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外国名著 > 微物之神

3 大人物是拉尔田,小人物是蒙巴提


污物包围阿耶门连的房子,像中古时期的军队攻入一座敌人的城堡。它们凝固在每一个缝隙中,附着在每一扇窗玻璃上。

小虫在茶壶里“飕飕”作响,死昆虫躺在空的花瓶里。

地板粘糊糊的,白色的墙已经变成一片不均匀的灰色。黄铜铰链和门把手黯淡无光,摸在手上油腻腻的。污垢堵住不常使用的插座上的孔,灯泡上面有薄薄的一层油,而惟一闪闪发光的是巨大的蟑螂,它们四处疾行,像电影拍摄现场里打扮光鲜的打杂小弟。

宝宝克加玛许久之前就不再留意这些事情了,而留意到这些事的克朱玛莉亚也已经不再在意了。

宝宝克加玛使用的躺椅椅垫已开始腐烂,缝隙里塞着压碎的花生壳。

女主人和女仆以电视强加于她们处境中的不自觉的民主姿势,盲目地在同一碗花生里翻寻。克朱玛莉亚将花生丢入口中,宝宝克加玛则端庄地将它们放入口中。

在“唐纳休精华秀”里,摄影棚的观众看着一部影片的片段,里面有一个黑人街头音乐家在地铁站唱“在彩虹那一边”。他唱得真情流露,仿佛真的相信歌词的内容。宝宝克加玛跟着他唱,她原本单薄、颤抖的声音因花生糊而变厚了。当歌词在她的记忆中重现时,她微笑了。克朱玛莉亚注视她,觉得她疯了,手里则抓过一把超出她应得分量的花生。唱到高音(“somewhere”的“where”)时,那位街头音乐家仰起头,他粉红色的上颚充满整个电视银幕。他和摇滚歌星一样不修边幅,但是缺损的牙齿和不健康的苍白肤色清楚地道出他生活的穷困和沮丧。每一次地铁到达或离去时,他必须停下歌唱,而地铁又经常地来来去去。

然后,摄影棚的灯亮起来了,唐纳休介绍那位街头音乐家。在事先安排好的提示下,他从因火车到来而停止的地方接着唱下去,巧妙而成功地演绎了一首令人感动的“地铁之歌”。

街头音乐家下一次被打断歌唱,是因为费尔·唐纳休用手臂抱住他,对他说:“谢谢你,非常感谢你。”

被费尔·唐纳休打断当然完全异于被地铁的轰隆声打断。那是一种荣幸,一种荣誉。

摄影棚的观众鼓起掌,似乎充满了同情。

街头音乐家脸上洋溢着黄金时段的音乐光彩,有那么一会儿,穷困变得不重要了。他说在“唐纳休秀”唱歌一直是他的梦想,但他没意识到刚刚也被剥夺了那个梦想。

人有宏大的梦想,也有渺小的梦想。

年复一年,艾斯沙学校组织的旅游团必然会在火车站遇见一个年老的苦力,这人在谈到梦想时曾说:“大人物是拉尔田阁下,小人物是蒙巴提[拉尔田(Laltain)是“灯笼”之意;蒙巴提(Mombatti)是“油烛”之意]。”

大人物是灯笼,小人物是油烛。

他忘了说,大人物是闪光灯,小人物是地铁站。

教师和那位苦力讨价还价时,后者会带着学童的行李走在教师后面,他原本弯曲的腿更加弯曲,而残酷的学童模仿他的步态,他们经常叫他“托着的睾丸”。

他拿到的报酬不及他要求的二分之一,也不及他应得报酬的十分之一,当他拿着这一丁点儿钱摇摇晃晃地走开时,他完全忘了提及:最渺小的人物是有静脉曲张者。

外面,雨已经停了,灰色的天空凝结在一起,云变成一小团一小团,像劣质的床垫填塞物。

艾斯沙出现在厨房门口,湿淋淋的(看起来比真正的他更聪明)。在他后面,长茎草闪闪发光,小狗站在他身旁的台阶上,雨滴滑过屋顶边缘生锈而弯曲的檐槽,像西洋珠串上闪亮的珠子。

宝宝克加玛的目光从电视往上移。

“他来了,”她向瑞海儿宣布,而且没有特地将声音放低,“现在看着,他会直接走入他的房间,不发一语。看着!”

小狗趁机试着和艾斯沙一起进来。克朱玛莉亚用手掌猛击地板,说:“嘿嗬,走开,小狗!”

因此小狗明智地打消了念头。它似乎非常熟悉这套惯常的程序。

“看!”宝宝克加玛说,她似乎非常兴奋,“他会直接走入他的房间洗衣服,他太爱干净了……他不会说一句话!”

她的样子就像是指出草地中一只动物的猎场管理员;能够预测动物的行动,能够比别人更了解其习惯和偏好,这令她感到非常骄傲。

艾斯沙的头发一团团地贴在头上,像一朵复过来的花。头发没有覆盖的白色头皮闪耀着,雨水流下他的脸和脖子。

他走入他的房间。一种窃喜的光环出现在宝宝克加玛的头部四周。“看到了吧?”她说。

克朱玛莉亚利用这个机会换电视台,看一会儿“完美的身体”。

瑞海儿跟着艾斯沙进入他的房间。以前,那是阿慕的房间。

房间守着他的秘密,什么也没泄露。零乱的皱着的床单是如此,一只被踢开的脏鞋子是如此,挂在椅背上的湿毛巾以及一本被读了一半的书也是如此。那就像是一间护士刚刚来过的病房,地板是干净的,墙是白的,橱子关闭着,鞋子被排列起来,垃圾桶是空的。

房间里那种过度的干净是艾斯沙惟一正面性的意志信号,是暗示他对生命具有某种计划的惟一微弱的信号,只是一种表示不愿接受别人废弃之物过活的轻声低语。在靠窗的墙边,一个熨斗立在烫衣板上。一堆折好的、起皱的衣服等着被熨烫。

寂静悬在空中,如同秘密的失落。

让人不能忘怀却又感到恐惧的玩具的魂灵都聚集在吊扇的扇叶上。一个弹弓,一只纽扣眼松开的澳航纪念考拉(密顿小姐送的),一只充气鹅(已经被一个警察的香烟烧破了),两支笔杆里面有寂静的街景和在街上上下浮动的红色伦敦公车的圆珠笔。

艾斯沙扭开水龙头,水哗啦哗啦流入一只塑胶桶里。他在闪烁发光的浴室里脱衣服,先扯下那条湿透的牛仔裤;深蓝色的牛仔裤僵硬、不易脱下。他将那件浊红色的T恤衫从头部拉出来,光滑、细长、肌肉发达的臂膀在他的身前交叉。他没有听到他的妹妹站在门口。

当那件湿T恤衫被剥离他那潮湿的蜜色皮肤时,瑞海儿看到他紧收的腹部和隆起的胸膛。他的面孔、颈部以及喉咙末端的倒三角形比其他部位更黑。他的手臂也有两种颜色,衬衫袖子以下较暗。一个穿着淡蜜色衣服的深棕色人,掺着咖啡的巧克力。高颧骨,搜寻的眼神,他像白瓷砖浴室里的一个渔夫,眼里有海洋的秘密。

他是否看见她?他是否真的发疯了?是否知道她在那儿?他们从来不曾避开对方的身体,但是他们不曾(一起)长到可以知道害羞的年纪。

现在他们的年纪够大了,够大了。

年纪大了。

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纪。

瑞海儿心里想,“老”是一个多么滑稽的字;然后,她对自己说:“老。”

在浴室门口的瑞海儿。臀部窄瘦,(当她和丈夫在加油站等人找零钱时,一个喝醉的妇科医生曾对她的丈夫说:“告诉她,以后她需要剖腹产。”)她褪色的T恤衫上画着一幅地图,地图上画着一只蜥蜴;染成深红褐色的长而蓬乱的头发闪着光,那无规则的光亮一小缕一小缕地延伸到她的背部。她鼻翼上的钻石时而闪烁,时而无光。她腕上的一只细细的黄金蛇头手镯闪闪发亮,像一圈橘色的光。细瘦的蛇交头接耳地低语,那是她母亲熔化了的结婚戒指。细毛柔化了她过于醒目的细瘦、嶙峋的手臂线条。

乍看之下,她似乎是和她的母亲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颧骨,微笑时有深深的酒窝。但她比阿慕更高挑、更结实、更扁平、更瘦削。对于喜欢浑圆、柔软女人的人而言,或许她没有那么可爱。但是大家都认为她的眼睛比较美丽。赖瑞·麦卡斯林曾说,那对眼睛大而明亮,会让人溺毙,而他的这项发现让他吃了一番苦头。

瑞海儿从她哥哥赤裸的身体上搜寻自己的痕迹。她注视他膝盖的形状、他脚背的弧度、他肩膀的坡度、他的肘和手臂其余部分形成的角度、他的脚趾甲往上翘的样子、他绷紧的臀部两边形状美好的凹处,像结实的李子——男人的臀部永远不会长大。就像学生的书包一样,它们立即唤起童年的回忆。他臂上的两个种痘疤痕闪耀如两枚硬币;她的种痘疤痕在大腿上。

阿慕以前常说,女孩子的种痘疤痕总是在大腿上。

瑞海儿好奇地看着艾斯沙,像母亲好奇地看着孩子,像妹妹好奇地看着哥哥,女人好奇地看着男人,像双胞胎中的一人看着另一人。

她同时进行着几种试探。

他是她在偶然的机会里遇见的赤裸陌生人。他是她在生命开始之前便已认识的人,他曾带领她游出他们可爱的母亲的阴道。

两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对立的事,两种不能和解、相隔甚远的事。

一滴雨滴在艾斯沙的耳垂末端闪烁着,厚厚的雨滴在光的照耀下变成银色,像一颗厚重的水银珠。她伸出手,触摸它,拿走它。

艾斯沙没有看她。他退入寂静的更深处,仿佛他的身体可以将他的感觉拉到里面(结成蛋形),使之离开皮肤表面,进入某个更深邃、更难以接近的隐蔽处。

寂静拉起它的裙子,像蜘蛛女[印度漫画中的一个角色]一样,爬上滑溜溜的浴室的墙。艾斯沙将他的湿衣服放在桶里,开始用即将碎裂的鲜蓝色肥皂洗它们。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