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钦机场,瑞海儿的新灯笼裤有圆点花样,而且仍然十分干爽。他们已做了排练,今日好戏就要上演了,一整个星期的“苏菲默尔会怎么想”将进入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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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在海后旅馆,前一晚曾梦着海豚和深邃碧海的阿慕,帮瑞海儿穿上她赴机场穿的那件起泡沫般的连身衣裙。在挑选瑞海儿的衣服时,阿慕的品位令人不解地越出常轨。一团僵硬的黄色花边,其上有银色的圆形小亮片,两边肩膀各有一个蝴蝶结,而加上饰边的裙子以硬粗布支撑着,使它能够向外展开。瑞海儿并不担心这件衣服和她的太阳眼镜实际上并不搭配。
阿慕拿出搭配的干爽灯笼裤给她。瑞海儿将手放在阿慕的肩膀上,爬入她的新灯笼裤里(先左脚,再右脚),然后,她在阿慕的两个酒窝上各亲吻一下(先左颊,再右颊)。裤子的松紧带“啪哒”一声轻轻弹在腹部上。
“谢谢,阿慕。”瑞海儿说。
“谢谢?”阿慕问。
“谢谢你送给我这一件新的连身衣裙和灯笼裤。”瑞海儿说。
阿慕笑了。
“不客气,甜心。”她说,但神色忧伤。
不客气,甜心。
瑞海儿心里的那只蛾举起一只多软毛的腿,然后又收回去,那只细小的腿是冰冷的。她的母亲少爱她一些了。
海后旅馆的房间散发着蛋和过滤咖啡的味道。
在去坐车子的途中,瑞海儿拿着装了自来水的老鹰牌真空热水瓶。老鹰牌真空热水瓶上有“真空老鹰”,它们的翅膀展开,爪上有一个地球。双胞胎相信,“真空老鹰”在白天看守着地球,在晚上则绕着热水瓶飞行。飞行时,它们安静如梟,翅膀顶着月亮。
艾斯沙穿着一件尖领的长袖红衬衫,以及一条黑色的紧身长裤。他的飞机头看起来十分利落,而且似乎流露着惊讶的表情,像被仔细搅拌过的蛋白。
艾斯沙说,瑞海儿穿上那件去机场穿的连身衣裙显得很愚蠢(我们必须承认,他的看法是有一些根据的)。瑞海儿打了他一巴掌,他也回打她。
他们在机场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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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穿着芒杜的恰克现在穿着一套可笑的紧身西装,脸上挂着一个灿烂的微笑。阿慕拉直他那条不对劲、歪向一边的领带。它看起来像是已经吃了早餐,而且感到心满意足的样子。
阿慕说:“我们的‘大众之人’突然碰上什么事情了?”
但她说话的时候露出酒窝,因为恰克是那样兴高采烈,那样快乐。
恰克没有打她一巴掌。
所以她没有回打他。
恰克在海后的花店买了两朵红玫瑰,而且小心翼翼地握着那两朵花。
用他肥胖的手握住它们。
温柔地握住它们。
由喀拉拉观光发展公会所经营的机场商店里,挤满了印度航空公司大君像(大、中、小号)、檀香木刻成的大象(大、中、小号),卡沙卡里舞者的混凝纸面具(大、中、小号)。令人生腻的檀香气味和细绒圈布下的腋窝(大、中、小号)的气味悬浮在空中。
下机旅客休息厅里有四个和实物一样大的水泥袋鼠,袋鼠身上有写着“使用我”的水泥腹袋,腹袋里的东西不是小袋鼠,而是烟蒂、火柴棒、瓶塞、花生壳、压绉的纸杯和蟑螂。
槟榔汁溅在袋鼠的腹部,像新的伤口。机场的袋鼠以红嘴巴微笑。
它们的耳朵有粉红色的边。
如果你按它们,或许它们会以空洞的电池声叫“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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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菲默尔的飞机出现在孟买至科钦航线的天蓝色天空时,群众挤向铁栏,要更清楚地观看这一切。
下机旅客休息厅里充满了爱和急切的心情,因为所有自国外返乡者都搭乘了孟买飞科软的班机。
他们的家人来接他们,从喀拉拉各地,搭长途巴士。从兰尼、从库米利、从维吉尼安姆、从乌沙富尔。其中一些人在机场搭帐篷过夜,而且自己带来食物,回程则吃炸木薯条和菠萝蜜布丁。
他们全都在那儿——耳聋的老奶奶,坏脾气、患关节炎的老祖父、日益憔悴的妻子、诡计多端的叔伯、拉肚子的孩童、将重新被评估的未婚妻、仍然在等待沙乌地阿拉伯签证的教师的丈夫、等待嫁妆的教师的丈夫的妹妹、电线工人的怀孕的妻子。
“大半是清洁工阶级[指打扫排水沟、厕所等的贱民]。”宝宝克加玛绷着脸说,并且望向别处,因为一个母亲由于不肯放弃铁栏旁边的“好位置”,所以让她婴儿的“小鸟儿”伸入一个空瓶里,而婴儿微笑着,并且向周围的人挥手。
“嘶——”他的母亲催他小便,先是循循善诱,然后就变得粗声粗气了。但是她的孩子以为自己是教皇。他微笑、挥手、微笑、挥手,而他的“小鸟儿”在一个瓶子里。
“别忘了你们是印度的大使,”宝宝克加玛告诉瑞海儿和艾斯沙,“他们对于这个国家的第一个印象来自你们。”
异卵双胞胎大使。“骨盆”大使和“竹节虫”大使阁下。
僵硬的花边连身衣裙和系着“东京之爱”的喷泉,使瑞海儿看起来像是品位极差的机场仙女。她被潮湿的臀部包围(像她在黄色教堂举行的葬礼中那样),也被狰狞的渴慕情结包围。她祖父的那只蛾在她心上。她转过身,不再面对天蓝色天空中那只载着她表姐的尖叫的铁鸟。然而她所能看到的就是:摆出鲜红微笑的红嘴袋鼠,带着它们的水泥身体走过机场的地板。
先脚跟再脚趾。
先脚跟再脚趾。
长长的扁平足。
机场的垃圾在它们的婴儿袋里。
最小的一只伸长脖子,像英国电影里的人物在下班后松开领带时那样。身高中等的那一只在腹袋中搜索一根可以抽的长烟蒂,但是在一个模糊的塑胶袋里找到一个老腰果,然后像啮齿动物那样,用前排牙齿啃那腰果。大的那一只摇动写着“喀拉拉观光发展公会欢迎你”的直立式告示牌,牌上有一个正在做合十礼的卡沙卡里舞者。另一个没有被袋鼠摇动的告示写着:“岸海料香的度印到来迎欢。”
瑞海儿大使急切地穿过人群,来到她哥哥及大使同事那儿。
艾斯沙,看!看!艾斯沙,看!
艾斯沙大使不愿看,不想看。他看着飞机顛簸地着陆,他的身上挂着装有自来水的老鹰牌热水瓶,心里则仍然是那种上下起伏的感觉: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知道上哪儿找他。阿耶门连的工厂,在米那夏尔河的河岸。
阿慕带着她的手提包观看着。
恰克带着他的玫瑰花观看着。
宝宝克加玛带着她脖子上凸出的痣观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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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孟买至科钦班机的乘客出来了。从凉凉的空气中出来,进入热热的空气里。仪容不整的人在前往下机旅客休息厅的途中整理仪容。
他们来了,那些返国者,穿着免烫的套服,戴着红色的太阳眼镜,充满贵族气派的旅行箱将结束恼人的贫困;以稻草作屋顶的屋子将有水泥屋顶,父母的浴室将有热水器。他们带来下水道系统和污水净化槽,带来马克西斯和高跟鞋,带来蓬蓬袖和唇膏,带来密克西牌研磨机和相机的自动闪光装置。他们将有钥匙可以数,有橱子可以锁,将吃到渴望了许久不曾品尝的木薯和加椰子的煮鱼。他们心中将涌起一股爱,以及些许羞耻,因为他们看到来接他们的家人竟然如此……如此……粗俗笨拙。看看他们的穿着!当然他们有更像样的接机衣服!为什么说马拉亚拉姆语的人有这么糟的牙齿?
而机场本身!说它是当地的公共汽车站还更恰当,建筑物上有鸟屎!噢!袋鼠身上有唾液痕迹!
啊!印度!真是潦倒落魄。
当搭长途巴士来到机场,并在那儿过夜的人遇上那股爱和那些许羞耻时,小小的裂痕便出现了。然后,那裂痕愈变愈大,在察觉之前,归国者已被困在“历史之屋”外面了,并且重新做着他们的梦。
然后,在那儿,在免烫的套服和闪亮的行李箱当中,苏菲默尔出现了。
以顶针喝东西的女孩。
在棺材里翻筋斗的女孩。
她走在跑道中,发间散发着伦敦的气息,黄色喇叭裤的底端在足踝周围往后翻动,长发自草帽下流泻出来,一只手在她母亲手里,另一只手则像士兵的手那样摆动着(左,左,左右左)。
有一个
小女孩,
她个儿高
纤细
而美丽。
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
有细致的
赤黄色泽(左左,右)
有一个
小女孩——
玛格丽特克加玛叫她停止那样摆动。
所以她停止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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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慕说:“你可以看到她吗?瑞海儿。”
她转过头来,发现她穿着干爽灯笼裤的女儿正和水泥袋鼠做心灵沟通。她走过去,边责骂她边带她过来。恰克说,他不能让瑞海儿坐在他的肩膀,因为他手里已经有东西了。两朵红玫瑰。
他以肥胖的手握着它们。
他温柔地握着它们。
当苏菲默尔走入下机旅客休息厅时,被兴奋和忿怒击垮的瑞海儿紧紧掐着艾斯沙,他的皮肤在她的指甲之间。艾斯沙用他的双手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拧她手腕上的皮肤。她的皮肤出现一圈红痕,而且很疼,像一个中国式手镯。以舌头舐那些条痕时,她尝到了咸味。她手腕上的唾液是冰凉的、令人觉得舒服的。
阿慕没有注意到。
在隔开接机者和下机者,迎接者和被迎者的高铁栏的另一边,喜形于色的恰克挣开西装和歪向一边的领带的束缚,向他的新女儿及前妻鞠躬。
艾斯沙在心里说:“鞠躬。”
“哈啰,女士们,”恰克用他朗诵的声音说(昨晚他用这声音说“爱、疯狂、希望、无尽的喜悦”),“旅途还愉快吧?”
空气中充满了思绪和欲说之言。但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只会说一些琐屑的话,把重要的话藏在心里,不说出来。
“说‘哈啰’和‘你们好吗’。”玛格丽特克加玛对苏菲默尔说。“哈啰,你们好吗?”苏菲默尔隔着铁栏,特地对每个人说道。“一朵给你,一朵给你。”恰克拿着玫瑰花说。
“谢谢?”玛格丽特克加玛对苏菲默尔说。
“谢谢?”苏菲默尔对恰克说,模仿她母亲的疑问语气。玛格丽特克加玛因她的无礼而微微摇动她的身子。
“不客气,”恰克说,“现在让我介绍大家。”他这样做主要是为了旁观者和窃听者,因为玛格丽特其实并不需要介绍:“我的妻子,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微笑着,并且朝恰克挥动她的玫瑰。前妻,恰克!她做出那几个词的唇形,但没有说出声来。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恰克是一个骄傲而快乐的男人,因为他有一个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妻子,一个白人,穿着一件有花形图案的印染布洋装,下面露出腿,背部有棕色的背斑,手臂有臂斑。
然而,她周围的气氛却是忧伤的。在她眼中的笑意后面,忧伤是一种鲜明而闪亮的蓝,而造成这忧伤的原因,是一场不幸的车祸,宇宙中一个形状如乔的洞。
“哈啰,你们大家,”她说,“我觉得我已认识你们许多年了。”
哈啰,墙壁。
“我的女儿苏菲,”恰克说,并且发出一阵轻微的、紧张的、显示忧虑的笑声,因为玛格丽特克加玛可能会说:“前任女儿。”但是她并没有这样说。那是一种易懂的笑声,不像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所发出的笑声,那种艾斯沙无法了解的笑声。
“哈啰。”苏菲默尔说。
她比艾斯沙高,块头也比他大。她的眼睛是那种接近蓝色的灰蓝色,苍白的皮肤则是海边沙子的颜色,但是她戴着帽子的头发是美丽的、暗红棕色的。而且,是的(啊!是的!),她的鼻子将长成帕帕奇的鼻子,一个大英帝国昆虫学家的鼻子,一个爱蛾者的鼻子。她带着她喜爱的英国制的时髦袋子。
“阿慕,我的妹妹。”恰克说。
阿慕向玛格丽特克加玛说了句成人式的“哈啰”,向苏菲默尔说了个孩童式的“哈—啰”。瑞海儿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试图评估阿慕有多么爱苏菲默尔,但是她评估不出。
笑声在下机旅客休息厅里此起彼落,像一阵微风,阿杜尔·巴西——马拉亚拉姆语电影中最受欢迎、最为人喜爱的喜剧演员——刚刚到达了(同样搭乘孟买飞科钦的班机)。由于他带着许多不知如何处理的小包裹,而大众又不怕难为情地奉承他,所以他觉得必须做一番表演。他不断地丢下包裹,并且说:“我的天,这些东西!”
艾斯沙发出一阵响亮、愉快的笑声。
“阿慕,看!阿杜尔·巴西正在丢东西!”艾斯沙说,“他甚至带不动他那些东西!”
“他是故意那样做的,”宝宝克加玛以一种奇怪的新英国口音说,“别管他!”
“他是一个电影演员(filmactor),”她向玛格丽特克加玛和苏菲默尔解释,使阿杜尔·巴西听起来像是一个偶尔做fil的mactor[在马拉亚拉姆语里,前一字的尾音常常和后一字的首音合在一起,在此,宝宝克加玛在说filmactor(电影演员)这个字时,依说马拉亚拉姆语的习惯将film—actor 说成 fil——mactor]。
“只是想引人注目。”宝宝克加玛说,并且断然拒绝分心。
但是宝宝克加玛错了。阿杜尔·巴西不是在试图引人注目,只是在试图理所当然地接受他已吸引来的注意力。
“我的姑妈,宝宝。”恰克说。
苏菲默尔觉得很困惑,以充满兴趣的晶亮眼睛注视着宝宝克加玛。她知道牛宝宝、狗宝宝、熊宝宝……是的。(很快地她就会向瑞海儿指出一只蝙蝠宝宝。)但是“姑妈宝宝”令她百思不解。
宝宝克加玛说“哈啰,玛格丽特”,以及“哈啰,苏菲默尔”。她说苏菲默尔美丽得令她想起一个森林小精灵,令她想起艾莉儿。
“你知道艾莉儿是谁吗?”宝宝克加玛问苏菲默尔,“《暴风雨》中的艾莉儿?”
苏菲默尔说她不知道。
“‘蜜蜂在哪儿吸花蜜,我也在哪儿吸花蜜’?”宝宝克加玛说。
苏菲默尔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躺在野樱草的钟形花朵里’?”苏菲默尔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宝宝克加玛继续问。
当然这一切主要是为了向玛格丽特克加玛宣告她自己的身份,为了区分她自己和“清洁工阶级”。
“她在炫耀自己。”“骨盆”大使向“竹节虫”大使耳语。瑞海儿大使的吃吃笑声变成一个蓝绿色泡沫逃逸了,然后在机场的热空气中爆炸。“啪嗒”就是它所制造的声音。
宝宝克加玛看见了,而且也知道是艾斯沙惹起的。
“现在我来介绍大人物,”恰克说(仍然使用他的朗诵声音),“我的外甥,艾斯沙本。”
“猫王艾尔维斯·普雷斯利,”宝宝克加玛报复性地说,“我想我们这儿的人恐怕有些落后。”每个人都看着艾斯沙,然后哈哈笑。
一种愤怒的情绪从艾斯沙大使的灰褐色尖头鞋鞋底涌上来,然后停留在他的心脏四周。
“你好,艾斯沙本。”玛格丽特克加玛说。“很好,谢谢你。”艾斯沙的声音带着愠怒。
“艾斯沙,”阿慕怜爱地说,“当别人对你说‘你好’,你应该回答‘你好’,而不是‘很好,谢谢你’,现在,赶快说‘你好’。”
艾斯沙大使看着阿慕。
“说呀!”阿慕对艾斯沙说,“说‘你好’!”艾斯沙困倦的眼睛是顽固的。
阿慕以马拉亚拉姆语说:“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艾斯沙大使感觉一双接近蓝色的灰蓝色眼睛正注视着他,感觉一个大英帝国昆虫学家的鼻子正对准他。他身体里面没有“你好”这个东西。
“艾斯沙本!”阿慕说,一种愤怒的情绪从她里面涌上来,然后停留在她的心脏四周,一种远远超越实际所需的愤怒。她觉得这种在她管辖权范围内所发生的公然反抗使她受到屈辱。她希望她的孩子表现得体、没有瑕疵,希望他们在印度对英国的举止竞赛中获胜。
恰克以马拉亚拉姆语对阿慕说:“拜托,稍后,不要现在。”
而阿慕那双注视着艾斯沙的愤怒眼睛说:“好,稍后。”
于是“稍后”变成一个骇人的、具威胁性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
稍——后。
就像一个响声深沉的铃在一口布满苔藓的井里,颤抖着。它覆有柔毛、就像蛾的脚。
一场出了差错的表演,就像多雨水的季风时节里的腌果菜。
“而这是我的外甥女,”恰克说。“瑞海儿在哪儿?”他四下张望,但是看不到她。由于无法应付生命中反复无常的变化,瑞海儿大使将自己像一条香肠般地缠在肮脏的机场窗帘里,而且不愿解开纠缠。一条穿着巴塔凉鞋的香肠。
“别管她,”阿慕说,“她只是想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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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慕也错了。瑞海儿正试图不要吸引她应得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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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啰,瑞海儿。”玛格丽特克加玛对着肮脏的机场窗帘说。“你好。”肮脏的窗帘嗫嚅着说。
“你不出来说‘哈啰’吗?”玛格丽特克加玛以学校老师的亲切声音说。(像密顿小姐在看到他们眼中有撒旦之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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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海儿大使不愿从窗帘里出来,因为她不能出来,而她不能出来是因为她无能为力,因为一切事情都不对劲,而且很快地,她和艾斯沙就必须面对“稍后”了。
全是长着软毛的蛾和冰冷的蝴蝶。还有响声深沉的铃,以及苔藓。
以及一只枭。
肮脏的机场窗帘是一个很好的慰藉,是黑暗和盾牌。
“别理她。”阿慕说,并且绷着嘴巴微笑。
瑞海儿的心里充满了石磨,有接近蓝色的灰蓝色眼睛的石磨。
现在阿慕更加不爱她了,而且恰克必须面对实际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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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来了!”恰克快活地说,很高兴能够走开。“来吧!小苏菲,我们去拿行李吧!”
小苏菲。
艾斯沙看着他们沿扶手走去,看着他们从闪开的群众当中穿过去,恰克的西装、歪向一边的领带和他具爆发性的举止使他们觉得受威胁,而他的大肚皮则使他看起来仿佛一直在爬坡,仿佛一直以乐观积极的态度爬着陡峭而滑溜溜的生命斜坡。他走在扶手的这一边,玛格丽特克加玛和苏菲默尔走在另一边。
小苏菲。
戴着帽子和佩戴肩章的看守员也受到恰克的西装和歪斜领带的威胁,容许他进入行李认领区。
当他们之间的扶手消失时,恰克吻玛格丽特克加玛,然后抱起苏菲默尔。
“我上一次这样做时,你把我的衬衫尿湿了。”恰克说,并且笑了。他不断地拥抱她,吻她那双接近蓝色的灰蓝色眼睛,吻她那只昆虫学家的鼻子,吻她那戴着帽子的红棕色头发。
然后苏菲默尔对恰克说:“嗯……对不起?你认为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吗?我,嗯……我不习惯被人抱。”
因此恰克将她放下来。
艾斯沙(以他顽固的眼睛)看到恰克的西装突然变松了,不像要爆裂开来了。
当恰克拿了行李时,在挂着肮脏窗帘的窗边,“稍后”变成了“现在”。
艾斯沙看到宝宝克加玛颈上的痣如何舐着它周围的肉,并且因预料到有趣的事即将发生而跳动着。得儿—嘟,得儿—嘟。它不断变化着颜色,像一只变色龙。得儿—绿色,得儿—蓝黑色,得儿—芥末黄。
将拿双胞胎
来换茶。
“好了,”阿慕说,“够了,你们两个。出来,瑞海儿!”
在窗帘里面,瑞海儿闭起眼睛,想着绿色的河流,想着在河水深处安静游动的鱼,想到阳光下蜻蜓薄纱般的翅膀(它们可以看到翅膀后的事物)。她想到维鲁沙为她做的那根最幸运的渔竿,有一个浮子的黄色竹竿。每一次,一条愚蠢的鱼来探询时,浮子总是会沉入水里。她想到维鲁沙,并且希望和他在一起。
然后,艾斯沙解开她。水泥袋鼠观看着。
阿慕注视他们,除了宝宝克加玛颈痣的跳动声之外,空气是安静的。
“那么?”阿慕说。
而那的确是一个问话。那么?
但是没有人回答。
艾斯沙大使低下头,看到他的鞋是灰褐色的,而且是尖头的(愤怒从那儿涌上来)。瑞海儿大使低下头,看到她巴塔凉鞋内的脚趾正试图离开脚,它们抽动着,想去加入别人的脚,而她无法阻止它们。很快地她就会失去脚趾了,而且会被绑上绷带,像铁道旁那位麻风病患者。
“如果你们,”阿慕说,“我是当真的,如果你们再公开反抗我,我一定会把你们送到一个可以‘好好地’学习规矩的地方。听清楚了没?”
当阿慕真的生气时,她总是说“好好地”。“好好地”是一口深井,里面有哈哈大笑的死人。
“听—清—楚—了—没?”阿慕又说一次。
害怕的眼睛和一道喷泉回看着阿慕。
困倦的眼睛和吃惊的飞机头回看着阿慕。
两个头点了三次。
是的,听清楚了。
但是宝宝克加玛感到非常不满意,因为一个如此大有可为的情势竟然这般草草收场。她仰起头。
“好像他们明白了似的!”
好像!
阿慕转向她,而她的转头代表一个疑问。
“那是没有用的,”宝宝克加玛说,“他们狡猾、粗野、爱骗人,而且愈来愈无法无天,你管不了他们。”
阿慕又转向艾斯沙和瑞海儿,她的眼睛是两颗模糊不清的宝石。
“每个人都说孩子需要爸爸,我说不需要,我的孩子不需要爸爸,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两个头点了一下。
“那么,告诉我吧!”阿慕说。
艾斯沙本和瑞海儿说(不是同时,但几乎是同时):“因为你是我们的阿慕和爸爸,你以双重的爱爱我们。”
“不只是双重”,阿慕说,“所以,记得我告诉你们的话,人的感情是很珍贵的,当你们公开反抗我时,每个人都会留下错误的印象。”
“你们是多么罕见的大使啊!”宝宝克加玛说。
骨盆大使和竹节虫大使垂下头。
“还有一件事情,瑞海儿,”阿慕说,“我想这正是你该学习分辨‘干净’和‘肮脏’的时候,特别是在这个国家。”
瑞海儿大使低下头。
“你的衣服很‘干净’——原本很干净,”阿幕说,“但是窗帘是‘肮脏’的,那些袋鼠是‘肮脏’的,你的手是‘肮脏’的。”
阿慕那么大声地说出“干净”和“肮脏”,仿佛她正在对聋子说话,使瑞海儿感到害怕。
“现在,我要你们规规矩矩地去说‘哈啰’,”阿慕说,“你们去不去?”
两个头点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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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斯沙大使和瑞海儿大使走向苏菲默尔。
“你想人们被送到什么地方去‘好好地’学习规矩?”艾斯沙轻声问瑞海儿。
“被送到政府那儿。”瑞海儿轻声回答,因为她知道。
“你好。”艾斯沙大声对苏菲默尔说,好让阿慕能够听见。
“就像一个佩士可以买两颗的糖果。”苏菲默尔轻声对艾斯沙说。这是她从学校一个巴基斯坦同学那儿学来的。
艾斯沙看着阿慕。
阿慕的表情说,只要你做对了,就不必管她。
在走过机场停车场时,炎热的天气爬入他们的衣服里,弄湿了干爽的灯笼裤,孩子们落在后面,在停着的汽车和计程车之间穿梭前进。
“你们的妈妈打你们吗?”苏菲默尔问。
由于不确定这句话的动机何在,所以瑞海儿和艾斯沙没有说什么。
“我妈妈打我,”苏菲默尔带着诱惑的语气说,“她甚至打我耳光。”“我们的妈妈不会那样做。”艾斯沙说。他对阿慕忠心耿耿。
“真幸运。”苏菲默尔说。
幸运的富家子弟,有零用钱,有祖母的工厂可以继承,无忧无虑。
他们经过正在进行象征性一日绝食罢工的第三等机场工人工会的成员,经过正在观看第三等机场工人工会的成员进行象征性一日绝食罢工的人们。
也经过正在观看那些正在观看罢工者的人们。
一棵大榕树上有一个小马口铁告示牌,牌上写着:“性病患者或有性问题者,请洽万事如意医生。”
“这世上你最爱谁?”瑞海儿问苏菲默尔。
“乔,”苏菲默尔毫不犹豫地说,“我的爸爸。他在两个月前死了,我们来这儿是想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但是恰克是你的爸爸。”艾斯沙说。
“他只是生了我,”苏菲默尔说,“乔是我的爸爸,他从来不打我,几乎不曾打我。”
“他死了怎能再打人?”艾斯沙合理地问。
“你们的爸爸在哪儿?”苏菲默尔想要知道。
“他在……”瑞海儿看着艾斯沙,要向他求救。
“他不在这儿。”艾斯沙说。
“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所爱之人的’名单’?”瑞海儿问苏菲默尔。
“如果你愿意的话。”苏菲默尔说。
瑞海儿的“名单”是一种在混沌中寻找秩序的尝试,她经常做修改,永远在爱和责任之间左右为难,因此,这个名单绝非她的情感的真正评断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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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阿慕和恰克,”瑞海儿说,“然后是玛玛奇——”
“我们的外祖母。”艾斯沙说明。
“你爱她胜过爱你哥哥?”苏菲默尔问。
“我们没把他算在内,”瑞海儿说,“而且阿慕说,无论如何,他可能会改变。”
“你是什么意思?他会变成什么?”苏菲默尔问。
“变成一只男性沙文主义的猪。”瑞海儿说。
“不太可能。”艾斯沙说。
“不管怎样,在玛玛奇和维鲁沙之后就是——”
“维鲁沙是谁?”苏菲默尔想知道。
“我们喜爱的一个人,”瑞海儿说,“维鲁沙之后就是你。”
“我?你为什么爱我?”苏菲默尔问。
“因为你是我的表姐,所以我必须爱你。”瑞海儿恭敬地说。
“但是你甚至不认识我,”苏菲默尔说,“而且不管怎样,我并不爱你。”
“但是当你认识我之后,你就会爱我。”瑞海儿自信满满地说。
“我很怀疑。”艾斯沙说。
“为什么?”苏菲默尔说。
“因为,”艾斯沙说,“不管怎样,她极可能会变成一个侏儒。”
仿佛爱一个侏儒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不会变成侏儒。”瑞海儿说。
“你会。”艾斯沙说。
“我不会。”
“你会。”
“我不会。”
“你会。我们是双胞胎,”艾斯沙向苏菲默尔解释,“但是你看看她比我矮多少。”
瑞海儿急切地深呼吸、挺胸,和艾斯沙背对背站在机场的停车场上,要让苏菲默尔看看她比艾斯沙矮多少。
“或许你会变成一个小矮人,”苏菲默尔提示,“小矮人比侏儒高,但是比……比人类矮。”
接下来的沉默是对这种妥协的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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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机旅客休息厅的门口,一个幽暗的、红嘴的、形状像袋鼠的侧面影像对着瑞海儿挥舞一只水泥爪,而且只对着她挥舞。水泥之吻飕飕地穿过空气,像小直升机。
“你们知道如何大摇大摆地走路吗?”苏菲默尔问。
“不知道,在印度,人们不会大摇大摆地走路。”艾斯沙大使说。
“嗯,我们在英国会那样走路,”苏菲默尔说,“所有的模特儿都那样走路,在电视上。看——简单得很。”
于是,在苏菲默尔的带领下,他们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机场的停车场,左摇右晃,像时装模特儿,老鹰牌热水瓶和英国制的时髦袋子碰撞着他们的屁股。被汗浸湿的侏儒装成高个儿走路。
阴影跟在他们身后。蓝色教堂天空中的喷射机,像一束光里的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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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尾翼的天蓝色普利茅斯对苏菲默尔摆出一个微笑,一个镀铬保险杠的鲨鱼的微笑。
一个天堂果菜腌制厂的车子的微笑。
当玛格丽特克加玛看到画着腌果菜瓶和列着天堂产品的车顶金属架时,她说:“噢,天啊!我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广告!”她说许多次“噢,天啊”!
噢,天啊!噢,天啊噢天啊!
“我不知道你们做凤梨片!”她说,“苏菲默尔喜欢凤梨,是不是?苏菲?”
“有时喜欢,”苏菲说,“有时不喜欢。”
玛格丽特爬入广告车里,她有棕色的背斑和臂斑,穿着一件有花形图案的洋装,洋装下露出她的腿。
苏菲默尔坐在前面,在恰克和玛格丽特克加玛之间,只有她的帽子从车座上露出来。因为她是他们的女儿。
瑞海儿和艾斯沙坐在后面。
行李放在行李箱里。
Boot(行李箱)是一个可爱的字,Sturdy(健壮、结实)是一个可怕的字。
在艾杜玛努附近,他们经过一只死去的寺庙大象。它是被一条落到路上的高压线电死的。一个来自市政府的工程师正在督导大象尸体的处理工作。他们必须谨慎,因为他们的决定将作为未来政府处理所有厚皮动物尸体的一个先例——不是一件可以掉以轻心的事情。他们看到一辆消防车,以及几个慌乱的消防队员。市政府的官员拿着一个文件夹,而且时常吼叫。他们也看到一辆卖“喜乐冰淇淋”的手拉车,以及一个以狭窄的圆锥形纸容器卖花生的男人,那纸容器是一项聪明的设计,顶多只能容纳八、九粒花生。
苏菲默尔说:“看,一只死大象。”
恰克停下来,问那只大象是否碰巧是“克朱松邦”(小长牙)——一个月来一次阿耶门连的房子吃一粒椰子的阿耶门连寺庙大象。他们说不是。
听到那是一只陌生的象,不是他们认识的象,他们都放心了,于是又继续驱车前进。
“谢谢上帝。”艾斯沙说,但是他以错误的发音说“谢谢”。
宝宝克加玛纠正他。
在途中,苏菲默尔学会辨认未经处理的橡胶飘来的第一阵恶臭,也学会捏紧鼻子,直至载运那些橡胶的卡车经过。
宝宝克加玛提议在车上唱歌。
艾斯沙和瑞海儿必须以顺服的声音唱英文歌,必须轻松而愉快地唱,仿佛他们没有被迫排练了一整个星期。骨盆大使和竹节虫大使。
永远在主里喜乐。
我再说一遍,喜乐。
他们的发音是完美的。
普利茅斯快速地冲过正午的绿色热气,推销着车顶上的腌果菜,以及尾翼上的天蓝色的天空。
就在阿耶门连外面,他们撞上了一只深绿色的蝴蝶(或者它撞上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