力量。上帝,请你让它出来。她从脚底、从心底将鼻孔内的东西擤入她母亲的手帕里。

在急速喷出的鼻涕和轻松的感觉中,它出现了,一摊闪亮的黏液当中,有一粒淡紫色的小珠子,和珍珠贝里的一粒珍珠一样骄傲的小珠子。孩子们聚拢过来赞赏它。正在玩弄告示牌的男孩流露出轻蔑的神色。

“我可以轻而易举做那件事!”他宣布。

“试试看,你就会明白我要怎样赏你一巴掌。”他的母亲说。

“瑞海儿小姐!”护士大叫,并四下张望。

“出来了!”阿慕对护士说,“那东西出来了。”她举起皱巴巴的手帕。

护士不明白她的意思。

“没事了,我们要走了,”阿慕说:“珠子出来了。”

“下一位,”护士说,并且闭起那副装有老鼠过滤器的眼镜后的眼睛。(她告诉自己:“一样米养百样人。”)“克鲁普!”

当面露轻蔑的男孩被他的母亲推入医生的诊疗室时,他发出一阵

瑞海儿和艾斯沙得意洋洋地离开诊所。小列文留在后面,等着维吉斯·维吉斯医生以冰冷的钢制器具来探索他的鼻孔,也等着他以其他较柔软的器具来探索他的母亲。

那是当时的列文。

现在他有一栋房子,一辆巴加伊速克达机车、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

瑞海儿把那袋相片递还给皮莱同志,然后试图离开。“等一会儿,”皮莱同志说。他就像树篱里的一个暴露狂,以他的乳头来诱骗人,然后强迫人看他儿子的照片。他匆匆翻阅那些照片(“列文生活一分钟速展”的相片指南),直至最后一张。

“记得吗?”

那是一张旧黑白照片,是恰克用玛格丽特克加玛送给他作为圣诞节礼物的禄莱相机拍摄的。他们四个人都在里面。列文、艾斯沙、苏菲默尔和她自己,他们站在阿耶门连房子的前阳台上。在他们后面,宝宝克加玛的圣诞节饰物从天花板呈环状悬垂下来。一个硬纸板做成的星星被系在灯泡上。列文、瑞海儿和艾斯沙看起来就像在车灯之前受到惊吓的动物。膝盖挤在一起,微笑冻结在脸上,手臂紧紧贴住腹侧,胸膛旋转过来,好面对摄影师,仿佛身体转向一边站着是一种罪。

只有带着第一世界的自信和光彩的苏菲默尔,已经为她亲生父亲的相机准备好了一张面孔。她将眼睑翻转过来,使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有粉红色脉络的肉花瓣(在黑白相片里变成灰色)。她戴着从甜莱姆的黄皮切割来的突出假牙,舌头从陷阱般的牙齿之间伸出来,而且末端装上了玛玛奇的顶针(她到达的那一天便将这顶针抢夺过来,并发誓,她在这个假期中都要戴着它喝东西)。她的双手各举出一支点燃的蜡烛,丁尼布喇叭裤的一脚往上卷,露出画着一张脸的雪白、瘦削的膝盖。照相前的几分钟,她才耐心地向艾斯沙和瑞海儿解释完他们很可能是私生子,以及私生子的真正意义(他们力图抗辩,反驳任何证据——相片、记忆)。这件事引发了一个关于性的描述,一个复杂、但不甚正确的描述。“明白了吗?他们所做的就是……”

这是在她死前数天才发生的事。

苏菲默尔。

用顶针喝东西的女孩。

在棺材里翻筋斗的女孩。

她搭乘孟买飞科钦的班机抵达,戴着帽子,穿着喇叭裤,而且从一开始就被大家所爱。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