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告中,阿布希拉什戏院被宣传成喀拉拉第一个拥有七十毫米宽银幕的电影院,但说得更确切些,应是戏院的正面被设计成一个弧形宽银幕的水泥复制品,装设在霓虹灯顶端的是用水泥写成的英文和马拉亚拉姆文:阿布希拉什戏院。
洗手间被分成“男洗手间”和“女洗手间”。阿慕、瑞海儿和宝宝克加玛上“女洗手间”,艾斯沙独自一人上“男洗手间”,因为恰克已经去海后旅馆查看订房间的事情。
“你还好吗?”阿慕担心地问。艾斯沙点点头。
瑞海儿跟着阿慕和宝宝克加玛进入女洗手间,在红色塑胶门慢慢地自行关上前,海瑞儿转过身来,隔着滑溜溜的大理石地板向独自一人、拿着梳子、穿着灰褐色尖头鞋的艾斯沙挥手。艾斯沙站在那间只有寂寞的镜子的肮脏大理石休息厅里,直至那扇红门将他的妹妹带走。然后,他转过身,慢慢走向男洗手间。
在女洗手间,阿慕叫瑞海儿半蹲着小便。她说公共马桶十分肮脏,像钱一样,你永远不知道谁曾碰过它。或许是麻风病人,或许是屠夫,或许是汽车技工。脓,血,油脂。
有一回,克朱玛莉亚带瑞海儿去肉铺,瑞海儿注意到,肉贩找给她们的那张五卢比的绿钞票有一小点红肉。克朱玛莉亚以拇指拭去那一小点红肉,肉汁留下了一个红色的污迹。她将钱放入紧身上衣,一张有肉味和血迹的钱。
瑞海儿太矮了,无法半蹲在马桶上,因此阿慕和宝宝克加玛扶住她,她的腿勾在她们的手臂上,她那双穿着巴塔凉鞋的脚向内弯。她高高悬在半空中,灯笼裤被拉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什么事也没发生,瑞海儿抬头望着她的母亲和宝宝姑婆,眼里带着淘气的问号。(现在该怎么办?)
“快点,”阿慕说,“嘶——”
“嘶——”代表小便的声音,“嗯——”代表大便的声音。瑞海儿吃吃地笑,阿慕吃吃地笑,宝宝克加玛也吃吃地笑。当尿液开始涓涓流下时,她们调整她在空中的位置。瑞海儿并不感到难为情。她办完了事,阿慕拿出卫生纸给她。
“你上还是我上?”宝宝克加玛对阿慕说。“都可以,”阿慕说,“你先上吧!”
瑞海儿拿着她的手提包,宝宝克加玛提起她起皱的纱丽,瑞海儿审视她姑婆那两条肥硕的腿。(几年后在学校,在班上同学正读着一段历史课文“巴布尔王的面孔呈麦色,大腿像柱子”时,这个场景会闪现在她面前:宝宝克加玛像一只大鸟,半蹲在一个公共马桶上。蓝色血管像多结的织物,爬上她半透明的小腿,肥胖的膝盖有凹洞和毛发。她那双可怜的小脚必须支撑这样一个重担!)宝宝克加玛等了一会儿,头往前栽,脸上带着愚蠢的微笑,腹部低垂,上衣内有甜瓜般的乳房,臀部上下起伏。当那汨汨声出现时,她以眼睛倾听。一条黄色小溪从山间一条通道潺潺流出。
瑞海儿喜欢这一切。拿着手提袋,每一个人都在大家面前小解,像朋友那样。她当时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珍贵的感觉——像朋友那样。她们再也不会像这样在一起,阿慕、宝宝克加玛和她。
宝宝克加玛办完事时,瑞海儿看着她的表。
“你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宝宝克加玛,”她说,“现在是一点五十分。”
拉—巴—达布—达布(瑞海儿心里想),
三个女人在浴缸里,
“慢吞吞”说:多待一会儿……
她把“慢吞吞”想成是一个人。慢吞吞库里安、慢吞吞库第、慢吞吞默尔、慢吞吞克加玛。
慢吞吞的库第、敏捷的维吉斯以及库利亚寇斯。三个有头皮屑的兄弟。
阿慕轻声地办事,尿在马桶的侧面,所以听不到声音。她的眼睛不再像她父亲的眼睛那样冷硬了。所以它们又是阿慕的眼睛了。她微笑时有深深的酒窝,似乎不再生气了,不再为维鲁沙或唾液泡沫生气了。那是一个好的信号。
独自一人在男洗手间的艾斯沙必须对着便器里的臭樟脑丸和烟蒂小解。在马桶小解是一种失败之举,但是他太矮了,无法使用便器。他需要增高,所以他搜寻增高器。在男洗手间的一角,他找着了这些东西,一把脏兮兮的扫帚、一个果汁汽水瓶(半装着有黑色漂浮物的乳状液体——石碳酸)、一把瘫软的地板拖把,以及两个生锈的空锡罐。那些罐子可能是天堂果菜腌制厂的产品,或许里面曾装着浸在糖浆里的凤梨厚块,或者凤梨薄片。他祖母的罐头挽回了他的自尊心。独自一人的艾斯沙将生锈的空罐排在便器前面,然后站上去,两脚各站在一个罐头上,小心翼翼地小解,并且尽可能不摇晃,像一个男人那样。本来微湿的烟蒂现在已全湿了,而且形成涡状,很难再被点燃。办完事后,艾斯沙将罐子移到镜前的水槽旁,开始洗手,并将头发弄湿。阿慕那把对他而言过于巨大的梳子使他觉得自己很渺小,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它重新塑造猫王的飞机头。先往后梳整齐,再往前推,末端向旁边旋转。他将梳子放回口袋,步下罐头,将它们放回那堆瓶子、拖把和扫帚当中。他向所有的东西鞠躬,所有的东西——瓶子、扫帚、空罐头和瘫软的拖把。
“鞠躬。”他说,并且微笑。当他年纪更小时,他一直以为人在鞠躬时必须说“鞠躬”,以为人们必须说“鞠躬”,才能鞠躬。
“鞠躬;艾斯沙。”他们会说。而他会鞠躬,并且说“鞠躬”。他们会对望,然后大笑,而他会担心。
独自一人、牙齿不整齐的艾斯沙。
在外面,他等着母亲、妹妹和宝宝姑婆。当她们出来时,阿慕说:“还好吧?艾斯沙本!”
艾斯沙说:“还好。”并小心翼翼地晃头,以保住他的飞机头。
还好吧?还好!他将梳子放回她的手提袋。阿慕对于这个含蓄、有尊严、穿着灰褐色尖头鞋的小儿子突然产生一股爱,他刚刚才完成了他的第一项成人性的指定任务。她以充满爱意的手指抚弄他的头发,使他的飞机头走了样。
拿着钢制“常备”牌手电筒的人说,电影已经开始了,因此,快入座吧!他们必须快速爬上铺了红色旧地毯的红色楼梯,在红色角落有红色唾沫痕迹的红色楼梯。拿手电筒的男人拉起他的芒杜,用左手将它塞到腿中间。爬楼梯时,他的小腿肌肉在皮肤下变硬,就像长了毛发的炮弹。他用右手握住手电筒,以心智催促。
“电影早就开始了。”他说。
所以他们错过了开头部分,没有看到成簇的黄穗之间带灯泡的波状天鹅绒幕被拉起,缓缓被拉起,没有听到接下来的“哈泰利”[一部关于野生动物的印度电影]的插曲——“小象走路”,或者“波盖上校的行进”。
阿慕拉着艾斯沙的手,而喘着气爬上楼梯的宝宝克加玛拉着瑞海儿的手。被甜瓜般的乳房重重压住的宝宝克加玛不愿承认自己期望看这部电影。她喜欢装做只是为了孩子的缘故才来。她的心里仔细而有系统地记录着她为别人做的事情,以及别人没有为她做的事情。
她最喜欢前面描述修女的部分,所以她希望他们没有错过这些部分。阿慕向艾斯沙和瑞海儿解释说,人们总是爱他们最能认同的事物。瑞海儿认为她最能认同扮演凡·特拉普男爵的克里斯托弗·普鲁默。恰克一点也不能认同他,而且还称他为凡·克拉普—特拉普男爵[即爱要噱头的男爵]。
瑞海儿就像一只打头阵的兴奋的蚊子,飞啊飞,几乎没有重量。她往上爬两级,倒退两级,再往上爬一级。宝宝克加玛爬了一级红色楼梯时,她已经爬了五级。
我是大力水手波派嘟——嘟——
我住在一辆篷车里嘟——嘟—
我打开门
然后倒在地板上
我是大力水手波派嘟——嘟——
往上爬两级,倒退两级,再往上爬一级。跳,跳。
“瑞海儿,”阿慕说,“你还没有学到教训,是不是?”
瑞海儿学到了:兴奋之后总是会哭泣。嘟——嘟——
✻
他们来到“圆圈公主厅”,经过卖点心的柜台,在那儿,橘子饮料正等待着他们,柠檬饮料也正等待着他们。橘子饮料的颜色太橘红了,柠檬饮料的颜色太淡黄了,而巧克力太软了。
持手电筒的男人打开沉重的“圆圈公主厅”的门,进入电风扇旋转着、花生咔嚓作响的黑暗之中。那儿散发着人们呼吸和发油的气味,以及旧地毯的气味,一种瑞海儿记得且珍惜的“音乐之声”的神奇气味。和音乐一样,气味留住记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且将气息装在瓶子里,要留给子孙后代。
艾斯沙拿着入场券。小男孩。住在一辆篷车里。嘟——嘟———
持手电筒的男人让亮光照在粉红色的入场券上。J排十七、十八、十九和二十号——艾斯沙、阿慕、瑞海儿和宝宝克加玛。他们挤过不耐烦的观众,后者往这边或那边移动腿,让他们通过。座位的椅子必须被翻下来。当瑞海儿爬到椅子上时,宝宝克加玛将她的座位按下。她不够重,因此椅子夹住了她,使她像三明治中间的食物,她便从两个膝盖之间望向银幕,两个膝盖和喷泉般的头发。比较自重的艾斯沙则坐在椅子的边缘。
风扇的影子落在没有影像的银幕两边。
手电筒熄了,轰动全世界的影片开演了。
摄影机往上拍摄着天蓝色(汽车的颜色)的奥地利天空,而教堂里传出清亮、忧伤的钟声。
往下拍,圆石在修女庭院的地面上闪闪发光。修女走过庭院,像慢慢燃烧的雪茄。安静的修女安静地聚集在从来不看她们的信件的修女院院长身边,像蚂蚁聚集在一块土司屑周围,或者像众雪茄聚在一个雪茄皇后周围。她们的膝盖没有毛发,宽大的衣服里面没有甜瓜,而气息就像薄荷一般。她们要向院长抱怨,用甜蜜歌声来抱怨,抱怨朱莉·安德鲁斯,她仍然在山丘上唱着“音乐声让山丘洋溢生机”,而且她又赶不上弥撒了。
她爬上一棵树,刮伤了膝盖。
修女们用音乐打小报告。
她的衣服有一个裂缝,
她跳着华尔兹去参加弥撒,
而且边爬楼梯边吹口哨……
观众转过身来。
“嘘!”他们说。
嘘!嘘!嘘!
而在头巾下,
她留着卷发。
银幕之外有一个声音,清澈而真实,穿过充满风扇的旋转声和花生的咔嚓作响声的黑暗。观众当中有一个“修女”。人们的头像瓶盖般扭转过来,长着黑头发的后脑变成一张张有嘴巴和髭须的面孔,一张张发出嘘声、有着鲨鱼般牙齿的嘴巴,许多嘴巴,像一张卡片上的贴纸。
“嘘——”他们齐声说。是艾斯沙在唱歌,一个有猫王飞机头的修女,一个“骨盆猫王”修女。他无法制止自己。
观众们发现他时,都说:“叫他滚出去!”
“住口”或“滚出去”。“滚出去”或“住口”。
观众是大人物,艾斯沙是小人物,一个有入场券的小人物。
“看在老天的分上,住口吧!艾斯沙!”阿慕低声但凶狠地说。
因此,艾斯沙闭嘴了。那些嘴巴和髭须转开了,但是后来,那歌声又突然响起了,艾斯沙欲罢不能。
“阿慕,我可以到外面唱吗?”艾斯沙(在阿慕“啪”一声朝他打下去之前)说,“唱完后再回来?”
“别想我会再带你出来,”阿慕说, “你让我们大家觉得难堪。”
但艾斯沙无法制止自己,他站起来要走出去,经过发怒的阿慕,经过从两个膝盖之间聚精会神看着银幕的瑞海儿,经过宝宝克加玛,经过必须再次朝这边或那边移动腿的观众。门上有红色的告示牌,牌上用红色的灯光注明“出口”。艾斯沙走出去。
在休息厅里,橘子饮料等待着,柠檬饮料等待着,融化的巧克力等待着,蓝色的泡沫皮革汽车电沙发等待着,写着“即将上映”的海报等待着。
独自一人的艾斯沙,坐在蓝色泡沫皮革汽车电沙发上,在阿布希拉什戏院的圆圈公主厅里唱歌,用修女的声音,清澈如流水的声音。
但是你如何让她乖乖待着
听你所说的话?
零食柜台后的那个人原本在一排凳子上睡觉,等待中场休息时间的到来;但是现在,他醒来了,带着眼屎的眼睛看到了艾斯沙。他独自一人,穿着灰褐色的尖头鞋,梳着走了样的飞机头。那人用一条污黑的破布擦拭大理石柜台,他等待着,边擦拭边等着,边等待边擦拭,并看着艾斯沙唱歌。
你如何将一朵浪花留在沙滩上?
啊!你如何解决一个麻烦的玛莉亚的问题?
“喂!男孩,”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以沙哑而充满睡意的声音说,“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你如何将月光握在手中?
艾斯沙继续唱着。
“嘿!”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说,“听着,这是我的休息时间,我很快就必须醒来工作,所以不能让你在这儿唱英文歌。闭嘴吧!”他前臂上的卷毛几乎遮住他的金手表,而他的胸毛则几乎遮住他的金项链。他白色的涤棉衬衫从肚皮开始隆起的地方就没有扣上纽扣了。从外表看来,他像是一只戴着珠宝的不友善的熊。在他后面有镜子,人们来买冷饮或点心时,可以照照自己,可以重新整理飞机头和弄妥发髻。那些镜子注视着艾斯沙。
“我可以提出一个书面控诉,”那人对艾斯沙说,“你觉得怎么样?一个书面控诉?”
艾斯沙停止歌唱,站起来想走回去。
“既然我醒来了,”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说, “既然你把我从休息时间中吵醒了,既然你打扰我了,至少过来买一些饮料吧!至少你可以这样做!”
他有一张胡子未刮、喉部有赘肉的脸,他那些黄色钢琴琴键般的牙齿望着小“骨盆猫王”。
“不,谢谢!”猫王彬彬有礼地说,“我的家人正在等我,而且我的零用钱也花光了。”
“零用钱?”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说,他的牙齿仍然注视着,“先是英文歌,现在是零用钱,你住哪儿?住在月亮上?”
艾斯沙转身,想走开。
✻
“等一下!”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尖叫着。“等一会儿!”他又说,这一回语气较温和,“我刚刚问你一个问题。”
他那一口黄牙是磁铁;它们看、它们笑、它们唱、它们闻、它们动,它们催眠。
“我问你住哪儿?”他说,并且像蜘蛛一样,织着他那张可憎的网。
“阿耶门连,”艾斯沙说,“我住在阿耶门连,我的祖母经营‘天堂果菜腌制厂’。她是匿名合伙人。”
“是吗?现在也是?”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人说,“那么她和谁睡觉[匿名合伙人的英文是sleeping partner。卖饮料男人说的是一句双关语:Whodoes she sleep with?(她和谁睡觉?她和谁合伙?)]?”
他发出一阵艾斯沙不明白的令人作呕的笑声。“算了吧!你听不懂的。”
“来喝一些东西吧!”他说,“免费的冷饮,来,过来这儿,把你祖母的事情告诉我。”
艾斯沙走过去,那一口黄牙吸引着他。
“来这儿,来柜台后面,”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说。他的声音降低成一种耳语,稍停片刻后,他又补充:“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秘密,因为在休息时间之前喝饮料是被禁止的,是违反戏院规矩的,是一种可以审理的罪行。”
艾斯沙来到零食柜台后喝他免费的冷饮。他看到三张高高的凳子被排成一排,让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可以躺下来睡觉。这些木凳因他长久坐在上面而被磨得闪闪发光。
“现在,如果你肯帮我握住这个,”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边说边从他柔软的白色棉质腰布里,拿出他的阴茎给艾斯沙:“我就给你饮料。橘子还是柠檬?”
艾斯沙握住他的阴茎,因为他必须这么做。
“橘子还是柠檬?”那人说,“还是柠檬橘子?”
“请给我柠檬。”艾斯沙有礼地说。
他得到一瓶冰凉的饮料和一根吸管。因此,他一手握住那瓶饮料,一手握着一个阴茎;握着一个坚硬、发烫,多纹理的阴茎,不是握着朱莉·安德鲁斯的月光。
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以手罩住艾斯沙的手,他的拇指指甲和女人的拇指指甲一样长。他上下移动艾斯沙的手,先是慢慢地,然后变快。
柠檬饮料冰凉而甜蜜,阴茎火热而坚硬。
钢琴琴键般的牙齿注视着。
✻
“你说你祖母经营一个工厂?”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问,“是什么样的工厂?”
“有许多产品,”艾斯沙说,但并没有看他,口里吸着那根吸管。“果汁汽水、腌果菜、果酱、咖喱粉、凤梨片。”
“很好,”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说,“太棒了。”
他的手将艾斯沙的手握得更加紧,紧而出汗,而且移动得更快。
愈来愈快,
绝不让它休息,
直至快的变得更快,
而更快变得更更快。
经由湿透的纸吸管(几乎因唾液和恐惧而变扁平),甜甜的柠檬水往上升。当另一只手在移动时,艾斯沙吹着吸管,在瓶中吹出许多泡沫,饮料的又黏又甜的泡沫,他不能喝的泡沫。在脑海中,他列出他祖母的产品。
然后,那张粗糙的面孔扭曲变形了,艾斯沙的手又湿又热又黏,而且上面有蛋白,白色的蛋白,四分之一熟的蛋白。
柠檬饮料又冰凉又甜蜜,阴茎柔软,而且缩皱如一只空的零钱皮包。那人用那条污黑的破布抹艾斯沙的另一只手。
“把饮料喝完。”他说,并且亲昵地捏一捏艾斯沙一边的屁股。窄裤里如李子般绷紧的屁股,下面有灰褐色尖头鞋。“你不可以浪费,”他说,“想想所有那些没有东西可吃或可喝的穷人。你是一个幸运的富家子弟,有零用钱,可以继承祖母的工厂,你应感谢上帝,因为你无忧无虑。现在,把饮料喝完吧!”
因此,在零食柜台后面,在阿布希拉什戏院的圆圈公主厅里,在拥有喀拉拉第一个七十毫米宽银幕的电影院里,艾斯沙·亚科喝完了他那瓶免费的嘶嘶起泡、有柠檬味的恐惧。那柠檬饮料太淡黄、太冰凉、太甜了。泡沫冲上他的鼻子,也许很快他又会得到一瓶(免费的、嘶嘶起泡的恐惧)。但是他还不知道。他让他的另一只湿黏黏的手远离自己的身体。
它不应该触摸任何东西。
艾斯沙喝完饮料时,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说:“喝完了吗?乖孩子。”
他拿走空瓶和变成扁平的吸管,然后将艾斯沙送回到“音乐之声”。
进入散发发油气味的黑暗之中时,艾斯沙小心翼翼地举着他的另一只手(朝上,仿佛正握着一个想象中的橘子)。他悄悄从观众前面经过(他们的腿往这边或那边移动),从宝宝克加玛前面经过,从仍然往后倾的瑞海儿前面经过,从仍然在生气的阿慕前面经过。艾斯沙坐下来,手里仍握着他那只湿黏黏的橘子。
银幕里是凡·克拉普—特拉普男爵。克里斯托弗·普鲁默傲慢、心肠硬,嘴巴像自动贩卖机的投币口,还有一个尖锐刺耳的警哨。一个有七个孩子的上校,洁净的孩子,就像一束薄荷。他假装不爱他们,但其实非常爱他们。他爱她(朱莉·安德鲁斯),她也爱他,他们爱孩子,孩子爱他们。他们都彼此相爱。他们是洁白的孩子,他们的床是柔软的棉凫绒毛床。
他们所住的房子有湖和花园,有一个很宽的楼梯,有白色的门和窗,窗帘上有花的图案。
那些洁白的孩子,即使是那些大孩子,都害怕雷声。为了安慰他们,朱莉·安德鲁斯将他们全部放在她洁净的床上,并且对他们唱了一首洁净的歌,一首关于她喜爱的一些事物的歌。以下就是她喜爱的一些事物:
(1)穿蓝缎子饰带装饰的白衣裳的女孩。
(2)顶着月亮飞翔的野雁。
(3)闪亮的钢茶壶。
(4)门铃、雪车铃、炸猪排加面。
(5)以及其他。
然后,阿布希拉什戏院观众中的一对双胞胎在心里提出了几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1)凡·克拉普—特拉普男爵会抖腿吗?
不会。
(2)凡·克拉普—特拉普男爵吹唾沫吗?
想必没有。
(3)他会像火鸡那样咯咯叫吗?
不会。
啊!凡·特拉普男爵!凡·特拉普男爵!你可能会爱臭气熏天的电影厅里那个握着橘子的小家伙吗?
他的手刚刚握过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的“小鸟儿”,但是你仍然可能爱他吗?
而他的双胞胎妹妹呢?她的身体翘起来,头发像系着“东京之爱”的喷泉。你也可能爱她吗?
凡·特拉普男爵自己有一些问题:
(1)他们是洁白的小孩吗?
不是。(但苏菲默尔是。)
(2)他们吹唾沫吗?
是的。(但苏菲默尔不吹。)
(3)他们像低级职员那样抖腿吗?
是的。(但苏菲默尔不抖腿。)
(4)他们(其中一人或两人)曾握过陌生人的“小鸟儿”吗
不……是的。(但苏菲默尔不曾。)
“那么,非常抱歉,”凡·克拉普—特拉普男爵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爱他们,我不可能当他们的爸爸。噢!不!”
凡·克拉普—特拉普男爵不能爱他们。艾斯沙将头放在大腿上。
“怎么了?”阿慕说,“如果你再闹别扭,我马上带你回家。坐正,看电影,你被带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喝完饮料。
看电影。
想想所有的穷人。
有零用钱、无忧无虑的幸运富家子弟。
艾斯沙坐正看电影。他的胃发胀,有一种绿色波浪般、浊水般、结块的、海草般、漂浮的、上下起伏的感觉。
“阿慕。”他说。
“现在又怎么了?”这个“怎么了”是一种怒喝、吼叫和啐声。
“我想吐。”艾斯沙说。
“只是觉得想吐,还是真的想吐?”阿慕的声音变焦虑了。
“不知道。”
“我们要不要去试试?”阿慕说, “那会让你觉得舒服些。”
“好吧!”艾斯沙说。
好吗?好吧!
“你们要上哪儿?”宝宝克加玛想知道。
“艾斯沙要试试能不能呕吐。”阿慕说。
“你们要上哪儿?”瑞海儿问。
“我想吐。”艾斯沙说。
“我可以去看吗?”
“不可以。”阿慕说。
又经过观众了(腿这边那边移动),上一次是去唱歌,这一次是去试着呕吐。从“出口”出去,在外面的大理石休息厅里,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正在吃一颗糖果,脸颊因移动的糖果而鼓起。他发出轻柔吸吮声,就像水从水池里流出来的声音。柜台上有一张派瑞牌糖果的包装纸。这个人可以免费吃糖果,他有一排装着免费糖果的模糊瓶子。他的脸。然后,他微笑了,露出他那如便携式钢琴的牙齿。
他用那双毛茸茸、戴着表的手拿着那条污黑的破布擦拭大理石柜台。当着他看到那位明艳照人、肩膀光亮的妇人和那位小男孩时,一个阴影滑过
“这么快又出来了?”他说。
艾斯沙已经在干呕了。阿慕如在月球上走路那般和他走到圆圈公主厅的洗手间。女洗手间。
他被架起来,卡在肮脏的水槽和阿慕的身体之间,腿晃来晃去。水槽有钢制的水龙头、锈斑,以及棕色的网状毛细裂纹,就像个复杂大城市的公路地图。
艾斯沙开始痉挛,但什么也没吐出来,除了一些思绪,一些飘出来、又飘回去的思绪,阿慕看不到。它们就像暴风雪那样笼罩着水槽城市,但水槽内的男女仍然忙着他们日常的水槽事情。水槽里的轿车和公车仍然四处嗖嗖奔驰。水槽生活继续着。
“吐不出来?”阿慕说。
“吐不出来。”艾斯沙说。
吐不出来?吐不出来。
“那么,把脸洗一洗吧!”阿慕说,“水总是有用的,把脸洗一洗,然后我们去喝一些嘶嘶冒泡的柠檬饮料。”
艾斯沙洗了脸,然后洗手,然后又洗脸,再洗手。他的眼睫毛是湿的,而且簇拢在一起。
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折起绿色的糖果纸,然后用他涂上颜色的拇指甲将它固定住。他用一本卷起来的杂志击昏一只苍蝇,然后以优雅的动作轻轻将它从柜台边缘丢到地板上。它卧着,挥动虚弱的腿。
“他是个好男孩,”他对阿慕说,“歌唱得很好。”
“他是我儿子。”阿慕说。
“真的吗?”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说,并且用他的牙齿注视着阿慕。“真的吗?你看起来没有那么老。”
“他觉得不舒服,”阿慕说,“我想一瓶冷饮会让他好过些。”
“当然,”那人说,“当然当然,橘子还是柠檬?柠檬还是橘子?”可怕、可怕的问题。
“不,谢谢。”艾斯沙看着阿慕。绿色的海浪、海草、上下起伏的感觉。
“那你呢?”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问阿慕,“可口可乐或芬达汽水?冰淇淋或玫瑰乳?”
“不,我不要。”阿慕说。她是一个酒窝很深、明艳照人的女人。
“这个,”那人说,手里抓着一把糖果,像一个慷慨的空中小姐。“这些糖果给你的小芒恩。”
“不,谢谢你。”艾斯沙说,并看着阿慕。
“收下,艾斯沙,”阿慕说,“不要无礼。”艾斯沙收下糖果。
“说谢谢。”阿慕说。
“谢谢。”艾斯沙说。(谢谢他的糖果,谢谢他白色的蛋白。)
“别客气。”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以英文说。
“芒恩说你们来自阿耶门连?”他问。“是的。”阿慕说。
“我经常上那儿,”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说,“我太太的娘家住在阿耶门连,我知道你们的工厂,天堂果菜腌制厂,是不是?他告诉我的,你的芒恩。”
他知道上哪儿找艾斯沙,这就是他想说的。这是一个警告。
阿慕看到他儿子因发热而睁圆的明亮眼睛。
“我们得走了,”她说,“不可冒发烧的险。他们的表姐明天要来,”她向“叔叔”解释,然后漫不经心地补充:“从伦敦来。”
“从伦敦来?”“叔叔”的目光流露出一种新的敬重神情,因为这是一个有亲戚住在伦敦的家庭。
“艾斯沙,你和叔叔待在这儿,我去带宝宝克加玛和瑞海儿过来。”阿慕说。
“过来,”“叔叔”说,“过来和我坐在高凳子上。”
“不!阿慕!不!阿慕!不!我要和你一起去!”
看到她向来安静乖巧的儿子如此不寻常地厉声坚持着,阿慕觉得很讶异。她向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叔叔”道歉。
“他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来吧,艾斯沙。”
✻
放映厅里面的味道、电风扇的影子、后脑、脖子、领子、头发、发髻、辫子、马尾。
系着“东京之爱”的喷泉。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还俗的修女。
凡·特拉普男爵的七个薄荷般的孩子洗了薄荷浴,排成一排,如一排薄荷,头发整齐而光滑,用顺从的薄荷声音向差一点就嫁给男爵的女人唱歌,那位闪耀如钻石的金发男爵夫人。
音乐声让山丘洋溢生机。
“我们得走了。”阿慕对宝宝克加玛和瑞海儿说。
“但是阿慕!”瑞海儿说,“我们还没有看到重要的部分!他还没有吻她!他还没有撕裂纳粹的旗子!他们甚至还没有被邮差洛夫出卖!”
“艾斯沙病了,”阿慕说,“赶快!”
“纳粹士兵还没有来!”
“赶快,”阿慕说,“起来!”
“他们甚至还没有唱‘高高的山上住着一个牧羊人’!”
“苏菲默尔就要来了,艾斯沙必须好好的,不是吗?”宝宝克加玛说。
“不是。”瑞海儿说,但主要是对自己说。
“你说什么?”宝宝克加玛说。她明白大意,但没有听清楚她真正说的话。
“没说什么。”瑞海儿回答。
“我听见了。”宝宝克加玛说。
✻
在外面,“叔叔”正重新排置那些模糊的玻璃瓶,并且用那条污黑的破布擦拭他们留在大理石零食柜台上的环形水渍,他在为休息时间作准备。他是一个爱干净的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叔叔”,有一副空中小姐的心肠,但被困在熊的身体里。
“要走了吗?”他问。
“是的,”阿慕说,“我们可以在哪儿叫到一部计程车?”
“出了大门,走到路上,在你们左手边,”他说,并看着瑞海儿,“你没有告诉我你也有一个小默尔。”他递出另一颗糖果,“这个给你,默尔。”
“我的给你!”艾斯沙立即说。他不要瑞海儿靠近那男人。
但是瑞海儿已经开始走向他了。当她靠近他时,他对她微笑,但那便携式钢琴的微笑里的某样东西,那攫住她的沉稳目光里的某样东西,使她退缩了。是她所见过最可憎的东西。她转过身来看着艾斯沙。
她往后退,避开那个毛茸茸的男人。
艾斯沙将他的派瑞糖果放到瑞海儿手中,瑞海儿感觉到他发烫的手指和死亡一样冰冷的指尖。
“再见了,芒恩,”“叔叔”对艾斯沙说,“哪天我会去阿耶门连看你。”
因此,他们又在红色的楼梯上了。这一次瑞海儿落在后面。不,我不想走。被套在皮带上的一吨的砖。
“真是个好人,那个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家伙。”阿慕说。“啐!”宝宝克加玛说。
“他看起来不像好人,但是他对艾斯沙出奇的好。”阿慕说。“那么你何不嫁给他?”瑞海儿暴躁地说。
时间停滞在红色的楼梯上。艾斯沙停下来,宝宝克加玛停下来。
“瑞海儿!”阿慕说。
瑞海儿僵住了。她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十分懊悔,不知道那些话是从哪儿来的,不知道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些话,但是现在这些话出来了,不会再回去了。他们待在红色的楼梯上,像政府办公室里的职员,有些人站着,有些人坐着并且抖着腿。
“瑞海儿,”阿慕说,“你知道你刚刚做了些什么?”害怕的眼睛和一道喷泉回看着阿慕。
“没关系,不要害怕,”阿慕说,“只要回答我,你知道吗?”“知道什么?”瑞海儿用她最轻微的声音说。
“知道你刚刚做了些什么吗?”阿慕说。害怕的眼睛和一道喷泉回看着阿慕。
“你知道当你伤害人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阿慕说:“当你伤害人的时候,他们开始不再那么爱你,那就是无心之话导致的结果,那些话会使人少爱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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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背部簇毛出奇浓密的冰冷之蛾,轻轻地栖在瑞海儿心上。它冰冷的脚触摸到她的地方起了鸡皮疙瘩。她粗率大意的心有六个鸡皮疙瘩。
她的阿慕会少爱她一些。
因此,出了大门,走到路上。在左手边,计程车站。一个受伤的母亲、一个还俗的修女、一个发烫的小孩和一个冰冷的小孩。六个鸡皮疙瘩和一只蛾。
计程车散发着睡眠的味道,散发着被卷成一团的旧衣服的味道,散发着潮湿的毛巾和腋窝的味道。毕竟那是计程车司机的家,他住在里面,那是他惟一可以储存自己气味的地方。座位被破坏了,被撕裂了,后座上一长条肮脏的黄色海绵裸露出来,并颤动着,像一个黄疸病患者巨大的肝。司机有小啮齿动物那种搜索性的机警,有一只罗马鹰钩鼻,和“小理查”的髭须。由于个子小,所以他透过方向盘看路;对于经过的车辆而言,那看起来就像一辆有乘客,但没有司机的计程车。他开得又快又猛,冲入空位,将其他车子逼离车道,遇到斑马线时加速,还闯红灯。
“为什么不用个坐垫、枕头或其他东西?”宝宝克加玛以友善的语气提议,“这样你可以看得更清楚。”
“何必多管闲事?大姐。”司机以不友善的语气回答。
经过如墨水的大海时,艾斯沙将头伸出车窗。他可以尝到热而咸的微风的味道,也可以感觉那风抓起他的头发。他知道,如果阿慕发现他和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所做的事情,那么她也会少爱他,少爱他许多。他感觉胃里有令人觉得羞耻的搅拌、起伏和旋转的恶心感觉。他渴望到河流那儿,因为水总是有助益的。
黏黏的霓虹夜晚快速掠过计程车的车窗,计程车内很热,而且很静。宝宝克加玛看起来得意而兴奋,没有成为不快的原因使她觉得很高兴。每次有野狗跑到路上时,司机便费一番工夫将它碾死。
瑞海儿心中的那只蛾张开天鹅绒的翅膀,寒意爬入她的骨头里。
在海后旅馆的汽车停车场,天蓝色的普利茅斯和其他较小的车子闲聊着。斯利普,斯利普,斯努——斯纳,一个高大的女士处在一群矮个儿女士的派对中。尾翼震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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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三和三二三号房,”服务台的男人说,“没有空调,双人床,电梯关闭待修。”
带他们上楼的“铃童”(旅馆服务生),既不是一个男童,也没有铃。他的两眼黯淡无光,磨损的栗色外套掉了两颗纽扣,变灰的内衣显露出来。他必须歪斜地戴着他那顶愚蠢的服务生帽子,绷紧的塑胶系带陷入他松弛的喉部垂肉里。让一个老人如此歪斜地戴着帽子,并任意重新规定年纪在他下巴下的表现方式,这似乎是一种没有必要的残忍。
他们必须爬更多红色的楼梯。和电影院里一模一样的红地毯四处跟着他们。魔术飞毯。
恰克在他的房间里,他们逮到他正在大吃大喝。烤鸡、炸薯条、甜玉米、鸡汤、两个麦饼,以及淋上巧克力酱的香草冰淇淋,后者装在一个船形容器里。恰克经常说,他的野心就是死于暴饮暴食。玛玛奇说那是被压抑的不快乐的一个可靠信号。恰克说没有这回事,他说那完全是一种贪婪。
看到大家这么早回来,恰克十分不解,但他并没有露出困惑的神情。他继续吃。
按照原先的安排,艾斯沙将和恰克睡,而瑞海儿将和阿慕及宝宝克加玛睡。但是由于艾斯沙病了,所以“爱”必须重新分配(阿慕少爱海瑞儿一些),瑞海儿将必须和恰克睡,而艾斯沙将和阿慕及宝宝克加玛睡。
阿慕从手提箱里拿出瑞海儿的睡衣和牙刷,将它们放在床上。
“在这儿。”阿慕说。
喀嗒两声,手提箱关上了。
喀嗒,喀嗒。
“阿慕,”瑞海儿说,“我是不是应该不吃晚餐以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她渴望交换惩罚。以不吃晚餐来交换阿慕的爱她如昔。
“随便你,”阿慕说,“但是如果你想长大,我劝你吃。也许你可以吃一些恰克的鸡。”
“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恰克说。
“但是我的惩罚呢?”瑞海儿说,“你没有惩罚我!”
“有些事情本身就带着惩罚。”宝宝克加玛说,仿佛她正在解释一个瑞海儿不懂的算术题。
有些事情本身就带着惩罚,就像卧室和嵌入的衣橱。他们很快都会学到更多关于惩罚的功课。他们将明白,惩罚有各种不同的大小,而有些惩罚大得像嵌入卧室的衣橱,你可以一辈子耗在那里面,一辈子在幽暗的架子之间徘徊。
宝宝克加玛的晚安之吻在瑞海儿的脸颊上留下一小点唾沫。她用肩膀抹掉它。
“晚安,上帝祝福你。”阿慕说,但她是用背说的。她已经走了。
“晚安。”艾斯沙说。他病得太重了,以至于无法爱他的妹妹。
独自一人的瑞海儿看着他们走入旅馆的走廊,如沉默但有实体的鬼魂。两个大人,一个穿着灰褐色尖头鞋的小孩。红地毯带走了他们的脚步声。
瑞海儿站在旅馆房间的门口,充满忧愁。
令她感到忧愁的是苏菲默尔即将到来,阿慕会少爱她一些,以及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男人在阿布希拉什戏院对艾斯沙所做的事情。
一阵刺人的风吹过她干涩而疼痛的眼睛。
恰克将一只鸡腿和几根炸薯条放在一个小盘子里,要给瑞海儿。“不,谢谢。”瑞海儿说,心里希望如果她以某种方式惩罚自己,那么阿慕会撤销对她的惩罚。
“那么来一点淋上巧克力的冰淇淋如何?”恰克问。
“不,谢谢。”瑞海儿说。
“很好,”恰克说,“但是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他吃完整只鸡,然后吃完了所有的冰淇淋。
瑞海儿换上睡衣。
“请不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受惩罚,”恰克说,“我受不了听到那些事情。”他正用一块麦饼抹船形容器里最后的一些巧克力酱,他那令人厌恶的甜点之后的甜点。“你为什么被惩罚?抓蚊子的咬痕,直到流出血?没有对计程车司机说‘谢谢’?”
“比那个还糟。”瑞海儿说,她对阿慕忠心耿耿。
“别告诉我,”恰克说,“我不想知道。”
他按铃叫房间服务。一个疲惫的服务生过来了,将盘子和骨头带走。恰克试图捕捉晚餐的气味,但是那些气味逃走了,爬入瘫软的棕色旅馆窗帘里。
一个没有吃晚餐的外甥女和她饱餐后的舅舅一起在海后旅馆的浴室刷牙,她,一个孤伶伶、身材矮胖的罪人,穿着条纹睡衣,以“东京之爱”系住她喷泉般的头发。他,穿着棉布内衣和内裤,内衣在圆圆的肚子上紧紧地伸展开来,像第二层皮肤,但是在下陷的肚脐之上就变松弛了。
当瑞海儿握住起泡沫的牙刷,改让牙齿移动时,他并没有说不可以这样做。
他不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
他们轮流吐牙膏泡沫。当瑞海儿的白色毕纳卡牙膏泡沫沿着水槽侧面滴下时,她仔细检查那些泡沫,想看看能够看到什么。
什么颜色、什么奇怪的动物会从她牙齿之间的缝隙被赶出来?今晚没有,没什么不寻常的,只有毕纳卡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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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克关掉大灯。
上了床之后,瑞海儿拿下“东京之爱”,将它放在太阳眼镜旁。她的喷泉陷下一些,但仍然立着。
恰克躺在床上,床头的一束灯光照着他,一个幽暗舞台上的肥胖男人。他伸手去摸床脚下皱成一堆的衬衫,从口袋里拿出皮夹,然后注视着玛格丽特克加玛两年前寄给他的苏菲默尔的照片。
瑞海儿看着他。然后,她冰冷的蛾又张开翅膀了,慢慢地张开,慢慢地合拢,像一只掠食动物慵懒地眨眼睛。
床单非常粗糙,但还算干净。
恰克阖上皮夹,关掉灯。进入黑夜之后,他点了一根夏米纳牌香烟,心想他的女儿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已经九岁了。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红通通,皱巴巴,几乎不像一个人。三个星期后,他的妻子玛格丽特,他惟一的爱,哭着告诉他关于乔的事情。
玛格丽特告诉恰克,她不能再和他住在一起了。她告诉他,她需要自己的空间,仿佛恰克一直将他的衣服放在她的架子上。然而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很可能那样做了。
她要求离婚。
在离开她之前的最后几个痛苦的夜晚,恰克会溜下床,拿着手电筒去看他睡梦中的女儿,去认识她,去将她印在他的记忆中,去确定当他想到她时,他所唤起的孩子就是她。他默记她柔软头壳上的棕色柔毛、她噘起且经常在动的嘴的形状、她脚趾间的缝隙,以及一颗痣的暗示。然后,他发现自己正不经意地在搜寻乔的痕迹。当他拿着手电筒进行他疯狂的、断续的、嫉妒的检查时,婴儿抓住他的手指。她的肚脐从光泽如缎的饱胀的腹部凸出来,就像山上一个有圆顶的纪念性建筑物。恰克将耳朵贴在上面,惊讶地倾听里面传来的隆隆声。信息从这儿或那儿传来,新的器官在彼此习惯,一个新政府正在建立它的系统,正在编制分工,决定何者该做何事。
她散发着牛奶和尿的味道。恰克讶异于这么小和未定形的东西,这个说不上像谁的东西,竟能完全占据一个成年男人的注意力、爱和神志。
离开时,他觉得某种东西已经从他身上被撕裂下来了,某种巨大的东西。
但是现在乔死了,在车祸中丧生了,和门把手一样没有生命,变成宇宙中一个形状像乔的洞。
在恰克的相片里,苏菲默尔是七岁。白皮肤、蓝眼睛,嘴唇像玫瑰,而且完全没有叙利亚正教徒的痕迹,虽然玛玛奇在仔细地看了相片之后,坚称她有一个帕帕奇的鼻子。
“恰克?”瑞海儿从她变暗的床上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可以问我两个问题。”恰克说。
“恰克,在这世上,你是否最爱苏菲默尔?”
“她是我的女儿。”恰克说。
瑞海儿思考他的话。
“恰克,人是否必须最爱他们自己的孩子?”
“这是没有规则的,”恰克说,“但是一般而言,人都是这样。”
“恰克,打个比方,”瑞海儿说,“只是打个比方,阿慕是否可能爱苏菲默尔更甚于爱我?或者你是否可能爱我更甚于爱苏菲默尔?”
“在人性中,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恰克以他朗诵的声音说。现在,他对着黑暗说话,突然忽略了他那头发如喷泉的外甥女,“爱,疯狂,希望,无尽的喜悦。”
在“可能”存在于人性的那四样东西当中,瑞海儿认为“无尽的喜悦”听起来最可悲。或许那是恰克说它的方式使然。
“无尽的喜悦”,以教堂里的音调说出,像一只全身长满鳍的忧伤的鱼。
一只冰冷的蛾举起一只冰冷的脚。
香烟的烟雾袅袅升入黑夜,肥胖的男人和小女孩就这样清醒而沉默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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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几个房间,当艾斯沙的姑婆打着鼾时,艾斯沙却醒着。
阿慕睡着了,房间的蓝色玻璃窗外有栅栏,从玻璃窗流泻进来的有条纹的街灯灯光照耀着她,使她显得十分美丽。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梦见海豚般的睡梦微笑和带有条纹的深邃碧蓝;那微笑丝毫没有显示出她是一颗等待爆炸的炸弹。
独自一人的艾斯沙迂回走入浴室,吐出一种清澈、味苦、带着柠檬味、起泡沫、发出嘶嘶声的液体,那种小男孩第一次遇见恐惧后产生的苦辣余味。嘟——嘟——
他觉得好过些了。然后,他穿上鞋子,走出房间,拖着鞋带,走下走廊,静静地站在瑞海儿的门外。
瑞海儿站在一张椅子上,将门门推开,让他进来。
恰克没有费心去想她如何知道艾斯沙在门外。他已经习惯于他们时或有之的不可思议的行为。
他躺在狭窄的旅馆床上,像一只搁浅的鲸鱼,漫不经心地想着瑞海儿是否真的看见了维鲁沙。他认为那是不可能的。维鲁沙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是一个有前途的帕拉凡。他在想,维鲁沙是否已经变成一名正式的共产党员,以及他最近是否曾去见皮莱同志。
那一年稍早,皮莱同志的政治野心得到一个意外的鼓励,两个当地的党员——卡都卡南同志和古汉·门侬同志——由于被怀疑是纳萨尔派分子,而被逐出党;而他们预测其中一人——古汉·门侬同志将被党指派为三月参加州议会议员补选的果塔延候选人。他被逐出党后便留下一个空缺,所以许多满怀希望的党员都在运用手段,想填补这个空缺,而其中一人就是皮莱同志。
皮莱同志已开始以一种足球赛候社选手的热心,观望天堂果菜腌制厂的情况。他希望这个地区成为他未来的选区,而为这个地区带来一个新工会,将是进入州议会的一个绝佳起步。
在那之前,在天堂果菜腌制厂,“同志!同志!”(如阿慕所说)只是工人在工作时间之外所玩的一种无害的游戏。但是如果危险性增高,而恰克的指挥棒被夺走,那么每个人(恰克除外)都知道已经负债累累的工厂将会有麻烦。
由于财政状况不佳,所以工人所得的工资比工会所规定的最低工资还低。当然了,这是恰克自己向他们指出的事实,他答应一旦状况好转,他将重新调整他们的工资。他相信他们信任他,知道他总是为他们的最佳利益着想。
但是有人不这么想。晚上,在工厂的轮班工作时间结束后,皮莱同志在路上拦住天堂果菜腌制厂的工人,带领他们去了他的印刷厂。他以细而尖锐的声音催促他们进行革命。在他的演说中,他聪明地混合了相关的当地问题和堂皇的左翼辩术,而他使用的马拉亚拉姆语使他的辩术显得更堂皇。
“这世界的人民,”他会这样煽动性地说,“勇敢些,要敢于战斗,反抗困境,一波接一波地前进,然后整个世界将属于人民。各种妖魔鬼怪将被斩除,你们必须要求原本就属于你们的东西——年度的红利、预备基金、意外保险。”
由于这些演说部分是一种预演(因为当上当地的议会议员之后,皮莱同志将对数百万名民众演说),因此说话的音调和抑扬顿挫显得有些怪异。他的声音充满绿色的稻田和成弧形横越蓝天的红旗,而不是一间热乎乎的小房间,和印刷工人的油墨气味。
皮莱同志不曾公开抨击过恰克,每当在演说中提到恰克时,他总是谨慎地剥除他的人性,将他当成某个较庞大的体制中的一个抽象性职员,一个理论上的建造者,一个试图颠覆革命的巨大、可怖的资产阶级阴谋的爪牙。但皮莱同志从不提及他的名字,只说他是“资方”,仿佛恰克是一个许多人组成的集合体。这种分离人和其工作的作法不只是一种正确的策略,也使皮莱同志对于他和恰克的私人生意立场可以保持问心无愧。他印制天堂果菜腌制厂标签的合约带给他迫切需要的收入。他告诉自己,身为客戶的恰克和身为资方的恰克是两个不一样的人,而且当然有异于身为同志的恰克。
皮莱同志计划中惟一意想不到的障碍是维鲁沙。在所有天堂果菜腌制厂的工人当中,他是惟一正式的党员,这使得皮莱同志有了一个他宁愿不要的盟友。他知道,工厂中所有非贱民工人都为了自己古老的理由而憎恶维鲁沙。皮莱同志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皱褶,等适当的时机到来时再将它熨平。
他经常和工人保持联络,而且主动负起了解工厂正发生什么事的责任。他嘲笑其他工人,因为他们在“自由的”政府(人民政府)掌握之时,仍然接受他们所得到的工资。
每天早上,会计普纳全会读报纸给玛玛奇听。当他告诉玛玛奇,工人们正在谈论提高工资这事时,玛玛奇非常愤怒。“叫他们去看报纸,外面正在闹饥荒,没有工作,人们要饿死了,他们有工作可做就应该感激。”
每当工厂发生任何严重的事情时,人们总是将消息带到玛玛奇那里,而不是恰克那儿,或许这正是因为玛玛奇能够恰当地配合传统的体系。她是老板,她扮演她的角色。她的回应(不管多么刺耳)是直接的,可以预测的;另一方面,虽然恰克是“一家之主”,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我的腌果菜、我的果酱、我的咖喱粉”,但是他过于忙着试穿不同的服装,以致模糊了战线。
玛玛奇试着警告恰克。他听她把话说完,但并没有真正听进她的话。因此,尽管天堂果菜腌制厂很早就传出不满的隆隆声,但恰克仍继续玩着“同志!同志!”的游戏,做着革命的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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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在狭窄的旅馆床上,他在昏昏欲睡中想着如何先皮莱同志一步将他的工人们组织成一个私人工会。他将为他们举行选举,让他们投票,他们可以藉着选举轮流成为代表。他带着微笑想着和苏玛提同志,或者更好,和露西库第同志(有一头较迷人的秀发),举行圆桌会议。
他的思绪回到玛格丽特克加玛和苏菲默尔。猛烈的爱的箍条紧紧箍住他的胸腔,直至他几乎不能呼吸。他清醒地躺在床上,数着还有几个小时就可以前往机场。
在隔壁那张床上,他的外甥和外甥女相拥而眠。一个火热,一个冰冷;他和她;“我们”。不知怎么地,他们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到毁灭的征兆,以及所有等待他们的事物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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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梦着他们的河流。
梦着椰子树,梦着它们弯入河里,用椰子眼睛观看。轻轻滑过水面的船只,早晨逆流而上,傍晚顺流而下。也梦着船夫的竹竿敲击在发黑、上了油的船木时,发出的单调而沉重的声音。
那是温暖的。那河水,灰绿色,像有波纹的丝绸。
里面有鱼。
有天空和树。
晚上,有破碎的黄色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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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厌倦了等待时,晚餐的气味爬出窗帘,从海后旅馆的窗子飘出去,在充满晚餐气味的海上飘荡,直至夜尽天明。
时间是一点五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