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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帕帕奇的蛾


那是一九六九年十二月的一个天空蔚蓝的日子。那时,在一个家庭的生活中,某件事情发生了,轻轻将其隐藏的道德推离其休憩处,让它涌到表面上,并且飘浮一段时间。它就在清楚可见的地方,每个人都看得见。

一辆天蓝色的普利茅斯快速通过年轻的稻田和古老的橡胶树林,前往科钦,阳光照耀在它的尾翼上。再往东,在一个有着相似风景(丛林、河流、稻田和共产党)的小乡村,许多炸弹被投下来了,使得整块地被六英寸的钢铁覆盖着。然而在这儿,此刻却是平静的,所以普利茅斯车里的那一家人在行进时,没有任何畏惧或预感。

以前,这辆普利茅斯属于帕帕奇[“帕帕奇”是“玛玛奇”的相对语,是祖父的尊称],即瑞海儿和艾斯沙的外祖父。他死后,它便归玛玛奇(他们的外祖母)所有,而瑞海儿和艾斯沙正要去科钦看第三遍的“音乐之声”,他们知道这部电影里的所有插曲。

看完电影后,他们都将住在散发着旧食物味道的海后旅馆。房间已经订了。隔天一大早,他们将去科钦机场接恰克的前妻——他们的英籍舅妈玛格丽特克加玛,以及他们的表姐苏菲默尔。他们将从伦敦来阿耶门连过圣诞节。那一年稍早,玛格丽特的第二任丈夫乔,在车祸中丧生了。恰克听到车祸的消息后,便邀请她们来阿耶门连。他说当他想到她们将在英国充满回忆的屋子度过一个寂寞、凄凉的圣诞节时,他便觉得受不了。

阿慕说,恰克从来没有停止过爱玛格丽特克加玛。玛玛奇不同意这个说法,她喜欢相信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瑞海儿和艾斯沙不曾见过苏菲默尔,但是在前一个星期,他们听到许多关于她的事情。从宝宝克加玛那儿,从克朱玛莉亚那儿,甚至从玛玛奇那儿。她们都不曾见过她,但是却表现出一副已经认识她的样子。那一周,他们心里、口里只有一件事情:苏菲默尔会怎么想?

那一整周,宝宝克加玛毫不留情地偷听这对双胞胎的私下谈话。每次听到他们用马拉亚拉姆语交谈时,她便罚他们一小笔钱,这钱是从他们的零用钱扣来的。她罚他们写“我要永远说英文,我要永远说英文”(她说这是“当做惩罚的功课”),每人写一百遍。他们写完后,她用红笔将那些句子划掉,以确定下次惩罚他们时,他们不会用这些旧句子来应付她。

她让他们练习一首接机回来时要在车内唱的英文歌。他们必须正确地吐出那些字,而且必须特别留意发音。

永远在主里喜乐,

我再说一次,要喜乐,

喜乐,

喜乐,

我再说一次,要喜乐。

艾斯沙的全名是艾斯沙本·亚克,瑞海儿的全名就是瑞海儿。他们暂时没有姓,因为阿慕正在考虑恢复婚前的姓,虽然她说当一个女人必须在丈夫的姓和父亲的姓之间做选择时,她实在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艾斯沙穿着他那双灰褐色的尖头皮鞋,梳着猫王的飞机头,他特别为外出梳的飞机头。他最喜欢的猫王歌曲是“派对”。“有些人喜欢摇,有些人喜欢滚。”没有人看他时,他会边轻轻哼着,边胡乱地弹奏一把羽毛球拍,并且像猫王那样撇着嘴,“但是哀叹和呻吟都不能满足我的灵魂,让我们开个派对吧……”

艾斯沙有一双倾斜而似昏昏欲睡的眼睛,前面新牙的末端仍然参差不齐。瑞海儿的新牙齿正在牙床内等待着,就像字在笔里等待着。每个人都不懂,为什么十八分钟出生时间的差异,会让他们前排牙齿长出的时间如此不一样。

瑞海儿大半的头发都像喷泉般立在头顶上,被“东京之爱”束在一起。“东京之爱”是一条两头有珠子的橡皮圈,和“爱”或“东京”无关。在喀拉拉,“东京之爱”已熬过了时间的考验,即使在今日,如果你向任何体面的第一流女士商店问起它,这就是他们会拿给你的东西,一条有两颗珠子的橡皮圈。

瑞海儿玩具手表上的时间是画上去的。一点五十分。她的野心之一,就是拥有一个可以随意改变时间的手表(根据她的说法,那就是起初时间所具有的作用)。她那黄框的红色塑胶太阳眼镜使得她眼中的世界变成红色。阿慕说,那对她的眼睛不好,并劝她尽量少戴。

她那件去机场穿的连身衣裙在阿慕的手提箱里,有一条特别的灯笼裤和它搭配。

恰克在开车。他比阿慕大四岁。瑞海儿和艾斯沙不能叫他“恰全”(小舅舅),因为他们这样叫他时,他便叫他们“切坦”(哥哥)和“切杜第”(姐姐)。如果他们叫他“阿马文”(大舅舅),他便叫他们“阿波伊”(姑丈)和“阿迈”(姑姑)。如果他们叫他舅舅,他便叫他们“阿姨”,这在公开场合是很令人难为情的。因此,他们叫他“恰克”。

在恰克的房间里,书从地板堆到天花板。这些书全被他读过了,而且他会不知所以然地引用这些书里长长的片段,或者至少别人不知他为何引用这些片段。例如,那天早上,当他们驱车从大门出去,并向阳台上的玛玛奇道别时,恰克突然说:“最后,盖茨比安然无恙。那就是令盖茨比烦恼的东西,就是那浮在他的梦后面的肮脏灰尘,它们暂时封闭我对于无结果的忧愁,和人类短暂的得意所产生的兴趣。”

大家都很习惯这种情形了,所以不会彼此用肘推一推,或互瞥一眼。恰克在牛津大学就读时曾获得罗德学者奖学金,他们容许他做出过分古怪、反常的行为,这是别人所没有的权利。

他宣称正在写家族传记,而他的家族必须付钱给他,才能打消他出版这本传记的念头。阿慕说,家族中只有一个人会被人以传记来进行勒索,而这个人就是恰克自己。

当然了,那是在当时。在“恐怖”发生之前。

在普利茅斯里面,阿慕坐在前面,旁边是恰克。那一年她二十七岁,在她的心窝里,她明白一件冷酷的事情——对于她而言,生命已经被活过了。她有过一个机会,但是她犯了一个错,她嫁错了人。

阿慕自学校毕业的同一年,她的父亲从德里退休,并搬到阿耶门连。帕帕奇坚持说,让一个女孩子上大学是一项不必要的开销,因此阿慕别无选择,只能离开德里,和他们一起搬到阿耶门连。在那儿,除了边帮母亲做家事,边等人来提亲之外,一个女孩子能做的事是少之又少。然而,由于她的父亲没有足够的钱为她办一份适当的嫁妆,因此没有人来向阿慕提亲。两年过去了,她的十八岁生日到了,然后过了。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或者至少在她的父母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她变得绝望了。一整天,她梦想着逃离阿耶门连,逃离她那脾气暴烈的父亲以及心怀怨恨、长期受苦的母亲的掌握。她策划了几个笨拙的小计谋,最后,一个计谋奏效了。帕帕奇同意让她和一位住在加尔各答的远房姑妈度过夏天。

在那儿,阿慕在某人的喜宴上,遇见了她未来的丈夫。

他在阿萨姆的一个茶庄当助理,当时他正在度假。他的家人曾经是非常富有的地主,他们在印度和巴基斯坦分裂后,从东孟加拉移居到加尔各答。

他个子矮小,却非常结实,看起来十分讨人喜爱。他戴着旧式眼镜,这使他看起来非常严肃,而且完全掩饰了他从容优哉的魅力,以及稚气但亲切十足的幽默感。他二十五岁,已经在那个茶庄工作了六年,不曾上过大学。这一点解释了他那学童式的幽默。他们相遇后第五天,他便向阿慕求婚了。阿慕没有假装爱上他,她只是衡量可能性,然后接受。她认为任何事情、与任何人在一起,都会比回到阿耶门连好。她写信给她的父母,把她的决定告诉他们。他们没有回信。

阿慕有一个讲究的加尔各答婚礼。后来,在回顾那一天时,阿慕明白,新郎眼中那种略显狂热的光亮并不是爱,甚至也不是即将享受肉体欢愉的兴奋感;那只是八大杯威士忌的效果。不掺水的威士忌,纯威士忌。

阿慕的公公是铁路理事会的主席,而且有一面剑桥大学拳击选手的蓝徽章。他是孟加拉业余拳击协会的秘书。他给这对年轻夫妇一辆依其要求漆成粉红色的飞亚特汽车作为礼物。但是在婚礼结束后,他自己开着这辆车子跑了,带着别人送给他们的所有珠宝,和大多数其他的礼物。在双胞胎出生前,他便死了——死在手术台上,医生正在割掉他的胆囊。孟加拉所有的拳击手都来参加他的火葬礼,一群脸颊消瘦、鼻子破裂的哀悼者。

当阿慕和她的丈夫搬到阿萨姆时,美丽、年轻、厚脸皮的阿慕变成了园主俱乐部出了名的美人。她穿无背的纱丽上衣,拿一个以银线织成、有链子的钱包,抽有银色烟嘴的长香烟,而且学会了吹出完美的烟圈。她发现她的丈夫不只是一个豪饮者,也是一个带着所有酗酒者的偏差和悲剧魅力的十足酒鬼。他的某些问题是阿慕永远无法了解的,即使她已经离开他许久了。她不曾停止思考为什么在不需要说谎时,他却那样可恶地撒大谎,特别是在不需要说谎时。和朋友交谈时,他会说他多么爱熏鲑鱼,而阿慕知道他讨厌熏鲑鱼;从俱乐部回家时,他会告诉阿慕他看了“在圣路易和我相会”,虽然事实上,他们放映的是“青铜牛仔”。当她就这些问题和他对质时,他从来不解释或道歉,只是傻笑,让阿慕的怒气上升到她自己意想不到的程度。

印度和中国之间爆发边境战争时,阿慕已怀有八个月的身孕。那是一九六二年十月,农园主人的妻子和孩子已经自阿萨姆撤离。阿慕大腹便便,不能旅行,只得继续留在茶庄。十一月,他们搭上了一辆令人毛骨悚然、颠簸不堪的公车到西隆。然后,在中国即将占领印度,而印度军即将撤退的谣言中,艾斯沙和瑞海儿出生了;在一所窗子被涂黑的医院里,借着烛光被生出来。他们干净利落地从阿慕的肚子里出来,相隔十八分钟。两个小婴儿,而不是一个大婴儿。两只双胞胎海豹,因裹着母亲的液体而滑溜溜,因努力从她的肚子里出来而布满皱纹。阿慕在闭上眼睛睡觉之前,检查他们是否畸形。她数出四只眼睛、四个耳朵、两张嘴、两个鼻子、二十只手指,以及二十只完美的脚趾头。

她没有注意到单一的暹罗双胞胎的灵魂。她很高兴拥有他们。他们的父亲摊开身体,躺在医院走廊的一张硬长椅上,喝得醉醺醺。

当双胞胎两岁时,寂寞的茶庄生活使他们父亲的酗酒情形更加恶化,以致于陷入了酒精中毒的昏迷当中。连续数天,他只是躺在床上,没有去工作。最后,他的英籍经理霍立克先生唤他到他的平房,要和他进行一番“严肃的谈话”。

阿慕在她家的阳台上,焦急地等待丈夫归来。她确定霍立克先生想见他的惟一理由,就是要将他解雇。因此,当他带着沮丧但没有被击垮的神情回来时,她觉得十分惊讶。他告诉阿慕,霍立克先生提出一些他必须和她讨论的事情。开始时,他有些胆怯,不敢正视她,但是渐渐地,他鼓起了勇气。他说,从实际来看,他的提议对于他们两人终究是有利的,事实上,对于大家都有利——如果他们考虑孩子的教育问题。

霍立克先生对他的年轻助理直言不讳。他告诉他,他听到工人和其他助理的抱怨。

“我想我恐怕没有其他选择,”他说,“我只能请你辞职。”

他容许沉默去伤害他,容许这个坐在桌子对面的可怜男人开始颤抖,开始哭泣。然后,霍立克先生又说话了。

“嗯,事实上我们可能有另一个选择……或许我们可以想出一个办法。‘思想要积极’是我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看看你多有福气。”霍立克先生停下,叫了一壶黑咖啡。

“你知道,你是一个非常幸运的男人,你有一个很棒的家庭,有漂亮的孩子,以及一个如此迷人的妻子……”他点了一根香烟,且让火柴一直燃烧,直至无法握住它,“一个极端迷人的妻子……”

哭泣停止了。困惑的棕色眼睛注视着炯炯有神、布满血丝的绿色眼睛。霍立克先生边啜饮咖啡,边提议说,爸爸应该离开一阵子,去度个假,或许该去一家诊所接受治疗,离开愈久愈好。然后,霍立克先生又建议,在他离开的这段期间,阿慕应被送到他的平房,接受他的“照顾”。

在茶庄上已经有许多衣衫褴褛、肤色较白的小孩,那是霍立克先生留给他看上的采茶妇女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侵入管理圈子。

阿慕看着丈夫的嘴唇动着,形成话语,她不发一语。他变得不自在,然后被她的沉默激怒。突然之间,他冲撞她,抓住她的头发,对她拳打脚踢,之后便因为用力过度而昏了过去。阿慕拿出她在书架上找到的最重的一本书——《读者文摘世界地图集》,然后使出全力打他。打他的头、打他的腿、打他的背、打他的肩膀。意识恢复时,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身上布满瘀伤。他为他的暴力卑躬屈膝地道歉,但立即开始吵着要她在调动一事上助他一臂之力。这件事落入一个模式。先是酗酒时的暴力,接着便是清醒后的争吵。阿慕厌恶从他皮肤渗出来的走味的酒精药味,厌恶每天早上他嘴巴外面结着的那一块变干、变硬、派一般的呕吐物。当他的暴力开始导向孩子,而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爆发战争时,阿慕离开了她的丈夫。然后在不受欢迎的情况下,投奔她在阿耶门连的父母,回到她在几年前逃离的一切中去。但是现在,她已经有了两个小孩,而且再也没有梦想。

帕帕奇不相信她的故事,这并不是因为他对她丈夫有好感,而是因为他不相信一个英国人(或任何英国人)会垂涎别人的妻子。

阿慕爱她的孩子(当然),但是他们那种带着天真的脆弱,以及愿意爱那些并不真正爱他们的人的倾向,使她感到恼怒,使她有时想要伤害他们——只是作为一种教育,一种保护手段。

这就仿佛他们的父亲从一扇窗子消失了,但他们却让那扇窗子敞开着,等待任何人从那儿进来,然后欢迎那些人。

对阿慕而言,她的双胞胎似乎就像一对困惑的小青蛙,热衷于彼此为伴,手牵手、摇摇晃晃地走在一条满是横冲直撞的车子的公路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卡车会对青蛙造成什么伤害。阿慕紧紧看守着他们,这种警戒使她变得异常紧张,全身绷得紧紧的。她动不动就责骂她的孩子,但是更容易为他们动怒。

至于她自己,她知道她再也不会有机会了。现在她只有阿耶门连,只有一个前阳台,一个后阳台,只有一条散发热气的河流,和一个果菜腌制厂。

而在背景中的,是当地人那些持续不断的、激烈的、非难的哀号。

回娘家后的最初几个月内,阿慕迅速地学会了辨识丑陋的带有同情心的面孔,并且轻视这些面孔。刚长出鬓毛、有数个摇晃下巴的年老女性亲属,连夜旅行来到阿耶门连,为了要对她的离婚一事表示怜悯。她们握紧她的膝盖,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她努力抑制自己赏她们一巴掌,或者用螺旋钳玩弄她们乳头的冲动,就像“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

当阿慕看着结婚照片中的自己时,她觉得那位回看她的女人是别人,一个珠光宝气的笨女人。她那夕阳颜色的丝绸纱丽闪现着金黄色,她的每一根手指都戴着戒指,而弧形的眉毛上则有白色圆点状的檀香膏。当阿慕这样注视自己时,她柔软的嘴巴会对这个回忆扭成一个小小的、痛苦的微笑——并不是因为她想到了那场婚礼,而是因为她想到,她竟然容许自己在被带往绞架之前,还如此大费周章地装扮自己。这件事似乎是如此荒谬,如此徒然。

就像将柴薪擦亮。

她去到村里的金匠那儿,叫他将沉甸甸的结婚戒指熔化,做成一个有蛇头的细手镯。她将这只手镯收藏起来,要留给瑞海儿。

阿慕知道婚礼这东西是不能完全避免的,至少就实际而言是如此。但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提倡穿普通衣服,举行小型的婚礼。她想,这会使得婚礼显得不那么残酷。

偶尔,当阿慕在收音机上听到她喜爱的歌曲时,某种东西会在她身体里面搅动。一种流动的疼痛在她皮肤上扩散开来,而她像一个女巫那般走出这个世界,走到一个更好、更快乐的地方。在这样的日子里,她身上总有某种焦躁不安、不受驾驭的东西,仿佛她暂时抛开了为人母亲和离婚妇女的道德。甚至当她走路时,一种更狂野的步态取代了原先那种安全的母亲的步态。她在头上插花,眼里带着神奇的秘密,而且不跟任何人说话。她在河岸待上数小时,带着她那架橘形的小型塑胶电晶体收音机。她抽烟,而且在半夜游泳。

是什么东西让阿慕变得如此危险,如此不可预测?那是在她内心与她战斗的东西,一种不能混合的混合——母性的无限温柔和人体炸弹式的不顾一切的愤怒。就是这种东西在她身体里面生成,且最终带领她在夜晚去爱那个她的孩子在白天所爱的男人,带领她在晚上使用那艘她的孩子在白天使用的船,那艘被艾斯沙坐在上面、被瑞海儿发现的船。

在收音机播放阿慕喜爱的歌曲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有点儿提防她。他们感觉她住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半阴影里,那是他们的力量所不能及的。他们感觉,由于这个被他们诅咒的女人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所以她可能变得十分危险。因此,在收音机播放阿慕喜爱的歌曲的日子里,人们避开她,多走几步绕过她,因为每个人都认为最好“不要管她”。

在其他日子里,当她微笑时,她脸上有深深的酒涡。

她的脸细致而轮廓鲜明,黑色的眉毛弯曲如飞翔中的海鸥翅膀,鼻子小而直,皮肤富于光泽且呈栗色。在十二月那个天蓝色的日子里,她那狂野、卷曲的头发在车风中一绺绺地散开来。她那无袖的纱丽上衣露出的肩膀闪闪发亮,仿佛曾被许多肩膀光泽剂擦亮过。有时候,她是艾斯沙和瑞海儿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但有时候,她不是。

在普利茅斯的后座,艾斯沙和瑞海儿之间坐着宝宝克加玛。以前她是修女,现在她是他们的宝宝姑婆。由于不幸者有时不喜欢同为不幸的人,所以宝宝克加玛不喜欢双胞胎,因为她认为他们是命运已被决定、没有父亲的流浪儿。更糟的是,他们是半个印度教徒,是杂种,没有一个有自尊的叙利亚正教教徒愿意和他们结婚。她迫切希望他们明白,他们(和她一样)是靠着别人的宽容才能够住在阿耶门连的房子,他们外祖母的房子,因为他们实在没有权利住在那儿。宝宝克加玛讨厌阿慕,因为她看到阿慕和一个她(宝宝克加玛)已优雅地接受的命运争吵,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的命运,没有慕利冈神父的可悲宝宝克加玛的命运。这几年,她已经让自己相信,她对于慕利冈神父的恋情之所以没有结果,完全是因为她的要做正确的事的决心和自制。

她完全同意一个一般人所持的看法——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在其父母的家里是没有地位的。至于一个离过婚的女儿,按照宝宝克加玛的观点,她在哪里都没有地位。至于一个从爱的婚姻中离婚的女儿,啊!话语不能描述宝宝克加玛对她的愤怒。至于一个因爱而和属于不同社会的男人结婚,但后来又离了婚的女儿,宝宝克加玛对于这个主题气得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双胞胎兄妹年纪太小了,无法了解这一切,因此,宝宝克加玛不愿看到他们拥有兴高采烈的时刻。例如,他们捕到的一只蜻蜓以它的脚挟走他们手掌中的一粒小石子,或者他们被允许为猪洗澡,或者他们看到母鸡刚下的一颗温暖的蛋。但是,她尤其不愿看到他们从对方那儿得到安慰。她希望能够从他们身上看到不快乐的征兆。至少是这样。

在自机场回家的途中,玛格丽特克加玛将和恰克坐在前面,因为她是他的前妻。苏菲默尔将坐在他们中间,而阿慕将移到后座。

车上有两个水瓶。装开水的水瓶是给玛格丽特克加玛和苏菲默尔的,装有自来水的是给其他人的。

行李将放在行李箱里。

瑞海儿认为boot(行李箱)是一个可爱的字。无论如何,它比Sturdy(健壮、结实)这个字好多了。Sturdy是一个可怕的字,像一个侏儒的名字。斯特第·考希·欧曼(Sturdy Koshy Oommen)是一个愉 快、敬畏上帝的中产阶级侏儒,有低低的膝盖和侧分的头发。

普利茅斯的车顶金属架上,有一个以马口铁作衬里的四面三夹板广告牌,这四个面皆以精巧的字体写着“天堂果菜腌制厂”,这些字下面画着几罐综合果酱。浸在食用油中的辣味腌莱姆,罐上标签用精巧的字体写着“天堂果菜腌制厂”。罐子旁边是所有“天堂”产品的目录,以及一个跳卡沙卡里舞的舞者,其裙子正在旋转,而后者有一张绿色的脸。在他呈S形旋转、涌动的裙子下面,有被写成S形的“品位王国的帝王”——这是皮莱同志自己印上去的。这几个字是Ruchi IokathindeRajavu的直译,原文听起来不像译文那样滑稽。但是,由于皮莱同志已经将这句话印出来了,没有人敢要求他重印。因此,很不幸地,“品位王国的帝王”变成了“天堂果菜腌制厂”标签上永久的象征。

阿慕说,那个卡沙卡里舞者是一条红鲱鱼,和任何事物皆不相干。恰克说,它让产品具有一种地方风味,有助于让产品进入海外市场。

阿慕说,广告板使他们看起来很滑稽,就像一个旅行的马戏团。一个有尾翼的马戏团。

帕帕奇自德里的政府机关退休,并搬到阿耶门连后不久,玛玛奇便开始商业化地制造腌果菜了。果塔延的圣经协会要举办一个市集,他们请玛玛奇做一些拿手的香蕉果酱和柔嫩的腌芒果。这些东西很快就卖出去了,玛玛奇发现她应付不了那些蜂拥而至的订单。这次成功让她十分兴奋,因此她决定继续做腌果菜和果酱,而且很快地就发现自己一年到头忙得不可开交。至于帕帕奇,他很难应付退休这个可耻的事实。他比玛玛奇大十七岁,所以当他明白自己是一个老头子,而妻子却仍然处于盛年时,他感到十分震惊。

虽然玛玛奇长了圆锥形的眼角膜,而且实际上已经瞎了,但是帕帕奇不愿帮她做腌果菜,因为他认为一个前任高级政府官员不适合做这种工作。他向来是一个善于嫉妒的人,因此他非常憎恶他的妻子突然获得的注意力。他穿着那套裁缝师完美无缺地裁制出来的西装,垂头丧气地在园地内四处走动,闷闷不乐地绕着那一堆堆红番椒和刚被磨成粉的黄色郁金根走动,看着玛玛奇监督莱姆果和柔嫩芒果的收购、称重、加盐和晒干的工作。每天晚上,他拿一只黄铜花瓶殴打她。殴打并不是以前未有的事,以前未有的事是这种殴打经常发生。一天晚上,帕帕奇弄断了玛玛奇的小提琴琴弓,并将它丢到河里。

然后,恰克从牛津大学回家过暑假了。他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男人,而且因成为贝利欧学院的划船选手而变得十分健壮。回家后一星期,他发现帕帕奇在书房殴打玛玛奇。恰克大步走入房间,抓住帕帕奇拿着花瓶的手,将它扭到背后。

“我绝不要再看到这件事情发生,”他告诉他的父亲,“绝不。”

那一天的其余时间里,帕帕奇坐在阳台上,面无表情地瞪视着外面的观赏性植物园,不理睬克朱玛莉亚为他端来的一盘食物。夜深时,他走入书房,拿出那张他喜爱的桃花心木摇椅,将它放在车道中间,然后用一把铅笔工人的活扳手将它击成碎片。他将椅子留在那儿,留在月光下,一堆上了洋漆的柳条和碎裂的木头。之后,他再也没有碰玛玛奇了,但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也不再和她说话。需要任何东西时,他便用克朱玛莉亚或宝宝克加玛当他的媒介。

晚上,知道访客会来时,他会坐在阳台上,缝他衬衫上并未掉落的纽扣,要让人觉得玛玛奇忽略他。他的确使得阿耶门连的人们对于他工作的妻子略微产生更加负面的看法。

他从一个住在木纳尔的老英国人那儿买下那辆天蓝色的普利茅斯。之后,他变成阿耶门连一个熟悉的景观。他坐在那辆宽敞的车内,神气活现地滑下狭窄的道路,外表显得从容优雅,但羊毛西装下却大量地冒汗。他不允许玛玛奇或家里其他任何人使用那辆车,甚至不允许他们坐在车里。普利茅斯是帕帕奇的复仇手段。

帕帕奇曾是普萨学院的一位大英帝国昆虫学家。印度独立后,当英国人离去时,他的头衔由大英帝国昆虫学专家变成了动物学研究院的副院长。退休那一年,他已经爬到相当于院长的地位。

他生命中最大的挫敗就是他所发现的蛾没有以他的名字命名。

一天晚上,在田野度过漫长的一天后,他坐在休息处的阳台休息,而就在这时,那只蛾掉入他的酒里。将蛾取出后,他注意到蛾背部的簇毛不寻常的浓密。更加仔细端详一番后,他带着愈来愈兴奋的心情将它制成标本,并做了测量。隔天早晨,他将它放在太阳下晒数个小时,让酒精蒸发,然后搭第一班火车回到德里,想引起分类学界的注意,也希望借此获得一些名气。经过六个月难熬的焦虑等待后,帕帕奇大失所望了,因为他被告知,他的蛾最后被确认是为人熟知、属于热带舞蛾科某个种的略微不寻常的变种。

真正的打击发生在十二年后。那时,在经过一次分类上的彻底更动之后,鳞翅类学者认为,帕帕奇的蛾事实上是在此之前科学界所不知的另一种和另一属的昆虫。但是在那时,帕帕奇当然已经退休,并且搬到阿耶门连了,不能及时宣称那是他的发现。他的蛾已经以昆虫与研究院的代理院长之名命名,而此人是帕帕奇向来憎恶的一位资浅的官员。

以后那几年,尽管帕帕奇在发现那只蛾之前许久便已变得暴躁和易怒,但那只蛾仍是他后来郁郁寡欢和突然发怒的原因。它恶性的鬼魂——灰色、多毛、背部有特别密的簇毛,纠缠着他住过的每一栋屋子。它折磨他,折磨他的孩子,以及他孩子的孩子。

在帕帕奇死前,即使是在阿耶门连令人窒息的闷热中,他仍然天天穿着那套三件式的西装,戴着他的金怀表。在他的梳妆台上,他在古龙水和银梳子旁边贴了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有一头油亮的头发,那是他在维也纳的一间相馆拍的,当时他正在维也纳上六个月的文凭课程,以便取得申请大英帝国昆虫学家之职的资格。就在他待在维也纳的那几个月里,玛玛奇开始上小提琴课。但是后来她的课突然中断了,因为玛玛奇的老师隆斯基·第芬萨尔犯了一个错误——告诉帕帕奇他的妻子具有不寻常的天赋,有成为演奏家的潜能。

在家庭相簿上,玛玛奇贴着报道帕帕奇之死的《印度快报》的剪报。剪报上说:

著名的昆虫学家斯里·班南·约翰·伊培(已故阿耶门连约翰·伊培神父——一般被称为“普尼安昆如”——之子)昨晚心脏病发,于果塔延综合医院逝世。他大约于凌晨一点零五分胸部发痛,随后急速被送往医院,并于两点四十五分不治。在过去六个月,斯里·伊培的健康状况一直不佳。他留下妻子索莎玛和两个孩子。

在帕帕奇的葬礼上,玛玛奇哭了,隐形眼镜在她的眼里滑来滑去。阿慕告诉双胞胎,玛玛奇之所以哭,是因为她已经习惯帕帕奇了,而不是因为她爱他。她已经习惯看到帕帕奇在果菜腌制厂垂头丧气地走来走去,习惯于常常被他殴打。阿慕说,人类是习惯的动物,而能够让他们习惯的事物是很令人惊奇的。阿慕说,你只需看看四周,就会发觉,拿黄铜花瓶打人是这类事物当中,最不会令人大惊小怪的一种。

葬礼过后,玛玛奇要瑞海儿帮她拿橘色小吸量管,找出、并取出她的隐形眼镜(吸量管有它自己的盒子)。瑞海儿问玛玛奇,玛玛奇死后,她是否可以继承这根吸量管。阿慕将她带出屋子,啪的一声朝她打下去。

“我再也不要听见你和别人讨论他们的死亡。”她说。

艾斯沙说,瑞海儿被打是活该的,因为她的感觉太迟钝了。

帕帕奇那张在维也纳拍的相片,那张他梳着油亮的头发所照的相片,被装上新框,放在客厅里。

他是一个很上镜头的人,矮小矫健,仔细地装扮自己,有一个对于矮个子而言显得颇大的头。他刚刚长出第二个下巴,低头看或点头时,这个下巴会变得很明显。在照片中,他刻意将头抬高,以隐藏双下巴,然而还不至于显出高傲的样子。他淡褐色的眼睛显得斯文有礼,但却流露着邪恶,仿佛他正边努力向摄影师表示礼貌,边计划谋杀他的妻子。他的上嘴唇中间有一个小肉瘤,并以一种女性化的嘴模样垂到他的下嘴唇——那种孩童吸吮拇指造成的肉瘤。他的下巴有一个拉长的酒涡,而这酒涡只强调了一种潜在的疯狂和暴力的威胁,一种冷静的残酷。他穿卡其骑马裤,虽然他一生从不曾骑过马。他的马靴反映着相馆的灯光,一条有象牙把手的马鞭整齐地横卧在他的膝上。

照片中有一种戒备性的安静,这使得悬挂它的温暖房间,有了一股隐约的寒意。

帕帕奇死后留下了几个装满昂贵成套西装的大皮箱,以及一个装满袖扣的巧克力盒子。恰克将这些袖扣分给果塔延的计程车司机,他们将之分开来,做成戒指和耳环,作为他们未出嫁女儿的嫁妆。

双胞胎问这些袖扣有什么用途,阿慕告诉他们:“将袖口连接起来。”这令他们感到十分兴奋,因为他们在到目前为止似乎没有逻辑的语言中,发现这一丁点儿逻辑。袖子+扣子=袖扣。对于他们而言,这足以比拟数学的精确和逻辑。“袖扣”给他们一种格外(和夸大)的满足感,也让他们真正地爱上了英文。

阿慕说,帕帕奇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英国 CCP。CCP 是chhi—chhipoach的缩写,在北印度语里意味着“马屁精”。恰克说,形容帕帕奇这类人的正确词语是Anglophile (亲英派)。他叫瑞海儿和艾斯沙查《读者文摘大辞典》里的Anglophile的定义。根据字典,此字的意思是Personwell disposed to the English (对英国人有好感者)。然后,艾斯沙和瑞海 儿必须查出 dispose 的意思。

根据字典,此字的含义包括:

(1)排列、配置。

(2)使倾向于,使想要。

(3)处理、摆脱、收拾、毁坏、用尽、解决、吃光(食物)、杀、出售。

恰克说,在帕帕奇的情况中,dispose 是指第二个定义:使倾向于,使想要。恰克说,帕帕奇的心总是倾向于喜欢英国人。

恰克告诉双胞胎,虽然他不喜欢承认,但他们都是亲英派,他们是一个亲英家庭,朝错误的方向前进,在自己的历史之外被困住了,而且由于足迹已经被抹除,所以无法追溯原先的脚步。他向他们解释,历史就像夜晚中的一栋老房子,一栋灯火通明的老房子,而老祖先在屋里呢喃。

“想要了解历史,”恰克说:“我们必须走进去,倾听他们说的话,必须看看书及墙上的画,必须闻一闻味道。”

艾斯沙和瑞海儿完全相信,恰克所说的房子是河对岸,位于他们不曾去过的荒废橡胶园中间的那栋屋子;卡利赛普——“黑萨伊”[“卡利赛普”的意思即是下面的“黑萨依”。萨依(Sahib)是印度人对英国人之称呼,意思是先生、绅士或大人;而此英国人之所以被称为“黑萨依”,是因为他已本土化了,像黑皮肤的印度人]——的房子。“黑萨伊”是一位“本土化”的英国人,说马拉亚拉姆语,穿芒杜,是阿耶门连的库尔兹[库尔兹(Kurtz),是波兰籍小说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所著的《黑暗之心》里的人物],而阿耶门连就是他个人的“黑暗之心”。十年前,当他年轻恋人(一个男孩)的父母从他身边带走他,并送他去学校时,他朝自己的脑袋开枪了。他自杀后,卡利赛普的厨子和他的秘书为了他的地产不断地对簿公堂。房子荒废了好几年,很少有人看到过它,但是双胞胎可以想象它的模样。

历史之屋。

有冰冷的石地板、幽暗的墙和涌动的船形阴影。肥胖、半透明的蜥蜴住在古老的图画后面,而在图画中,脚趾甲坚硬、呼吸散发着泛黄地图的苍白、龟裂的祖先,正以纸质的耳语闲聊着。

“但是我们不能进去,”恰克解释,“因为我们被锁在外面。当我们透过窗子往里面观看时,我们只看到影子;当我们尝试聆听时,我们只听到一种呢喃。但我们不能了解那种呢喃,因为我们的心智被一场战争侵入了,一场我们打赢了,然后又输掉的战争;一场最恶劣的战争;一场捕住梦,然后将这些梦再做一次的战争;一场让我们崇拜征服者,并轻视自己的战争。”

“更贴切的说法是,和我们的征服者结婚。”阿慕面无表情地暗指玛格丽特克加玛。恰克不理会她,他叫双胞胎查字典里的“轻视”。字典的解释是“瞧不起,带着轻蔑的态度看;嘲笑或鄙视”。

恰克说,在他所谈的战争(梦的战争)的背景里,“轻视”有这一切含义。

“我们是战争的俘虏,”恰克说,“我们的梦想被窜改过了。我们不属于任何地方,在汹涌的大海里航行,找不到停泊之处。或许我们永远不会被允许靠岸。我们的悲愁将永远不够悲愁,我们的喜悦将永远不够喜悦,我们的梦想将永远不够远大,我们的生命将永远没有足够的重要性。”

然后,为了给艾斯沙和瑞海儿一种历史展望(虽然“展望”正是恰克在接下来几周严重缺乏的东西),他告诉他们有关大地之母的故事。他让他们想象地球(四百六十亿岁)是一个四十六岁的女人,和教他们马拉亚拉姆语的那位住在阿列亚玛的老师一样老。大地之母以她一生的时间创造出地球今日的样子——分开海洋,让山耸起。恰克说,当第一个单细胞有机体出现时,大地之母是十一岁;当最先的动物——虫和水母之类的生物出现时,她四十岁;当恐龙在地球漫游时,她已过了四十五岁(只是八个月前的事)。

恰克告诉双胞胎:“就大地之母的生命来看,我们所知道的整个人类文明,是在两个小时之前才开始的,就像我们开车从阿耶门连到科钦那么久。”

恰克说,想到整个当代历史、世界大战、梦想之战、登陆月球、科学、文学、哲学、知识和追求等等,都只不过发生在大地之母的一眨眼之间,我们不禁心生敬畏,不禁觉得谦卑。(瑞海儿心里想,“谦卑”是一个好的词语。在这世上谦卑地前进,无忧无虑。)

“而亲爱的,我们,我们现在的情况以及以后的一切情况,都发生在她一眨眼之间。”恰克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神色庄严地说。

陷入这种心情时,恰克会使用他朗诵的声音来说话。他的房间有一种教堂的气氛,而他也不在乎别人是否聆听。如果他们聆听,他也不在乎他们是否听得懂。阿慕称他的这种心情为他的“牛津情绪”。

后来,从发生的一切事情来看,“眨眼”似乎完全无法形容大地之母眼睛的表情。“眨眼”这两个字令人想到眼睛因欢喜地闪动而起皱。

虽然大地之母带给双胞胎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是,真正令他们着迷的是那栋历史之屋;它近多了。他们经常想到它,那栋在河流对岸的屋子。

隐约出现于“黑暗之心”。

一栋他们无法进入的屋子,充满他们无法了解的呢喃。

他们不知道不久之后,他们会进去;他们不知道他们将渡过河流,去到他们不该去的地方,和一个他们不该爱的人在一起;他们不知道他们将会以大的眼睛看着历史在后阳台将自己揭露。

当和他们一样大的孩子正在学习其他事物时,艾斯沙和瑞海儿正在学习历史如何议定它的条件,并向那些违反其规则者征收它的应得之物。他们听到它令人作呕的沉重脚步声,闻到它的味道,而且永生难忘。

历史的味道。

就像微风中即将凋谢的玫瑰的味道。

那味道将永远潜伏在日常事物之中,潜伏在挂外套的钩子上,潜伏在番茄里,在路上的焦油中,在某些颜色里,潜伏在餐厅的盘子上,在没有话语的静寂中,潜伏在空茫的眼睛里。

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将设法寻找和发生之事共存的方法。他们将试着告诉自己,从地质时间来看,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只不过是大地之母眨了一下眼睛。他们将试着告诉自己,最恶劣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将告诉自己,最恶劣的事情继续在发生。但是这种想法不会带给他们任何安慰。

恰克说,去看“音乐之声”是“亲英”的一个延伸行为。

阿慕说:“噢!算了吧!全世界都去看‘音乐之声’,那是一部轰动全世界的电影。”

“尽管如此,亲爱的,这仍然是一种亲英行为,”恰克以他那种朗诵的声音说,“仍然是。”

玛玛奇常说,恰克无疑是印度最聪明的人之一。“谁这样说?”阿慕会问,“凭什么这样说?”玛玛奇喜欢说一个故事(恰克的故事):牛津大学的一个研究员曾说,在他看来,恰克是很优秀的,是块做首相的料子。

关于这点,阿慕总是像喜剧片中的人物那样“哈!哈!哈!”地叫着。她说:

(1)上牛津大学不一定会让一个人变聪明。

(2)聪明不一定会让一个人成为好首相。

(3)如果一个人尚且无法经营一个赚钱的果菜腌制厂,那么,他将如何管理整个国家?

而最重要的是:

(4)所有的印度母亲都为自己的儿子着迷,无法正确地评估他们的能力。

恰克说:

(1)你不是上牛津大学;你是在牛津大学读书。而

(2)在牛津大学读书之后,你跌下来了。

“你是说,跌到现实之中?”阿慕会问,“你才是这样,就像你搞的那些远近弛名的飞机。”

阿慕说,那些飞机不幸、但完全可以预测的命运,是衡量恰克有多少能力的一个公平的标准。

每月有一次(季风季节除外),一个包裹会以“收到付钱”的方式寄来给恰克,包裹里总有制造飞机模型的成套白塞木器材。通常恰克需要花八至十天,才能将有小油箱和机动推进器的飞机拼装起来。飞机拼装好后,他会带着艾斯沙和瑞海儿到那塔科姆的稻田里,要他们帮他让飞机飞起来,而飞机飞行的时间不曾超过一分钟。月复一月,恰克小心翼翼地建造的飞机会撞在泥泞的绿色稻田上,而艾斯沙和瑞海儿会像训练有素的猎犬那样,冲入稻田里抢救残骸。

一个机尾,一个油箱,一个机翼。

一个受损的机器。

恰克的房间杂乱地堆着摔碎的木造飞机。而每个月,另一套器材会抵达。恰克不曾因飞机坠毁而怪罪这些器材。

在帕帕奇死后,恰克才辞去马德拉斯基督教学院的讲师职位,带着他牛津贝利欧学院的船桨和腌果菜男爵的梦来到阿耶门连。他将他的年金和备用基金折算了,用来买一架巴拉特封罐机器。他的桨(上面刻着划船队队友金色的名字)被挂在工厂墙壁的铁箍上。

恰克到达时,工厂的生意虽然规模小,却能赚钱。玛玛奇只是以管理一个大厨房的方式来管理它。恰克将它登记成一个股份有限公司,并告诉玛玛奇,她是匿名股东。他投资设备——装罐机器、敞口大锅、炊具,并扩充劳力——财务状况几乎立即走下坡。但是恰克将阿耶门连房子四周的家族稻田抵押给银行,大笔的抵押借款表面性地支撑了工厂财政。虽然阿慕为工厂所做的事不少于恰克,但每当他和食品检验员或卫生技术员交涉时,他总说那是“我的”工厂、“我的”凤梨、“我的”腌果菜。就法律而言,情况的确是如此,因为身为女儿的阿慕无权拥有财产。

恰克告诉瑞海儿和艾斯沙,阿慕没有“法律地位”。

“这都要归因于我们这个不可思议的男性沙文主义社会。”阿慕说。

恰克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仍然是我的。”

对于一个这般身量和这般肥胖的人而言,他的笑声算是非常尖锐。笑的时候,他全身颤抖,但却没有显出抖动的样子。

在恰克来到阿耶门连之前,玛玛奇的工厂没有名称。每个人在提到她的腌果菜和果酱时,只是说那是索莎的嫩芒果,或者是索莎的香蕉酱。索莎是玛玛奇的名字,索莎玛的简称。

恰克为这个工厂取名为“天堂果菜腌制厂”,并让皮莱同志的印刷厂设计和印制标签。起初他想将工厂叫做“宙斯果菜腌制厂”,但是这个主意遭到否决,因为每个人都说,“宙斯”的含义太模糊不清,而且和当地没有任何关联,但“天堂”却不是这样。(皮莱同志提议的“帕拉舒兰果菜腌制厂”[帕拉舒兰是一个神的化身,据说曾让喀拉拉一地从海里升起]同样遭到否决,但这是为了相反的理由:和当地太息息相关了。)

将一个画好的广告板安装在普利茅斯的车顶金属架上,这是恰克的主意。

现在,在前往科钦的途中,这块广告板嘎嘎作响,制造出像是有东西倒下来的噪音。

接近维科姆时,他们必须停下来买一条绳索,将它绑得更稳些。这使他们多耽搁了二十分钟。瑞海儿开始担心他们会赶不上“音乐之声”。

然后,当他们接近科钦的外围时,铁路和公路交叉处红白相间的栅门被放了下来。瑞海儿知道这件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她一直希望这件事不会发生。

她尚未学会控制她的希望。艾斯沙说那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所以现在,他们将错过电影开始的部分了。他们将看不到朱莉·安德鲁斯先是像一个小点般出现在山丘上,然后愈变愈大,直至她冷泉般的声音和薄荷般的呼吸突然在银幕上涌现。

红白相间的栅门上有一个红色的告示牌,牌上写着“停止”。瑞海儿将它读成“止停”。

一个黄色的广告板上写着红色字样的“做印度人,买印度货”。艾斯沙将它读成“货度印买,人度印做”。

双胞胎有早熟的阅读能力。他们以极快的速度读完了《老狗汤姆,珍妮特和约翰》,做完了《罗纳尔德·里德特练习册》。晚上,阿慕向他们读吉卜龄的《森林王子》:

现在,鸢鸟吉尔将夜晚带回家,

而蝙蝠曼恩则将夜晚释放——

他们手臂上的软毛会竖立起来,在墙边灯光的照射下变成金黄色。阅读时,阿慕可以让声音变沙哑,像希尔·卡恩的声音;或者也可以发出哀切的鼻声,像塔巴奇[希尔·卡恩和塔巴奇都是《森林王子》里的动物角色]的声音。

“你选择,然而你并没有选择?这个关于选择的谈话是什么谈话?凭着我所杀的公牛发誓,我是否要站着用鼻子探索你的狗穴,寻找属于我的好东西?说话的人是我,希尔·卡恩!”

“而回答的人是我,拉克夏,”双胞胎会以尖锐的声音叫喊,不是同时,但几乎同时,“这个人类的孩子是我的,朗格里——属于我!他不会被杀。他会活着和一群狼奔跑,和他们一起打猎;到了最后,留意些,你这个赤裸幼兽的猎捕者,你这个吃蛙者、杀鱼者,他会来猎捕你!”

宝宝克加玛负起让他们接受正式教育的责任。她向他们读查尔斯·兰姆和玛丽·兰姆所改写的《暴风雨》节缩版。“蜜蜂在哪儿吸花蜜,我也在哪儿吸花蜜,”艾斯沙和瑞海儿会边四处走动边说,“我躺在野樱草的钟形花朵里。”

宝宝克加玛有一位澳洲来的传教士朋友——密顿小姐。当她来到阿耶门连拜访时,她送给艾斯沙和瑞海儿一本幼儿书——《松鼠苏西奇遇记》,作为礼物。这本书当然使他们大为不悦,他们先是照着顺序读。然后,他们大声对她倒着读,密顿小姐感到有些失望。

“记遇奇西苏鼠松。

来过醒西苏鼠松,晨早的天春个一。”

他们让密顿小姐看看他们可以顺着或倒着念“Malayalam”(马拉亚拉姆语),及“Madam I'm Adam”(夫人我是亚当)。她觉得很不高兴,最后他们终于知道,她甚至不知道Malayalam是什么。他们告诉她,那是所有喀拉拉一地的人所说的语言。她说她以为喀拉拉的语言应该叫做喀拉拉语。艾斯沙当时非常讨厌密顿小姐,他告诉她,在他看来,那是一个极其愚蠢的想法。

密顿小姐向宝宝克加玛抱怨艾斯沙的粗鲁和他们倒着念书的行为。她告诉宝宝克加玛,她在他们眼中看到了撒旦。旦撒了到看中眼们他在。

他们被罚写——日后我们不会再倒着念,日后我们不会再倒着念。一百遍,不准倒写。

几个月后,密顿小姐在霍巴特被一辆牛奶车撞死了,就在隔一条路和板球场相对的地方,当时牛奶车正在倒退。因此,对于这一对双胞胎而言,这个事实隐含着一种公正。

越来越多的车辆等待在铁路的两边。一辆写着“圣心医院”的救护车,满载了正要去参加婚礼的一群人。新娘从车尾的窗子往外凝视,她的脸有一部分被剥落中的巨大红十字油漆遮住。

公车都取了女孩子的名字。露西库第[(kutty)的意思是“小”,露西库第即是“小露西”]、朱莉库第、宾娜默尔。在马拉亚拉姆语里,“默尔”是指小女孩,“芒恩”则是指小男孩。宾娜默尔这辆公车上满载着在第鲁巴提剃了头的朝圣客。瑞海儿可以看到车窗旁,在间隔平均的呕吐痕迹之上,有一排光头。她对于呕吐十分好奇,因为她自己从来不曾呕吐,一次也没有,但艾斯沙曾呕吐过。当他呕吐时,他的皮肤变热,而且闪闪发光,眼睛则显得无助而美丽,阿慕比往常更爱他。恰克说,艾斯沙和瑞海儿健康得不像话。苏菲默尔也是如此。他说这是因为他们不像大多数叙利亚正教徒和拜火教徒那样,因近亲交配的缘故而生出一大堆毛病。

玛玛奇说她的孙子女所受的罪比近亲交配更糟。她指的是拥有离了婚的父母,仿佛人们只有两个选择:近亲交配或离婚。

瑞海儿不确定她受的罪是什么,但是偶尔,她会对着镜子练习摆出忧伤的面孔,或者练习叹息。

“我所做的这件事比我曾经做过的事好太多太多了,”她会这样忧伤地自言自语。因为她正在扮演即将上断头台的那位假装是查尔斯·达尼的悉尼·卡尔顿。这是她从狄更斯著名的小说《双城记》漫画版里学来的。

她在想,是什么原因让那些光头朝圣客如此一致地呕吐?他们是否以良好的搭配一起呕吐(或许配合着音乐,配合着巴士的祈祷歌),或者分开来,一次一个人呕吐?

起初,当栅门刚刚放下时,空气中充满了不耐烦的引擎空转声。但是当操作栅门的人用他向后弯曲的腿从棚子里走出来,并以瘫软、摇摆的步伐走向卖茶摊子,示意他们将等许久时,司机都关掉引擎,出来绕来绕去地走,伸伸他们的腿。

交叉道之神断断续续地点着他那颗觉得无聊、昏昏欲睡的头,藉此招来裹着绷带的乞丐,以及拿着盘子叫卖的小贩——卖新鲜椰子片、放在香蕉叶上的炸扁豆饼,冷饮有可口可乐、芬达汽水和玫瑰奶[加了玫瑰精的牛奶]。

一个裹着肮脏绷带的麻风病人在车窗外乞讨。

“真像水银红药水。”阿慕指着乞丐格外鲜红的血说。

“恭喜,”恰克说: “你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真正的中产阶级。”

阿慕微笑了,然后他们握握手,仿佛她因为是个道地的、真正的中产阶级,而被颁发一张“功勋证书”。像这样的时刻是双胞胎兄妹珍惜的,他们将它像贵重的珠子那样串成一条(略显稀疏的)项链。

瑞海儿和艾斯沙将鼻子压在普利茅斯后面那扇小车窗上,渴慕尝一尝小贩卖的软糖,但是,他们后面有同样垂涎于软糖的朦胧不清的孩子。阿慕以坚定和确信的语气说了一声“不行”。

恰克点了一根夏米娜牌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移走留在舌头上的一小片烟草。

在普利茅斯内,瑞海儿很难看到艾斯沙,因为宝宝克加玛像一座山似的挡在他们中间。阿慕坚持要他们分开坐,免得他们打架。当艾斯沙和瑞海儿打架时,艾斯沙叫瑞海儿“难民竹节虫”,而瑞海儿则叫艾斯沙“骨盆猫王” [猫王被赋予的绰号,他在摇晃头脑、放低重心的同时可以扭动骨盆],并跳一种会惹恼艾斯沙的扭曲、滑稽的舞。当他们之间爆发严重的肢体冲突时,他们可谓势均力敌,以致战斗可以永远持续下去。而他们拿得到的东西——桌灯、烟灰缸和水瓶,全会被砸得粉碎,或者被破坏到无法修补的地步。

宝宝克加玛的手紧紧抓着前座的背部。车子移动时,她手臂上的脂肪摇摇晃晃,就像洗好挂在风中晾干的衣服。现在,这些脂肪像屏障般地垂下来,形成艾斯沙和瑞海儿之间的阻隔。

在艾斯沙这边的路上有一间简陋的小茶店,店里卖着茶,用肮脏的、有苍蝇的玻璃盒子装起来的走了味的葡萄糖饼干,以及装在厚瓶子里的柠檬苏打,瓶口有蓝色大理石瓶塞堵住这种发泡饮料。此外,店里还有一个红色的冰箱,上面黯淡地写着:“有了可口可乐,一切都更如意”。

疯子慕利达南叉着腿,以完美的平衡坐在一个里标上,睾丸和阴茎垂下来,指向一个标志,标志上写着:

科钦

二十五公里

除了头上被人套上一个高高的塑胶袋之外,慕利达南可说是赤裸的。塑胶袋就像透明的餐厅主厨的帽子,人们可以透过它看到风景延续下去——变模糊成主厨帽子形的风景,但不曾中断。即使想要,他也无法拿走那顶帽子,因为他没有手臂。他的手臂于一九四二年在新加坡被炸断了,那是在他离家加入印度国家军队作战队伍的第一个星期内发生的。独立后,他将自己登记为第一级自由战士,而且享有终生免费坐火车头等厢的权利。但是他把这个权利搞丢了(连同他的理智),因此,他再也无法住在火车上,或者火车站的餐厅里。慕利达南没有家,没有供他上锁的门,但是他小心翼翼地将旧钥匙系在腰间一串闪闪发亮的钥匙上。他的脑海里满是橱子,杂乱地堆着秘密欢愉的橱子。

一个闹钟,一辆有音乐喇叭的红色车子,一个浴室用的红色马克杯,一个戴钻石的妻子,一个装着重要文件的公事包,一个从办公室回家的过程。一句“抱歉,沙巴帕赛上校,但我已说了我该说的话”。还有给孩子吃的酥脆炸香蕉片。

他看着火车来来去去,他数他的钥匙。他看着政府起起落落,他数他的钥匙。

他看着车窗旁那些朦胧不清,鼻子渴慕软糖的孩子。

无家可归者、无助者、病人、走失的小孩,全都从他的灵魂之窗鱼贯经过,而他仍然数着他的钥匙。

他不曾确定自己必须打开哪个橱子,或者何时必须打开橱子。他坐在发烫的里标上,头发蓬乱,两眼如窗,而且很喜欢偶尔能够望向别处,很高兴能够数他的钥匙,很高兴能够把它们再数一遍。

数字是很好的。

麻木是不错的。

数钥匙时,慕利达南动着嘴巴,并吐出清楚的字。

欧纳

郎德

慕纳[欧纳、郎德和慕纳,即一、二、三]

艾斯沙注意到他的头发卷曲而灰白,他无臂的腋窝里,迎风的毛发又稀又黑,而胯下的毛发则是黑而富于弹性。一个有三种毛发的人。艾斯沙心想这怎么可能。他试着想该去问谁。

等待让瑞海儿觉得十分不耐烦,直至她觉得要爆炸开来。她看着表,一点五十分。她想到朱莉·安德鲁斯和克里斯托弗·普拉莫头歪向一边接吻,使鼻子不致相互碰撞。她在想,人们是否总是先将头歪向一边,再接吻。她试着想去问谁。

然后,一阵嗡嗡声从远处逼近停滞的车辆,并像一件披风似的盖住它们。下车伸伸腿的司机回到车里,然后“砰”的一声将车门关上。乞丐和小贩消失了。在几分钟之内,路上便杳无人烟,只有慕利达南还在那儿,屁股坐在发烫的里标上,丝毫不受干扰,而且怀有些许的好奇。

一阵杂沓、忙乱的声音,以及警察的吹哨声传来了。

在等待启动的车辆长队后面,一个纵队的人出现了。摇着红色的旗子,发出愈来愈响亮的嘈杂声。

“摇起窗子,”恰克说,“保持冷静,他们不会伤害我们。”“同志,何不加入他们?”阿慕对恰克说,“我会开车。”

恰克不发一语,下巴上的肌肉在脂肪下绷得紧紧的。他扔掉香烟,将车窗摇起来。

恰克自称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他会唤在他工厂工作的漂亮女人来到他的房间,以向她们讲授劳工权利和工会法为借口,大胆而无礼地向她们调情。他会称她们“同志”,并且坚持要她们同样称他“同志”(这让她们吃吃地笑出来)。他还强迫她们和他一起坐在桌边喝茶,这让她们觉得很困窘,也让玛玛奇觉得十分不安。

有一次,他甚至带领一群工厂的女人到阿勒皮上工会课程。她们搭公车去,然后坐船回来。回来时,她们高高兴兴的,手上戴着玻璃手镯,发上插着花。

阿慕说这一切都是无聊之事,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小王子玩着“同志!同志!”的游戏,不过是古老印度地主心态的牛津化身——一个地主硬要倚赖他过活的妇女接受他的殷勤。

游行队伍接近时,阿慕将车窗关上。艾斯沙关上他身边的车窗,瑞海儿也关上她身边的车窗(费了一番力气,因为把手上的黑色小球已经掉了)。

突然之间,天蓝色的普利茅斯在狭窄、多凹痕的路上显得肥胖得可笑,就像一个臃肿的女人挤身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就像教堂里正要去领圣餐的宝宝克加玛。

当游行队伍的前几排走近车子时,宝宝克加玛说:“低头!避免目光和他们接触,那会激怒他们。”

她脖子一侧的脉搏“咚咚”地响。

几分钟之内,道路便被数千名游行者淹没了。人群像一条河流,而汽车像河流中的岛。当游行者在平交道栅门下俯身,如红色波浪般涌过铁路时,空气因起伏不定的旗子而变红。

一千个声音在冻结的车辆上面扩展开来,像一把噪音之伞。

“革命万岁!”他们叫喊,“世界工人联盟万岁!”

即便是恰克也无法完全解释,为什么喀拉拉的共产党比印度其他地方(或许西孟加拉除外)的共产党成功许多。

当时有好几种理论。其中一个理论是:这和这个州众多的基督徒人口有关。喀拉拉百分之二十的人口是叙利亚正教徒。他们相信使徒圣多马在耶稣复活后旅行去了东方,让一百个属于婆罗门阶级的人皈依基督教,而他们即是这一百个人的后裔。这个稚嫩的理论说,就结构而言,马克思主义是基督信仰的一个简单的替代品。以马克思取代上帝,以资产阶级取代撒旦,以无阶级划分的社会取代天堂,以共产党取代教会。而且“天路历程”的形式和目标仍然相似——一项障碍赛跑,终点有奖品。另一方面,印度教徒在接受马克思主义时,必须做更复杂的调整。

这个理论的一个问题是:在喀拉拉,叙利亚正教徒大多是富有、拥有资产(经营果菜腌制厂)的封建诸侯。对他们而言,共产主义代表一种比死亡更恶劣的命运。他们总是投票给国民大会党。

第二种理论宣称,这件事和此州相对较高的识字率有关。或许吧,只是这个较高的识字率主要是共产党运动导致的结果。

真正的秘密是,共产主义在不知不觉之间进入喀拉拉,成为一个改革主义的运动,从来没有公开质疑一个受社会阶级凌虐、极端传统的社会的传统价值。马克思主义论者从“内部”处理社会划分的问题,从来不曾向这种划分挑战,也从来不曾表现出不做这种挑战的样子。他们提供一个鸡尾酒式的革命,轻率地混合了东方的马克思主义和正统的印度教,而且加入了一些民主制度。

虽然恰克并不是一个正式的共产党员,但他很早就改信共产党了,而且共产党经历各种困难的期间,他一直是忠诚的支持者。

在充满安乐感的一九五七年,他是德里大学的学生,那时,共产党员赢得州议会的选举,因此尼赫鲁邀请他们共组一个政府。恰克的英雄,南布迪里巴德同志——喀拉拉那位浮夸的共产主义婆罗门大祭师,变成世界上第一个以民主方式选出的共产党政府的行政首长。突然之间,共产党员发现他们处于一个不寻常(评论家说是荒谬)的处境中,必须同时管理人民和推动革命。南布迪里巴德同志发展出自己的一套应付这种局势的理论。恰克带着青少年专注的勤奋,和热情崇拜者不加质疑的认同,来研究他的论文——《和平演变到共产主义》。这篇论文详细陈述南布迪里巴德的政府如何计划实施土地改革,如何使警察保持中立,如何推翻司法制度,以及“制止中央的反动和反人民的国大政府之手”。

很不幸地,在那一年结束之前,和平演变的和平部分已告终结。

每天早上吃早餐时,那位大英帝国昆虫学家会读出报上关于暴动、罢工以及使喀拉拉动荡不安的警察暴力事件的报道,借此嘲弄他那位信奉马克思主义、好评论的儿子。

当恰克来到餐桌旁,帕帕奇会嘲笑着说:“啊!卡尔·马克思,现在我们将如何处理这些沾满血腥的学生?那些蠢货正蠢蠢欲动,要推翻我们的人民政府。我们是否该消灭他们?学生是否当然不再是人民?”

在以后两年,国民大会党和教会所煽动的政治纷争陷入了混乱状态。恰克得到学士学位并前往牛津大学修另一个学士学位的课程时,喀拉拉已经即将爆发内战。尼赫鲁解散了共产党政府,并宣布重新选举。国民大会党重新掌权。

直至一九六七年(几乎是共产党首次掌权后十年),南布迪里巴德同志的党才举行改选。这一次,他的党成为两个个别政党联盟的一部分——印度的共产党CPI,和印度(马克思主义)的共产党CPI(M)。

那时帕帕奇已经死了,恰克已经离婚了,而天堂果菜腌制厂七岁了。

喀拉拉在饥荒和没有来的季风余波中摇摇欲坠,人民处在死亡边缘,任何政府都必须将饥荒列为最紧急的优先处理事项。

在南布迪里巴德同志的第二任期里,他努力以更严肃的态度去推行和平演变。这使得他招来了另一些国家共产党的不满。他们指责他的“议会性痴呆症”,并控告他“让人民喘一口气,因而使其意识迟钝,偏离革命之路。”

另一些国家的共产党转而支持CPI(M)中一个最新、最具战斗精神的派系——纳萨尔派。后者已经在孟加拉的纳萨尔巴里村发动了一次武装暴动。他们将农民组成作战干部,夺取土地,驱逐地主,建立人民法庭来审判阶级敌人。纳萨尔派的运动扩展到整个国家,让所有的资产阶级心惊肉跳。

在喀拉拉,他们将一道兴奋和惧怕的烟柱,吹入已经惊惧的空气中,杀戮已开始在北部展开。那年五月,报纸上有一张巴尔卡德一个地主的模糊照片,照片中的地主被绑在一根路灯柱上,头已经被砍下,侧立在离他身体一段距离外的一个幽暗的坑洞上,坑里的东西可能是水,也可能是血。黑白照片里只有一片黎明前的火光,很难道出真相。

他那惊愕的眼睛张开着。

南布迪里巴德同志驱逐了党里的纳萨尔派分子,并且继续为了议会的目的利用人民的愤怒。

在那个十二月的天蓝色日子里,在天蓝色的普利茅斯周围涌动的游行队伍,便是那个过程的一部分。这是由特拉凡科尔——科钦马克思主义工会所策划的。他们在特里凡得琅的同志将行进到秘书处那儿,把“人民要求宣言”呈给南布迪里巴德同志。管弦乐团向其指挥请愿。他们的要求是:被迫一天在稻田工作十一个小时半(从早上七点到下午六点半)的稻田工作者,应被允许在中午午餐时间休息一个小时。妇女的工资从一天一个卢比二十五个派士增加为三个卢比;而男人的工资则从一天两个卢比五十个派士,增加为四个卢比五十个派士。他们也要求不要再以种姓名称来称呼贱民,他们要求不要再称他们为“培拉亚阿楚”、“帕拉凡基兰”或“普拉亚库坦”[培拉亚、帕拉凡和普拉亚都是贱民的名称,其中培拉亚是指做不洁净之事的杂工(如搬运尸体者、清扫厕所者);帕拉凡是指摘椰子者(喀拉拉之原意即“椰子之乡”);而普拉亚是指稻田的工作者。维鲁沙即是一名帕拉凡],只要称他们为“阿楚”,“基兰”或“库坦”就行了。

“小豆蔻王”、“咖啡伯爵”和“橡胶男爵”,昔日寄宿学校的伙伴从他们寂寞的、辽阔的庄园出来,在“航行俱乐部”啜饮冰冷的啤酒。他们举起玻璃杯,说:“被唤做任何其他名字的玫瑰……”并以窃笑来隐藏他们逐渐加剧的惊惶情绪。

那一天的游行者是工人、学生和劳工,有非贱民和贱民。他们的肩膀上扛着一小桶被最近的导火线引燃的古老愤怒,而刺激这个愤怒的就是纳萨尔派分子,一个新的刺激。

透过普利茅斯的车窗,瑞海儿可以听到他们所说的最响亮的字就是Zindabad(万岁),当他们说这个字时,他们脖子上的血管凸出,而握着旗子的手骨节凸起而粗硬。

普利茅斯之内是安静而闷热的。

宝宝克加玛的恐惧卷成一团,躺在车子的地板上,像一根湿黏的方头雪茄烟,这只是她恐惧的开端。以后几年,她的恐惧不断增长,以致要吞噬她,让她将门窗锁起来,让她生出两条发际线和两个嘴巴。而她的恐惧也是一种古老的、年代久远的恐惧,那种担心被剥夺的恐惧。

她试着数念珠上的绿色珠子,但却无法集中精神。一双张开的手击打着车窗。

一个形成球状的拳头“砰砰”地敲打着热腾腾的天蓝色车盖。车盖弹开了。普利茅斯看起来像动物园里一只要求喂食的笨拙蓝色动物。它想要:

一个小圆面包。

一根香蕉。

另一个形成球状的拳头朝车盖打下去,车盖阖起来了。恰克将车窗放下来,向做这件事的人呼叫。

“谢了,盖特[(keto),意思是“听着”],”他说,“瓦拉利[(Valavey),意思是“非常”]谢谢!”

“别这么想讨好他,同志,”阿慕说,“那是一个意外,他无意要帮你忙。他怎么可能知道在这辆老爷车里,跳动着一颗真正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心?”

“阿慕,”恰克说,他的声音沉稳,而且故意显得漫不经心,“你可否不要让你那无用的讥讽将一切事情完全扭曲?”

沉默充斥在车里,就像一块被浸透的棉。“无用”像一把刀,切穿了一个柔软的东西。太阳带着颤抖的叹息照耀着。这就是家人带来的苦恼,和惹人厌的医生一样,他们知道疼痛的位置。

就在那时,瑞海儿看到维鲁沙,维里亚巴本[(vellya)的意思是“大”,维里亚巴本即“大巴本”]的儿子维鲁沙,她最亲爱的朋友维鲁沙。维鲁沙拿着一面红旗行进着,穿着白衬衫和芒杜,脖子上有愤怒的血管。他通常是不穿衬衫的。

瑞海儿即刻将车窗摇下。“维鲁沙!维鲁沙!”她呼叫他。

有一会儿,他停止不动,拿着旗子倾听。他在一个最陌生的环境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站在车座上的瑞海儿已经把身子伸出普利茅斯的窗,像一只车子形状的食草动物的一只松动的、挥舞的角,角上有一道系着“东京之爱”的喷泉,和黄框的红色塑胶太阳眼镜。

“维鲁沙!这儿!维鲁沙!”她脖子上的血管也凸出来了。

他走向一边,敏捷地消失在周围的愤怒情绪中。在车内,阿慕转过身来,眼中流露着怒气。

她“啪”的一声朝瑞海儿的小腿打下去。这是她惟一留在车内供人拍打的部位;小腿和穿着巴塔凉鞋的棕色的脚。

“规矩点!”阿慕说。

宝宝克加玛将瑞海儿拉下来,瑞海儿以一个吃惊的重击声落到座位上。她以为那是一个误会。

“那是维鲁沙!”她带着微笑解释,“他拿着一面旗子!”

在她看来,旗子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项装备,一个朋友应该具备的东西。

“你这个愚蠢的傻里傻气的小女孩!”阿慕说。

她突然爆发的怒气让瑞海儿在座位上不敢动弹。瑞海儿觉得十分困惑,为什么阿慕这么生气?气些什么?

“但那是他!”瑞海儿说。“闭嘴!”阿慕说。

瑞海儿看到阿慕的额头和上嘴唇有薄薄的一层汗水,看到她的眼睛坚硬如弹珠,就像帕帕奇那张摄于维也纳相馆的照片里的眼睛。(帕帕奇的蛾在他子女的血管中低语!)

宝宝克加玛将靠近瑞海儿的车窗摇起来。

几年后,在纽约州北部一个干爽的秋日早晨,在一列从中央车站驶向克罗顿·哈蒙的周日火车上,瑞海儿突然想起这件事情。阿慕脸上的那种表情像拼图中无法拼上去的一块,像一个在书页之间飘浮,不曾在句子的结尾落定的问号。

阿慕眼中那种坚硬如弹珠的眼神,她上嘴唇闪耀的汗水,以及那个突来的受伤的沉默所隐含的寒意。

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星期日的火车几乎是空的。隔着走道和瑞海儿相对的女人有一张粗糙的脸和髭须。她咳出痰后,从大腿上的一叠报纸撕下一片纸,将痰包起来,再扭成一团。她将这一小团一小团的东西整齐排列在她面前的空座位上,仿佛她正在设立一个卖痰的排位。这样做时,她以一种愉悦、抚慰人心的声音自言自语。

记忆就是火车上的那个女人。她是神志不清的,因为她谨慎地检查柜子里阴暗的东西,然后带着最不可能的东西露面,一个稍纵即逝的神色,一种感觉。烟的味道,挡风玻璃的自动雨刷,一个母亲弹珠似的眼睛。然而,记忆也是神志清醒的,因为她让大片大片的黑暗被遮盖住、被遗忘。

那位乘客的疯狂使瑞海儿感到安慰,使她更进入纽约州错乱的子宫里,使她远离其他纠缠她的更可怕的事物。

一种酸金属的味道,像公车钢制扶手的味道,像售票员握过那种扶手的手所散发的味道。一个长着老人嘴巴的年轻人。

火车外,哈德逊河微微闪烁发光,树叶已变成秋日的红棕色,有些儿冷。

“空中有一个乳头,”赖瑞·麦卡斯林对瑞海儿说,并且让他的手掌温柔地贴着从她棉布圆领汗衫突出来、暗示着抗议的冰冷乳头。他在想,为什么她没有微笑。

她在想,为什么当她想到家时,她总是想到幽暗、上了油的船木的颜色,以及在黄铜灯上闪烁的火舌的空核心。

那是维鲁沙。

瑞海儿十分确定是他。她看到他了,他也看到她了。她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认得他。如果他没有穿衬衫,她可以从他的背后认出他。她知道他的背,他曾将她背在背上,而且数不出有多少次了。他的背上有一个淡棕色的胎记,形状像一枚尖尖的干叶子。他说那是一枚“幸运之叶”,它使季风准时吹来。黑色背部上的一枚棕色叶子,一枚夜晚时的秋叶。

一枚不够幸运的幸运之叶。

维鲁沙不应该成为一个木匠。

他之所以被唤做维鲁沙(在马拉亚拉姆语里意味着“白色”),是因为他的肤色太黑了。他的父亲——维里亚巴本,是一个帕拉凡,一个采椰子者。他有一只玻璃假眼,因为当他拿铁锤敲打一块花岗岩时,一块碎片飞入他的左眼,直直地戳入了眼里。

还是一个男孩时,维鲁沙会和维里亚巴本来到阿耶门连房子的后门,送来他们自园地内椰子树采摘的椰子。帕帕奇不容许帕拉凡进入屋内。没有人会这样做。他们被禁止触摸任何非贱民(印度教徒和基督徒)触摸的东西。玛玛奇告诉艾斯沙和瑞海儿,她记得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帕拉凡必须拿着扫帚倒着爬,将他们的脚印扫除,如此,属婆罗门阶级的人或叙利亚正教徒就不会意外踩上他们的脚印,而玷污自己。在玛玛奇的那个时代,帕拉凡和其他贱民一样,被禁止走在公共道路上,被禁止用衣物遮盖上半身,被禁止携带雨伞。说话时,他们必须用手遮住嘴,不让他们被污染的气息喷向与他们说话的人。

英国人来到马拉巴时,许多帕拉凡、培拉亚和普拉亚(包括维鲁沙的祖父基兰)皈依了基督教,加入英国国教,以逃避贱民身份的灾难。然而,另有一个诱因促使他们这样做:他们可以得到一些食物和钱。因此,他们被称为米饭基督徒。但是不久之后,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是每况愈下。他们被迫上不同的教堂,参加不同的礼拜,拥有不同的牧师,他们甚至得到一个特别的恩惠:拥有自己的贱民主教。印度独立后,他们发现自己无权拥有工作保留权或低利率银行贷款之类的政府津贴,因为在形式上或理论上,他们是基督徒,因而不属于任何一个阶级。这有点像是在没有扫帚的情况下扫除脚印,或者更糟的,根本不容许留下脚印。

离开德里来度假的玛玛奇和那位大英帝国昆虫学家首先发现,小维鲁沙的那双手非常灵巧。维鲁沙当时十一岁,约比阿慕小三岁。他就像一个小魔术师,能够制造结构复杂的玩具——小风车、会嘎嘎作响的东西、以干棕榈叶做成的珠宝盒。他可以用木薯的茎雕出完美的船,在腰果上雕小人像。他会将这些东西带来给阿慕,将它们放在掌心,再伸出手(照别人教导他的方式),如此阿慕拿这些东西时,就不必碰到他。虽然他比她年轻,他却称她阿慕库第——小阿慕。玛玛奇说服维里亚巴本将他送到她岳父“普尼安昆如”(受祝福的小孩)所创办的贱民学校就读。

维鲁沙十四岁那一年,约翰·克莱恩——一个来自巴伐利亚木匠公会的德国木匠,来到果塔延,在基督教传教会待了三年,和当地的木匠主持一个研究会。每天下午放学后,维鲁沙搭公车到果塔延,在那儿跟克莱恩学习,直到黄昏。到了十六岁,维鲁沙已经完成中学教育,而且是一个精通木工的木匠。他有自己的一套木匠工具,以及明显的德国式设计感。他为玛玛奇造了一张包豪斯式的餐桌、十二张花梨木餐椅,以及一张用较轻的木波罗做成的传统巴伐利亚式躺椅。他为宝宝克加玛一年一度的耶稣诞生戏剧表演做了许多以铁丝为框的翅膀,这些翅膀套在孩子的背上,像背包。此外,他也用厚纸板做云朵,让天使加百利出现在其间,以及一个供基督诞生的马槽。当她花园里的男童像不知为何喷不出拱形的银色水柱时,是维鲁沙医生为她修理它的膀胱的。

除了木工技艺之外,维鲁沙对于机器也很有一套。玛玛奇(有着看不透的“非贱民”逻辑思考)常常说,如果维鲁沙不是一个帕拉凡,那么他可能成为一个工程师。他修理收音机、钟、水泵,并照顾屋子里的铅管和所有的电器装置。

当玛玛奇决定将后阳台围起来时,是维鲁沙设计并建造了后来在阿耶门连风靡一时的折叠式滑门。

维鲁沙比工厂里的任何人都更懂得那些机器。

当恰克辞掉马德拉斯的工作,带着一架巴拉特封罐机回到阿耶门连时,是维鲁沙将它重新装配起来,让它可以运作;是维鲁沙保养新的装罐机器,以及自动切凤梨机;是维鲁沙为汲水的水泵及小柴油发电机上油;是维鲁沙建造有铝薄板衬里、容易清洗的切板,以及一楼煮水果用的火炉。

然而维鲁沙的父亲维里亚巴本却是一个旧世界的帕拉凡,曾经历过“倒着爬”的日子,而且对于玛玛奇及她的家人为他所做的事,怀着一种如泛滥河水那般深而广的感激之情。花岗岩碎片弄瞎他的眼睛时,玛玛奇负担了他的玻璃眼睛的费用。他尚未还清这个债务。虽然他知道没有人期望他还清,而且自己也没有能力还清,但他觉得他的眼睛不是自己的。他的感激扩大了他的微笑,弄弯了他的腰。

维里亚巴本为他的小儿子担心。也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感到害怕,不是他所说的话或所做的事。不是他所说的话,而是他说话的方式;不是他所做的事,而是他做事的方式。

或许那只是一种缺乏犹豫和迟疑,一种不正当的确信。这种确信显露在他走路的神态之中,显露在他的头部姿势之中,显露在他没有被问及便提供建议,或他不理会别人的建议,但也没有明白表示的安静作风之中。

虽然这些特质在非贱民身上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或者甚至是可取的,但维里亚巴本认为,在帕拉凡身上,它们可能(而且会,或者应该)被诠释成一种傲慢。

维里亚巴本试着警告维鲁沙。但由于他无法明确指出究竟是什么困扰他,因此维鲁沙误解了他含糊的忧虑。在他看来,他的父亲似乎不认为他应该拥有那为期短暂的训练和他天生的技术。维里亚巴本的善意很快就退化成唠叨和争吵,以及父子之间那种常见的不愉快气氛。令维鲁沙的母亲大感不安的是,他开始不回家。他工作到很晚,在河里捕鱼,在外面生火煮捕来的鱼,在外面睡觉,睡在河岸上。

然后有一天,他消失了。有四年的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一个谣言说,他在特里凡得琅的一个建筑地,为福利和房屋局工作。最近,一个无可避免的谣言传开来了:他已变成一个纳萨尔派分子,而且曾入过狱。有人说,他们曾在西隆见过他。

他的母亲雪拉死于肺结核时,没有人可以联络上他。然后他的哥哥库塔本从一棵椰子树上摔下来,弄伤了脊椎骨,瘫痪了,不能工作了。维鲁沙在这件意外发生后一整年,才听到消息。

他回到阿耶门连已经五个月了,但不曾谈到他去过什么地方,或做过什么事。

玛玛奇重新雇用维鲁沙为工厂的木匠,并让他负责一般的维修工作。这在其他非贱民阶级的工厂工人之间造成许多不满。因为在他们看来,帕拉凡不应该成为木匠,尤其帕拉凡浪子当然不应重新被雇用。

为了让其他人高兴,而且也由于玛玛奇知道没有人会雇用维鲁沙,她付给维鲁沙的工资比她付给非贱民木匠的工资低,但是比她会付给一个帕拉凡的工资高。玛玛奇没有鼓励他进到屋内(除了需要他修理或安装某样东西时之外)。她认为他应该心存感激了,因为她让他待在工厂,也让他触摸非贱民触摸的东西。她说对于一个帕拉凡而言,那是往前迈进一大步。

当维鲁沙在离家数年后回到阿耶门连时,他仍然像往常那样敏捷、那样笃定。而现在,维里亚巴本比往常更为他担心。但是这一次,他保持缄默,不发一语。

至少,直至恐惧攫住他之后,他才打破沉默——直至他看到夜复一夜,一艘小船划过河;直至他看到船在黎明时又划回去;直至他看到他的儿子已经碰了那“不能碰”[双关语,贱民的意思即“不能碰之人”]的,而且不只碰了,还——

进入了。

爱了。

当恐惧攫住维里亚巴本时,他去到玛玛奇那儿。他以那只抵押来的眼睛直视玛玛奇,但用自己的那只眼睛哭泣,一边的脸颊闪烁着泪水,另一边的脸颊却是干的。他不断地摇头,而且全身颤抖,像一个疟疾患者,直到玛玛奇叫他停下来。玛玛奇命令他停下来,但是他停不下来,因为你不能对恐惧发号施令,即使那是一个帕拉凡的恐惧。维里亚巴本把他所见的告诉玛玛奇。他祈求上帝原谅他生出一个怪物,他说他愿意徒手杀死他的儿子,愿意摧毁他的创造物。

在隔壁房间,宝宝克加玛听到了吵闹声,走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到“悲愁”和“麻烦”在前头,而且私底下感到很高兴。

她说:“她怎么受得了那气味?你们没有注意到吗?那些帕拉凡有一种特别的气味?”

她戏剧化地颤抖,仿佛一个被强迫吃下菠菜的小孩。她喜欢一个爱尔兰耶稣会神父的气味远远胜过一个帕拉凡的气味。

远远,远远胜于。

维鲁沙、维里亚巴本和库塔本住在一间铝红土盖成的简陋小屋里,那是在阿耶门连房子往下游去的地方。艾斯沙和瑞海儿只要在椰子树之间跑三分钟,便可到达他们的家。在他们刚刚和阿慕来到阿耶门连时,他们年纪太小了,不久维鲁沙便离开了,他们并不记得他。但是在他回来后的几个月,三人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大人不准他们去他家,但是他们去了,和他蹲坐好几个小时(在一坑刨花中留下标点符号般隆起的痕迹),心里想着,为什么他似乎总是知道木材里有什么光滑的形状正等着他。他们喜欢看到木材仿佛在维鲁沙的手里变软,变得和代用黏土一样伸屈自如。他教他们使用刨床。他的屋子(天气好时)散发着新鲜刨花和太阳的味道,散发着用黑罗望子烹煮的咖喱红鳟的味道。在艾斯沙看来,那是世界上最棒的咖喱鱼。

是维鲁沙,为瑞海儿制造她那根最幸运的渔竿,并且教她和艾斯沙钓鱼。

而在十二月那个天蓝色的日子里,她透过红色的太阳眼镜看到了他,看到他在科钦外的一处铁道旁持着一面红旗游行。

尖锐刺耳的警察吹哨声在“噪音之伞”中戳穿了几个洞。经由被戳开的洞,瑞海儿可以看到几片红色的天空,而在红色的天空里,刺目的红旋飞着寻找老鼠。在他们半闭的黄色眼睛里有一条道路和行进的红旗,以及一件套在长有胎记的黑背外的白衬衫。

行进着。

恐惧、汗水和扑粉已经融合成宝宝克加玛成圈的颈部脂肪之间的淡紫色糊状物。唾液在她的嘴角凝成小块。她想象自己在游行队伍中,看见一个人很像报纸照片中一个叫拉贾的纳萨尔派分子。据说他已从帕尔加特往南迁移。她想象他直视着她。

一个手持红旗,面孔像打着结的男人打开瑞海儿旁边的车门,因为那门没有上锁。车门口站满了停下来注视的人。

“觉得很热吗?宝贝!”面孔像打着结的男人以马拉亚拉姆语亲切地问她。

然后,他以粗鲁的语气说:“叫你的爸爸给你买冷气机!”说完,他对自己的机智和时间的掌握开心地叫嚣。瑞海儿也对他微笑,心里很高兴别人把恰克当成她父亲,就仿佛他们是一个正常的家庭。

“不要回答!”宝宝克加玛以嘶哑的声音轻轻说,“看下面!只要看下面!”

拿着旗子的男人将注意力转向她。她正低头看着车子的地板,就像一个嫁给陌生人的害羞、受惊的新娘子。

“哈啰!姐妹,”那人以英语谨慎地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宝宝克加玛没有回答,所以那人回头看一位和他同一伙的诘问者。“她没有名字。”

“那么就叫做莫达拉里·玛莉亚库第如何?”有人吃笑着提示。在马拉亚拉姆语里,“莫达拉里”的意思是“地主”。

“A、B、C、D、X、Y、Z,”另一个人不相干地说着。

更多的学生聚集过来。为了阻挡太阳,他们头上都包着手帕,或孟买染厂生产的手巾,使他们看起来像是从马拉亚拉姆版的“辛巴达:最后之航”的布景中走失的临时演员。

面孔像打着结的男人送给宝宝克加玛一面旗子,当做礼物。“这个,”他说,“拿着吧!”

宝宝克加玛拿着那面旗子,眼睛仍然没有看他。“摇动它。”他命令。

她必须挥动那面旗子,别无选择。那面旗子散发着新布和商店的味道,干爽而多灰尘。

她试着仿佛没有挥动似的挥那面旗子。“现在说‘Inquilab Zindabad(革命万岁)’!” “Inquilab Zindabad.”宝宝克加玛轻轻地说。 “好女孩。”

群众哄然大笑。

一个尖锐刺耳的哨声响起了。

“好了,”那人用英语对宝宝克加玛说,仿佛他们已成功地完成了一项交易,“拜拜!”

他“砰”的一声将天蓝色的车门关上。宝宝克加玛摇晃着,车子周围的群众散开来,继续他们的游行。

宝宝克加玛将那面红旗卷起来,放在后座后面的突出部分上,然后将念珠放回到上衣里,和她形如甜瓜的胸部在一起。她忙这忙那,试图挽回一些尊严。

游行的人都走过后,恰克说现在可以摇下车窗了。“你确定是他吗?”恰克问瑞海儿。

“谁?”瑞海儿问,且突然变得谨慎起来。“你确定那是维鲁沙吗?”

“嗯……”瑞海儿说。她拖延时间,试图解出恰克狂乱的思想信号。“我是说,你确定你看到的那人是维鲁沙吗?”恰克说第三次。

“嗯……这个……这个……几乎……”瑞海儿说。“几乎可以确定?”恰克说。

“不……那几乎是他,”瑞海儿说,“那人看起来几乎像他……”“所以你并不确定?”

“几乎不确定。”瑞海儿偷偷看了艾斯沙一眼,想寻求他的赞同。

“那必定是他,”宝宝克加玛说,“特里凡得琅将他变成这个样子。他们都去那儿,回来时就认为自己是某个伟大的政治家。”

这个看法似乎没有特别打动任何人。

“我们应该留意他,”宝宝克加玛说,“万一他在工厂搞这种工会的玩意儿……我已经注意到一些迹象了,一些粗鲁无礼、忘恩负义的迹象。前几天我请他帮忙搬石头造我的石床,而他——”

“我们离开之前,我看到维鲁沙在家,”艾斯沙聪明地说,“所以,那怎么可能是他?”

“为了他自己,”宝宝克加玛阴沉地说,“我希望那不是他,还有,艾斯沙本,下一次不要插嘴”

由于没有人问她什么是石床,所以她感到很气愤。

在以后那几天,宝宝克加玛将她因公开受辱而生的怒气全集中在维鲁沙身上。她削尖这个怒气,像削尖铅笔那样。在她心里,他变成那个游行队伍的代表;他代表那个逼她挥舞旗子的男人,代表那位称她“莫达拉里·玛莉亚库第”的男人,代表所有嘲笑她的人。

她开始恨他。

从阿慕头部的姿势来看,瑞海儿知道,她仍然在生气。瑞海儿看看表,一点五十分,火车仍然没有来。她将下巴放在窗台上,而且可以感觉到垫在窗玻璃上的毛毯的灰色条状突出物压入她下巴的皮肤里。她拿掉太阳眼镜,好更清楚地观看那只在路上被压烂的死青蛙。它毫无生命气息,而且被压得十分扁平,以致看起来像是路上一个青蛙形的污渍,而不像一只青蛙。瑞海儿心里想,密顿小姐是否也被那辆撞死她的牛奶车碾成一个密顿小姐形的污渍。

维里亚巴本以一个深信不疑的肯定口吻,让这对双胞胎相信世上没有黑猫这样的东西,他说宇宙中只有黑色、猫形的洞。

路上有这么多污渍。

宇宙中被压扁的密顿小姐形的污渍。宇宙中被压扁的青蛙形的污渍。

试图吃宇宙中被压扁的青蛙形污渍的被压扁的乌鸦。吃宇宙中被压扁的乌鸦形污渍的被压扁的狗。

羽毛,芒果,唾液。

从阿耶门连一直到科钦。

阳光透过普利茅斯的车窗直射瑞海儿,她闭起眼睛,回射它。即使在她的眼睑后面,阳光仍然是明亮而炽热的。天空是橘色的,椰子树是伸出触须的海葵,希望诱捕并吃掉一朵没有起疑心的云。一条舌头分叉、透明而有斑点的蛇飘过天空,然后是一个透明的罗马兵骑在一匹白斑点的马上。在瑞海儿看来,漫画中的罗马士兵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他们花了许多工夫穿上甲胄,戴上头盔,却让双腿赤裸着。这根本没有道理,不管是不是从天气的角度来看。

阿慕告诉他们凯撒的故事,告诉他们他如何在参议院被他最好的朋友布鲁图斯刺杀,如何背上插着刀倒在地上,说:“也有你吗?布鲁图斯?——那么倒下吧!凯撒!”

“这只是要告诉你们,”阿慕说:“不要相信任何人,不管是母亲、父亲、兄弟、丈夫还是最好的朋友,不要相信任何人。”

至于小孩,她说(当他们问她这个问题时),那要再看看。她说,例如艾斯沙很可能长成一只男性沙文主义的猪。

夜晚时,艾斯沙会站在床上,用被单裹着身体,说:“也有你吗?布鲁图斯?——那么倒下吧!凯撒!”然后,他会不弯曲膝盖就倒在床上,像一具被刺死的尸体。睡在地板一张席子上的克朱玛莉亚说,她要向玛玛奇抱怨。

“叫你妈妈把你带到你爸爸家里,”她说:“在那儿,你爱弄坏多少张床,就可以弄坏多少张床。这些床不是你的,这栋房子也不是你的。”

艾斯沙会复活,站在床上,说:“也有你吗?克朱玛莉亚?——那么倒下吧!艾斯沙!”然后又死一次。

克朱玛莉亚相信“也有你吗”在英文里是一种猥亵话,所以她一等到适当的机会,就要向玛玛奇抱怨艾斯沙的恶行。

旁边那辆车子里的女人嘴上有饼干碎屑。她的丈夫在吃完饼干后点了一根弯曲的香烟,然后从鼻孔吐出两根长牙般的烟。有一瞬间,他看起来就像头野猪。野猪太太以一种婴儿般的声音问瑞海儿的名字。

瑞海儿不理会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吹出一个唾沫。

阿慕讨厌他们吹唾沫,她说这让她想起“爸爸”,他们的父亲。她说他以前常常吹唾沫,常常抖腿。根据她的看法,贵族是不会那样做的,只有低级的职员才会那样做。

贵族就是不吹唾沫、不抖腿、不咯咯叫的人。

虽然爸爸不是一个低级职员,但阿慕说他常常做那些事情。

当艾斯沙和瑞海儿单独在一起时,他们有时会假装自己是低级职员。他们会吹唾沫、抖腿,并像火鸡那样咯咯叫。他们记得他们在战争之间所认识的父亲。有一次他让他们抽他的香烟,但是当他们吸吮,并以唾沫弄湿滤嘴时,他生气了。

“这又不是红糖果!”他说,而且真的动怒了。

他们记得他如何动怒,也记得阿慕如何动怒。他们记得自己曾在一个房间里被推来推去,从阿慕那儿被推到爸爸那儿,从爸爸那儿被推到阿慕那儿,就像撞球那样。阿慕将艾斯沙推开。“你留一个,我无法照顾他们两人。”后来,当艾斯沙向阿慕问起这件事情时,她拥抱他,说他不可胡思乱想。

阿慕有一次容许他们看一张他们父亲的照片,这是他们看过的惟一一张他的照片。照片里,他穿一件白衬衫,戴一副眼镜,看起来就像一个英俊、用心的板球选手。他用一只手臂将艾斯沙抓在肩膀上,艾斯沙微笑着,下巴放在他父亲的头上。瑞海儿被他用另一只手臂抱在身上,她看起来乖戾而爱发脾气,两条婴儿腿晃动着。有人在他们的脸颊画上玫瑰色圆点。

阿慕说,他只是为了照相才抱住他们,而且即使在那时,他也喝得醉醺醺,以致她害怕他们会摔下来。阿慕说,她就站在一旁,准备在他们摔下来时接住他们。虽然如此,除了脸颊之外,艾斯沙和瑞海儿认为那是一张好照片。

“请你停止好吗?”阿慕大声说,以致跳下里标、向普利茅斯里面瞪视的慕利达南往后退,残肢惊慌地扭动着。

“停止什么?”瑞海儿问,但立即就知道了答案。她的唾沫。

“抱歉,阿慕。”瑞海儿说。

“抱歉不会使死人复活。”艾斯沙说。

“噢!算了吧!”恰克说,“你不能命令她如何处理自己的唾沫!”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阿慕厉声地说。

“它唤起回忆。”艾斯沙以他的智慧向恰克解释。

瑞海儿戴上太阳眼镜,世界变成愤怒的色彩。

“拿掉这副可笑的眼镜。”阿慕说。

瑞海儿拿掉她那副可笑的眼镜。

“你这样对待他们是法西斯主义的做法,”恰克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即使孩子也有一些权利。”

“别妄用上帝之名。”宝宝克加玛说。

“我没有妄用上帝之名,”恰克说,“我为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使用上帝之名。”

“别自以为是这些孩子的‘伟大救主’!”阿慕说,“触及实际问题时,你根本不在乎他们,也不在乎我。”

“我应该在乎他们吗?”恰克说,“他们是我的责任吗?”

他说阿慕、艾斯沙和瑞海儿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石磨。

瑞海儿的脚背变湿了、出汗了,皮肤在车座的泡泡皮革椅垫上滑动。她和艾斯沙知道什么是石磨。在“叛舰喋血记”这部电影里,当人们在海上死去时,船上的人用白色被单将尸体裹起来,并在尸体的脖子套上石磨,再将之丢入海里,如此,尸体就不会浮起来。艾斯沙不知道他们在出航之前,如何决定要带多少石磨到海上。

艾斯沙将头埋在膝盖里。

他的飞机头变了形。

遥远的火车轰隆声从染着青蛙污迹的路上向上渗出来。铁路两旁的山芋叶子开始点头,仿佛个个都在表示赞同。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宾娜默尔”号公车内的光头朝圣者开始唱另一首祈祷歌。

“我告诉你们,”宝宝克加玛真诚地说,“这些印度教徒没有隐私的观念。”

“他们头上有角,皮肤有鳞片,”恰克嘲讽地说,“而且我听说,他

们的婴儿是从蛋里孵出来的。”

瑞海儿的前额有两个隆块,艾斯沙说它们会长成角,至少其中一个会长成角,因为她是半个印度教徒。她反应不够快,所以没有问他,是否他也会长出角,因为不管她长出什么,他也会长出什么。

火车在一柱浓密的黑烟下轰隆轰隆地驶过,有三十二节车厢,车门口挤满了理盔形发型的年轻人。他们正前往世界的边缘,想看看自那儿掉下来的人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些为了观看而脖子伸得太长的人,自己从世界边缘掉下去了,手不断拍打着掉入黑暗之中,发型都翻转过来。

火车一下子就驶过去了,他们很难想象大伙儿竟然为了这一瞬间等了这么久。火车过去后许久,山芋叶仍然继续点头,仿佛它们完全赞同火车,没有丝毫疑问。

一层薄薄的煤屑飘落下来,像一个肮脏的祝福,温和地笼罩着车辆。

恰克发动普利茅斯。宝宝克加玛试着显出愉快的样子。她开始唱一首歌。

大厅的时钟

和尖塔上的铃

发出忧伤的叮当声。

在育儿室里

一只可笑的

小小鸟

突然跳出来说——

她望着艾斯沙和瑞海儿,等着他们说“咕咕”,但是他们没有说。

微风吹来。车窗外,绿树和电线杆飞逝。静止的鸟儿在晃动的电线上滑过,像机场上没人认领的行李。

一轮苍白而巨大的白日之月悬在空中,他们到哪儿,它也跟着到哪,和爱喝啤酒者的肚子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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