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门连的五月是一个炎热、阴沉沉的月份。白日长而潮湿,河流缩小。黑乌鸦贪婪地吃着静止的、布满灰尘的绿色芒果树上那些鲜艳的果实。红白蕉成熟了,菠萝蜜胀裂开来。放浪形骸的青蝇在溢满果香的空气中空茫茫地嗡嗡鸣叫着,然后撞在明亮的窗玻璃上,一命呜呼,肥胖的身体在阳光下显得不知所措。
夜,澄澈无云,但弥漫着懒散的情绪和沉重的期待。
但是到六月,西南季风吹来了。有三个月,风刮着,雨下着,偶尔刺眼、闪烁的太阳才露一下脸,而兴奋的孩子则趁机大玩一番。乡间一片恣肆的绿,当插在地上作为篱笆的木薯枝干生根开花时,界限变模糊了。砖墙出现绿苔,胡椒的藤蔓蜿蜒爬上电线杆,野生爬藤植物进出铝红土岸,爬过淹水的道路,船在市集来回穿梭,而小鱼儿出现在公共工程部于公路上制造的坑洞积水里。
当瑞海儿回到阿耶门连时,天正下着雨,银绳般斜斜的雨猛击着松散的地面,像炮弹似的将泥土翻起。山上老房子陡斜的屋顶低垂下来,像是一顶拉得低低的帽子。布满苔痕的墙已经松动了,而且因地面往上渗出的湿气而微微膨胀。荒芜、长满野草的花园里,充满了小生命的耳语和疾行。矮树丛中,一只蛇鼠靠在一块闪亮的石头上摩擦身子。满怀希望的黄色牛蛙在多浮渣的水塘巡行,想寻找配偶。一只湿淋淋的猫鼬掠过散布着树叶的车道。
房子本身看起来空荡荡的,门和窗都上了锁。前阳台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设,但是那辆有镀铬尾翼的天蓝色普利茅斯仍停在外面;而在屋内,宝宝克加玛[克加玛(kochamma)的原意是“小母亲”,但可用来指英文里的姑妈、姨马、舅妈等]仍然活着。
她是瑞海儿的姑婆,她外公的妹妹。她的真名是娜华蜜——娜华蜜·伊培,但是每个人都叫她宝宝,长到够当姑妈的年纪时,她变成了宝宝克加玛。然而,瑞海儿不是来看她的,孙侄女和姑婆都不曾对这件事怀任何幻想。瑞海儿是来看她的哥哥艾斯沙的。他们是异卵双胞胎,医生称他们为“双胚子”,这是由两个分开但同时受精的卵生成的。艾斯沙——艾斯沙本[艾斯沙是简称,艾斯沙本是全名],比瑞海儿早十八分钟出生。
艾斯沙和瑞海儿不甚相像,向来都是如此。即使当他们还是手臂细瘦、胸部扁平、饱受寄生虫折磨、梳着猫王式飞机头的孩子时,带着夸张微笑的亲戚,或经常来到阿耶门连房子请求捐款的叙利亚正教主教,都不曾像询问其他双胞胎那样地追问他们“谁是谁”,或“哪个是哪个”。
混淆藏在更深入、更隐秘的地方。
在早先那未定形的几年,当记忆才刚刚开启,当生命充满了开始,没有结束,而一切都是永恒时,艾斯沙本和瑞海儿认为:在一起时,他们是“我”;分开时,他们是“我们”。仿佛他们是罕见的一对暹罗双胞胎[出生于暹罗(泰国)的华侨双胞胎(1811—1874),两人胸部有一条粗韧带将他们连接],身体分开,但本性却相连。
现在,在这些年后,瑞海儿仍记得,她曾在一个晚上醒来,因艾斯沙的一个滑稽的梦而吃吃地笑着。
她甚至有其他她无权拥有的记忆。
例如,虽然她没有在场,但是她记得在阿布希拉什戏院里,卖橘子饮料和柠檬饮料的人对艾斯沙做了些什么。她记得在前往马德拉斯的马德拉斯邮车上,艾斯沙所吃的番茄三明治的味道。
而这些只是琐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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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现在她认为艾斯沙和瑞海儿是“他们”,因为分开时,这两个人不再是以前的“他们”,或他们曾经想象过的“他们”。
曾经。
现在,他们的生命有了一个尺寸和形式。艾斯沙有他自己的尺寸和形式,瑞海儿也有她自己的尺寸和形式。
边缘、边界、分界线和界限就像一群侏儒,在他们俩各自的脑中出现,有着长长的影子的小矮人,在“模糊的末端”巡视。柔和的半月形眼袋在他们俩的眼下形成了,现在他们和阿慕[女子名,艾斯沙和瑞海儿的母亲。由于Ammu和马拉亚拉姆语(作者使用的印度方言)的Amma(妈妈)发音近似,故本书中,艾斯沙和瑞海儿直接称他们的母亲“阿慕”]死时一样大。三十一岁。
不算老。 也不算年轻。
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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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差点在公车上出生,艾斯沙和瑞海儿。他们的父亲开车载他们的母亲阿慕到西隆的医院生产,但这辆车子在阿萨姆一条蜿蜒的茶庄道路上发生故障了。他们丢下那辆车子,挥旗让一辆拥挤的州交通部的公车停下来。坐在车上的乘客带着一种穷人对于较富裕的人所怀有的奇怪怜悯让位给他们,或者,他们这样做只是因为看到阿慕奇大的肚子。在剩下的旅程中,艾斯沙和瑞海儿的父亲必须抱住他们母亲的肚子(以及肚子里的他们),以免肚子摇摇晃晃。这是在他们离婚以及阿慕回到喀拉拉居住之前。
艾斯沙认为,倘使他们在公车上出生,那么他们这一生将可免费搭公车。不知他们从哪里得知这类事情,或者如何得知这类事情。但是有几年时间,这对双胞胎对他们的父母怀着一种隐约的不满,因为父母毁掉了他们终生免费搭公车的权利。
他们也相信,倘使他们在过斑马线时被车子撞死了,那么政府会负担他们的葬礼费用。他们十分肯定地认为,斑马线就是为了这目的而存在的。免费的葬礼。当然了,阿耶门连没有这种可以让人被车撞死的斑马线,甚至果塔延——离此最近的一个镇——也没有。但是当他们坐两个小时的车子去科钦时,他们曾在途中,从车窗看到了一些这样的斑马线。
政府从来没有负担苏菲默尔[默尔(Mol)的意思是“小女儿”或“小女孩”,常放在女子名后]的葬礼费用,因为她不是在斑马线上被撞死的。她的葬礼是在阿耶门连一间刚上漆的老教堂举行的。她是艾斯沙和瑞海儿的表姐,也就是恰克舅舅的女儿。她从英国来拜访他们。她死时,艾斯沙和瑞海儿七岁,而苏菲默尔快九岁了。她躺在一个孩子专用的小棺材里。
有缎子衬里。 黄铜把手闪闪发光。
她穿着克林普兰[克林普兰(Crimplene),商标名,一种不会起皱褶的人造物质]黄色喇叭裤,发上系着缎带,手里拿着她喜爱的英国制时髦帅气的袋子。她的面孔苍白,而且布满皱纹,就像洗衣者在水里泡了太久的拇指。教友们聚集在棺材四周,漆成黄色的教堂因忧伤的歌唱声而像喉咙那样膨胀着。留着卷曲胡须的神父摇动着挂在链子上的乳香钵,而且没有像一般星期日那样对着婴儿微笑。
祭坛上的长蜡烛弯曲了,但短蜡烛没有弯曲。
葬礼上有一个佯称是远房亲戚的老妇人,没有人认识她,但她常常于葬礼中出现在尸体旁。一个对葬礼上了瘾的妇人?一个潜在的恋尸癖者?她将古龙水倒在一小块生棉之上,然后带着虔诚的模样和温和的挑战神情,拿这块生棉轻拭苏菲默尔的额头。苏菲默尔闻到了古龙水和棺木的味道。
玛格丽特克加玛(苏菲默尔的英国籍母亲)不让苏菲的生父——恰克——将手臂搭在她身上安慰她。
这一家人挤成一团站着。玛格丽特克加玛、恰克、宝宝克加玛,宝宝克加玛旁边是她的嫂嫂玛玛奇[马拉亚拉姆语的“祖母”是“阿玛玛”(Ammamma),为了表示敬意,一般会在“阿玛玛”后加个“奇”(chi)字。这里的“玛玛奇”是孩童对于“阿玛玛奇”的昵称]——艾斯沙、瑞海儿以及苏菲默尔的祖母。玛玛奇几乎看不见了,到屋外时,总是戴着墨镜。她的眼泪从镜片后滴下来,沿着她的颚部抖动着,就像屋顶边的雨滴。她穿着那件干爽、白里透灰的纱丽,显得瘦小而病恹恹。恰克是玛玛奇的独生子,她自己的悲伤令她难过,而他的悲伤则将她击垮了。
虽然他们容许阿慕、艾斯沙和瑞海儿参加葬礼,但是,他们叫这三人站在一旁,不能和其他家人在一起。没有人看他们。
教堂里非常热,白星马蹄莲的白色边缘起皱、卷曲。一只蜜蜂死在棺材里的一朵花中。阿慕的手颤抖着,手中的赞美诗集也跟着颤抖。她的皮肤是冰冷的,艾斯沙靠着她站,几乎还在睡梦中,疼痛的眼睛闪烁如玻璃,燃烧的脸颊贴在阿慕拿着赞美诗集的颤抖、赤裸的手臂上。
但是瑞海儿却十分清醒,保持高度的警觉,因为正和“真实的生命”战斗而变得筋疲力尽和脆弱不堪。
她注意到苏菲默尔醒来参加她自己的葬礼。她让瑞海儿看两样东西。
第一样东西是黄色教堂刚刚上漆的高圆顶,瑞海儿以前不曾从里面观看过它。它被漆成蓝色,像天堂那样,有飘浮的云朵和飕飕作响、白烟尾巴与云朵交叉的小喷射机。的确(我们必须说),躺在棺材里往上看,比站在教堂坐席中,被忧伤的臀部和赞美诗集包围,更容易注意到这些东西。
瑞海儿想到有人费力地拿着刷子、稀释剂和一罐罐的油漆爬到那儿,白色的油漆用来画云,蓝色的油漆用来画天堂,银色的油漆用来画飞机。她想象某个像维鲁沙的男人爬到那儿,光着身子,闪闪发光,他坐在一块木板上,悬吊在教堂高圆顶中的鹰架上,在蓝色的教堂天空画银色的喷射机。
她在想,如果绳子断裂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想象他像一颗黑色的星星那般,从他自己创造的天空掉落下来,支离破碎地躺在发烫的教堂地板上,黑色的血从头颅流出来,如同一个秘密。
那时,艾斯沙本和瑞海儿已经知道这个世界有将人击碎的其他方式。他们已经熟悉那气味,令人恶心的香味,就像微风中即将凋谢的玫瑰的味道。
苏菲默尔让瑞海儿看的第二样东西,是那只蝙蝠宝宝。
在追悼仪式中,瑞海儿看着一只黑色的小蝙蝠用它那温柔紧贴的卷爪,爬上宝宝克加玛那件葬礼上穿的昂贵纱丽。当它爬到她的纱丽和上衣之间、爬上她那团似有愁容的脂肪、爬上她赤裸的腰身时,她大声尖叫,拿她的赞美诗集击打空气。教堂内的人停止歌唱,纷纷问:“什么事?怎么了?”然后蝙蝠飕飕地旋飞,纱丽啪哒啪哒地翻动。
神色忧伤的神父用戴金戒的手指将卷曲的胡须清理干净,仿佛几只隐秘的蜘蛛突然在那儿结了网。
小蝙蝠往上飞入天空,变成一架喷射机,一架白烟尾巴没有和云交叉的喷射机。
只有瑞海儿注意到苏菲默尔在棺材里秘密地翻筋斗。
忧伤的歌唱声又响起了,他们将那首忧伤的诗歌唱了两遍,而黄色的教堂再次像喉咙般因歌声而膨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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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将苏菲默尔的棺材放入教堂后小墓园的地里时,瑞海儿知道她还没有死去。她替苏菲默尔聆听红泥轻柔的声音,以及橘色铝红土将闪亮的棺材洋漆糟蹋的重击声。她透过光亮的棺木,透过棺材的缎子衬里,听到单调的砰砰声。神父那神色忧伤的声音因泥土和棺木的阻隔而变得模糊。
我们将这个离去孩子的灵魂
交在你手里,最慈爱的天父。
我们将她的身体交给土地,
土归于土,灰归于灰,尘归于尘。
在地里,苏菲默尔尖叫着,并用牙齿将缎子衬里咬碎。但是你无法透过泥土和石头听到这些尖叫声。
苏菲默尔死了,因为她不能呼吸。
她被自己的葬礼杀死。尘归于尘归于尘归于尘归于尘。她的墓碑上写着:“赐给我们的一道稍纵即逝的阳光。”
阿慕后来解释说:“稍纵即逝”就是“太短暂”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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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后,阿慕带着双胞胎回到果塔延警察局。他们很熟悉这个地方。前一天,他们在那儿度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料到弥漫在墙上和家具上的那股呛人的尿骚味会扑鼻而来,所以事先将鼻子捏紧。
阿慕要求见警察局的警官。当她被带到他的办公室时,她告诉他说,他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所以她要做一个供述。她要求见维鲁沙。
巡官汤姆斯·马修的髭须十分茂密杂乱,就像印度航空公司的印度大君像的髭须。但是,他的眼神狡猾而贪婪。
他说:“你不认为现在做这些都嫌太迟了吗?”他说的是果塔延一地所用的粗糙的马拉亚拉姆语。当他说话时,眼睛瞪视着阿慕的胸部。他说警方该知道的事,他们都知道,还说果塔延的警察不接受“维绪亚斯”(妓女)或其私生子的供述。阿慕说她会追究这件事。巡官汤姆斯·马修绕过桌子,带着警棍走向阿慕。
“如果我是你,”他说:“我会安安静静地回家。”然后,他以警棍轻拍阿慕的胸部,温柔地拍一拍,仿佛正从篮子里指出哪几颗芒果要人包起来送去给他。巡官汤姆斯·马修似乎知道可以找谁的麻烦和不可以找谁的麻烦。警察具有这种直觉。
在他后面,一个红蓝相间的布告板上写着:
礼貌
服务
忠诚
智慧
谦恭
效率
当他们离开警察局时,阿慕哭泣着,因此艾斯沙和瑞海儿没有问她“维绪亚斯”是什么意思,或者“私生子”是什么意思。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母亲哭。她并没有啜泣,她的脸像石头般一动也不动,但是眼泪从她眼中涌出来,流下她僵硬的脸颊。这使得双胞胎因害怕而难受。阿慕的眼泪使得目前一切似乎不真实的事物变真实了。他们搭公车回阿耶门连,售票员是一个穿着卡其衣服的瘦削男人,他拉着公车的扶手朝他们滑行过来,然后让他骨瘦如柴的臀部靠着椅背,并拿出打孔机对着阿慕做“咔嚓”在车票上打孔的动作。“去哪里?”咔嚓声是有含义的。瑞海儿可以闻到一叠公车车票的味道以及售票员手上钢制公车扶手的酸味。
“他死了,”阿慕轻声对他说:“我杀死了他。”“阿耶门连。”艾斯沙赶紧说,免得售票员动怒。
他从阿慕的皮包里拿出钱。售票员把车票给他们。艾斯沙小心翼翼地将车票折叠起来,放在口袋里。然后,他伸出细小的手臂抱住他僵硬、流泪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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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星期后,艾斯沙被送走了。阿慕被迫将他送回到他父亲那儿,他的父亲当时已辞去了阿萨姆茶园的寂寞工作,搬到加尔各答为一个制造炭黑的公司工作。他已再婚,几乎戒了酒,偶尔才会旧疾复发。
自那时起,艾斯沙和瑞海儿便没有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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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二十三年后,他们的父亲又将艾斯沙送回来了。他将他和一只行李箱及一封信一起送回到阿耶门连。宝宝克加玛让瑞海儿看那封信。信上的字迹是歪斜的、女性化的,像出自一位教会学校的女学生之手,但下面却有他们父亲的签名,或者至少名字是他的。瑞海儿认不出那签名。信上说,他(他们的父亲)已经从制造炭黑的公司退休,而且正要移居澳洲,他已在那儿找到了一份在砖瓦工厂当警卫长的工作,但无法带着艾斯沙和他一起去。他向阿耶门连的每一个人献上他最大的祝福,并说如果他回到印度,他会来探望艾斯沙。但是他也说,他不太可能再回来了。
宝宝克加玛告诉瑞海儿,她可以保存那封信。瑞海儿把信放回信封里,信纸已经变软了,像一块布那样地被折起来。
她已经忘了阿耶门连的季风空气是多么潮湿。膨胀的橱子“咯吱咯吱”作响,锁起的窗胀裂开来,书页在封皮之间变软、成波状。不曾见过的昆虫像意念般出现在黄昏里,然后在宝宝克加玛那昏暗的四十瓦灯泡上将自己烧死。白天,它们酥脆的、被焚化的尸体散布在地板和窗台上,在克朱玛莉亚[克朱(kochu)是“小”的意思,克朱玛莉亚即“小玛莉亚”]将它们扫到塑胶畚斗之前,空气中散发着东西被烧的气味。
仍然没有变,那六月的雨。
天门敞开了,水往下敲打,使不情愿的老井苏醒过来,让没有猪的猪舍长出绿苔,对着静止的茶色水坑作地毯式的轰炸,就像记忆对静止的茶色心智进行轰炸那样。草看起来温润、翠绿而满足,快乐的紫色蚯蚓在泥泞中嬉戏,绿色的荨麻点点头,树木弯下腰。
在更远的地方,在风雨中,在河岸上,在白日突来的雷电交作的黑暗中,艾斯沙走着。他穿着一件接近浊红色的粉红圆领汗衫,经雨水润湿后,汗衫的颜色变得更暗。他知道瑞海儿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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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斯沙向来是个安静的孩子,因此,没有人可以准确地指出他是从何时开始不再说话的(哪月、哪日或哪一年)。这是指完全停止说话。事实上,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某个“明确的时候”,而是一种渐渐封闭的过程,一种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的渐渐变安静的过程,就仿佛他只是把话说完了,以后再也没有话可说了。然而,艾斯沙的静默从来不是笨拙的,从来不干扰人,也从来不吵闹。与其说那是一种控告性、抗议性的沉默,不如说那是一种夏眠、一种冬眠,那种心理等同于肺鱼藉以度过干季的方法;只是在艾斯沙的情况中,干季似乎将永远持续下去。
他渐渐获得一种能力:融入任何他所在之处的背景中。他融入书架、花园、窗帘、门口和街道,显得没有生气,使得未经训练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他的存在。陌生人和他同在一个房间里,往往必须经过一段时间后才会注意到他,而且必须经过更长一段时间后,才注意到他不曾开口说话。有些人则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艾斯沙只占据这个世界一个很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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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默尔的葬礼结束后,艾斯沙被送回到他父亲那儿,而后者将他送到加尔各答一所男子学校就读。他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但也并非落在众人之后,而且没有哪一方面表现得特别差劲。在他的学年进度报告上,老师给他的评语一般是——“中等学生”或者“表现尚令人满意”。“没有参加团体活动”是另一个常见的抱怨,虽然他们不曾说明“团体活动”究竟是指什么。
艾斯沙以中等成绩自中学毕业,但他拒绝上大学。他做了一件起初令他父亲和继母感到非常困窘的事:开始做家事。他仿佛要以自己的方式尝试谋生,他扫地、拖地、洗所有的衣物,并学会烹调和买蔬菜。坐在上了油、闪闪发光、堆成金字塔形蔬菜后的市集小贩,渐渐认识他了,而且会在其他叫嚣的顾客当中特别照顾他的需要。他们给他生锈的锡箔罐,让他装选中的蔬菜。他从不讨价还价,因为他们从不占他便宜。当蔬菜称过了,他也付了钱,他们会将这些蔬菜放到他红色的塑胶购物袋里(洋葱在底下,印度茄子和番茄在上面)。此外,他们会免费送他一枝胡荽和一把红番椒。艾斯沙搭拥挤的电车将这些东西带回家。他如同一个飘浮在噪音之海的安静泡沫。
用餐时,如果想要某样东西,他会站起来自己去拿。
安静一旦降临,便停留在艾斯沙身上,在那儿扩散。它从他的头伸展开来,用它潮湿的手臂拥抱他;它摇动他,带他进入一种古老的、胎儿心跳的节奏;它让他偷偷摸摸地长出吸根的触毛,沿着头颅的内部逐渐移动,吸去他记忆的小山和小溪谷,驱逐旧的语句,将它们自他的舌尖掸走;它剥除他用来描述思想的话语,使得这些思想变得赤裸、麻木、说不出口。因此,对于一个观察者而言,他几乎是不存在的。在几年之间,艾斯沙慢慢地退出这个世界。他已经对住在他里面的那只对过往时光喷出漆黑镇定剂的不安的章鱼习惯了。渐渐地,他沉默的理由被隐藏起来,被埋在这个事实的安慰人心的折层深处。
库布强是他所爱的一只瞎眼、秃头、患失禁症的十七岁杂种狗。当它决定要上演一出悽惨、拖得长长的死亡戏剧时,艾斯沙在它最后的受苦阶段一直照顾它,仿佛他自己的生命正以某种方式倚赖这件事情。库布强有最好的意图,却有最不可靠的膀胱。在它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它会拖着身子走到建造在通往后花园那扇门下面、顶端装有铰链的狗吊门那儿,将头从吊门伸出去,在屋里摇摇晃晃地排出鲜黄色的尿液。然后,它会带着空了的膀胱和无愧的良心抬头看艾斯沙,它那不透明的绿眼睛在灰色的头颅中,就像满是浮渣的水池。然后,它会迂回地回到潮湿的软垫上,在地板上留下湿足印。当库布强奄奄一息地躺在软垫上时,艾斯沙可以看到它光滑的紫色眼球反映着卧室的窗,以及窗外的天空。有一次甚至反映出从那儿飞过的一只鸟。艾斯沙经常沉浸于即将凋萎的玫瑰气味中,且思忖着关于一个受伤男人的记忆。因此对他而言,一个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的东西竟能存活下来,且竟被容许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一只飞鸟映在一只老狗的眼球里,这使得他大笑出声。
库布强死后,艾斯沙开始他的漫步。他连续走好几个小时。起初,他只在邻近一带巡行,但是渐渐地,他愈走愈远。
人们已经习惯在路上看到他,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安静地走着。他的脸变黑了,布满野外留下的痕迹,显得粗糙,且被太阳晒出皱纹。他开始显现出比实际年龄更有智慧的模样,就像城市里的一个渔夫,怀着海洋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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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又被送回来了,所以艾斯沙走遍了阿耶门连每个地方。
有些日子,他沿着河岸走,那里散发着粪便和用世界银行的贷款买来的杀虫剂的味道。大多数的鱼都死了,存活的鱼都患了腐鳍症,而且长了疔。
其他日子里,他在路上走,经过那些以波斯湾国家的钱[许多印度人到波斯湾国家赚钱]盖起来的,如刚烤好的、加了糖衣的蛋糕似的新房子,屋主是那些卖力而不快乐地在远方工作的护士、石工、电线工人和银行职员。他也经过那些满怀不满,因嫉妒而变绿,瑟缩在私有橡胶树之间的私有车道上的老房子。每一栋房子都是一个摇摇欲坠的采邑,有自己的史诗。
他经过他的曾祖父为贱民阶级的孩子所盖的村庄学校。
经过苏菲默尔的黄色教堂,经过阿耶门连的青年功夫俱乐部,经过为非贱民设的蓓蕾育幼院,经过卖米、糖和一串串从屋顶悬垂下来的黄香蕉配给商店。关于虚构的南印度性爱妖魔的廉价软性色情杂志,被晒衣用的衣夹夹在自天花板垂下的绳子上。它们在温暖的微风中懒洋洋地旋转着,以躺卧在假血池中的成熟、赤裸的女人,诱惑着配给商店的诚实顾客。
有时候,艾斯沙会经过幸运印刷厂——老皮莱同志的印刷厂。以前这是共产党在阿耶门连的办公室,党员在这儿举行半夜的读书会,那些振奋人心的马克思主义党党歌的歌词也在这儿印制和散发。屋顶上飘扬的旗子已经老旧了,显得无精打采,那是一面因失血而变暗淡的红旗。
每天早晨,皮莱同志穿着一件变灰的艾尔泰克斯汗衫走出来,柔软、白色的芒杜[(mundu),印度南部居民的裹身布]显露出睪丸的轮廓,他以加了胡椒粉的温暖椰子油涂抹自己,搓揉他如口香糖般欣然自骨头延伸出来的老而松弛的肉。现在他是独居的,他的妻子卡莉安已死于卵巢癌,儿子列文则已搬到德里,成为外国大使馆的设施承包商。
如果艾斯沙经过时,皮莱同志正在屋外为自己抹油,他必定会向艾斯沙打招呼。
“艾斯沙芒恩[(Mon),是“默尔”的相对语,原意思是“小儿子”或“小男孩”,放在男子名后]!早安,你又像每日一样出来散步吗?”他以高扬、尖锐的声音呼叫。但是现在,那声音已经破损、变细了,就像被削去皮的甘蔗。
艾斯沙会走过去,不粗鲁,也不彬彬有礼,只是不发一语。
皮莱同志会用手拍打全身,以促进血液循环。经过这些年,他不知道艾斯沙是否仍认得自己,但他也不特别在意这一点。虽然皮莱同志在整件事情中扮演着一个不算小的角色,但是他不认为自己必须为发生的事情负任何个人责任。他将整个事件斥为不可避免之政治的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一个“打破了蛋就煎蛋卷”[比喻一种“ 手边有什么,就做什么” 的乐观态度]之类的古老事件。但是基本上,当时的皮莱同志是一个政治人物,一个专业的煎蛋卷人,像一只变色龙那样在这世界穿梭,从不揭露自己,也从不显示出隐藏自己的样子,毫发未损地自混乱局势中脱身而出。
他是全阿耶门连第一个听到瑞海儿归来的人。这个消息只引发他的好奇心,没有干扰他。对于皮莱同志而言,艾斯沙几乎是一个全然的陌生人,他是在极其突然而唐突的情况下被逐出阿耶门连的,而且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但是皮莱同志认识瑞海儿,他看着她长大。他不知是什么原因让她在这些年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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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海儿到来之前,艾斯沙的脑海里一直十分平静。但是现在,她带来了经过的火车所发出的轰隆声,带来了坐在靠窗位时,落在身上的更迭的光线和暗影。被锁在外面多年的世界突然涌进来了,现在,在噪音之中,在火车、交通和音乐声中,艾斯沙听不到自己。一座水坝迸开来,凶猛的水席卷了一切。彗星、小提琴、阅兵场、寂寞、云朵、胡须、偏执者、名单、旗子、地震和失望,都被卷入混乱的漩涡中。
而走在河岸上的艾斯沙感觉不到雨的潮湿,感觉不到那只暂时跟着他,在他身边行走的发冷小狗突来的哆嗦。他经过那棵古老的山竹果树,爬到一块伸入河流的铝红土凸出地的边缘,然后蹲下来,在雨中摇摆身体。他鞋下的湿泥制造出一种刺耳的吸吮的声音。发冷的小狗颤抖着,观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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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艾斯沙再度被送回来时,阿耶门连的房子只剩下宝宝克加玛和克朱玛莉亚——一个刻薄、坏脾气、矮小的厨子。他们的祖母玛玛奇已经死了,而恰克现在住在加拿大,经营一个不赚钱的古董生意。
而瑞海儿呢?
阿慕最后一次回到阿耶门连时,她的身体因使用可的松而肿胀,她的胸腔嘎扎作响,仿佛一个远处之人的叫喊。之后,阿慕死了。而在她死后,瑞海儿便开始漂流了,从一所学校漂流到另一所学校。她在阿耶门连度过假日。恰克和玛玛奇因悲伤而变得优柔寡断,在丧亲之痛中萎靡不振,像热甜酒酒吧里的一对醉汉。大半时候,他们忽略了瑞海儿;大半时候,瑞海儿也忽略了宝宝克加玛。恰克和玛玛奇试着养育瑞海儿,但却力不从心。他们照顾她(提供食物、衣服和各种费用),但并不关心她。
苏菲默尔的死亡阴影轻轻地在阿耶门连的房子四周走动,就像一个穿着袜子的安静的东西。它隐藏在书本和食物里,隐藏在玛玛奇的小提琴盒子里,隐藏在恰克那经常令他担心的小腿疮口的痂里,隐藏在他松垮的像女人一样的腿里。
说来令人不解,有时候,关于死亡的记忆比关于死亡所盗取的生命的记忆持续得更久。苏菲默尔是小智慧的追求者——年老的鸟儿在哪里死去?为什么死去的鸟儿没有像石头那样从天空掉落下来?苏菲默尔是残酷事实的预报者——你们两人是不折不扣的黑皮肤外国人,我则是半个外国人。苏菲默尔也是使伤口凝血的宗教师——我看到一个在车祸中丧生的男人,他的眼球悬在一根筋的末端,就像一个溜溜球。然而,在这几年期间,关于苏菲默尔的记忆渐渐褪逝了,但是失去苏菲默尔这件事却变得鲜明而活生生,而且总是在那儿,像正值盛产季节的水果,每一季都盛产,像一份政府里的工作一样长久。它带领瑞海儿从童年时期(从一所学校到另一所学校再到另一所学校)进入成人时期。
在十一岁时,瑞海儿第一次被列在那萨勒修院的黑名单上,因为有人看到她在女舍监的花园门外用小花装饰一堆新鲜的牛粪。隔天早晨的朝会上,校方要她查牛津字典中“堕落”的定义,并将之大声读出来。“败坏的素质或情况”,瑞海儿念着。一排表情严肃的修女坐在她后面,在她前面则是一大群低声窃笑的女学生的面孔。“被导入邪途;道德上的反常;原罪导致的人性天生之败坏;上帝的选民和非上帝的选民来到世上时,都处于一种完全的堕落状况,和上帝疏离,而且除了犯罪之外,自己不能做什么。F.H.布兰特。”
六个月后,由于高年级女孩的不断抱怨,瑞海儿被开除了。她被控藏在门后,然后故意和她的学姐相撞(这并不是一项诬告)。当校长以哄骗、鞭打和让她挨饿的方式要她解释她的行为时,她终于承认,她这样做是想知道胸部会不会疼痛。在那所天主教学校里,胸部是不被认知的,它们不应该存在。(而如果它们不存在,那么它们会疼痛吗?)
她被开除过三次,这是她第一次被开除。第二次被开除是因为抽烟,第三次被开除是因为放火烧女舍监的假发髻,而且瑞海儿被迫承认她偷了那假发髻。
在她所读过的每一所学校里,老师都注意到她——
(1)是一个非常有礼貌的孩子。
(2)没有朋友。
这似乎是一种文明的、孤独的堕落形式。因为这个理由,他们都认为这是一种更严重的堕落(他们品尝以老师身份表示的非难,用舌头碰触它、吸吮它,像吸吮一颗糖果)。
他们交头接耳地说,她似乎不知如何当一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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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看法并非太离谱。
说来奇怪,忽略似乎导致了一种意外的精神的释放。
瑞海儿是在没人引导的情况下长大的。没有人为她安排婚姻,没有人为她办嫁妆,因而也没有一个必然会有的丈夫出现在她的地平线上。
因此,只要她对此保持安静,她便可以自由地去进行自己的探查:探查乳房,以及它们的疼痛程度;探查假发髻,以及它们燃烧得多么迅速;探查生命,以及应该如何生活。
中学毕业后,她得到德里一所普通建筑学院的入学许可。这并不是因为她对建筑有任何真正的兴趣,甚至也不是她对建筑有一种表面的兴趣,她只是碰巧参加入学考试,碰巧通过这项考试罢了。招生委员注意到她静物木炭素描的尺寸(极大),并不是因为她画画技巧。轻率的、鲁莽的线条被误认为是艺术上的自信心,虽然事实上,它们的创造者根本不是艺术家。
她在建筑学院待了八年,但没有修完五年的大学课程,所以也没有拿到学位。求学的费用非常低,勉强过活并不难,住在宿舍里,吃有津贴的学生餐食。她很少去上课,在幽暗的建筑公司当制图员,他们剥削廉价学生劳力来画展示图,事情出差错时,便责怪他们。瑞海儿的任性和强烈的缺乏野心令其他学生(特别是男孩子)感到受威胁。他们不去干扰她,从来没有邀请她到他们漂亮的家,或参加他们热闹的派对。甚至她的教授也有点提防她,提防她那画在便宜棕色纸张上的古怪、不切实际的建筑设计图,以及她对于他们热心的批评所表示的漠不关心。
偶尔她会写信给恰克和玛玛奇,但她从来没有回阿耶门连。玛玛奇死去时,她没有回去;恰克移民加拿大时,她也没有回去。
就在她就读于建筑学院时,她遇到了赖瑞·麦卡斯林,当时他正在德里为他的博士论文——《地方建筑的能源效率》搜集资料。最初他在学校的图书馆注意到瑞海儿,几天后,他又在卡恩市场遇见她。她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圆领汗衫,一块用小碎布缝缀的旧床罩,被她剪下一部分扣在她颈上,而且像披肩般地垂在她身后。她将蓬乱的头发绑在后面,想让它们看起来平直,但是并没有获得这个效果。一粒小钻石在一个鼻翼上闪烁着。她有荒谬而美丽的锁骨,以及一副美好的运动员身材。
“那儿有一首爵士乐曲。”赖瑞·麦卡斯林心里想,然后跟着她进入了一家书店。在那儿,他们两人都无心看书。
瑞海儿漫不经心地走入婚姻里,就像机场候机室的一名旅客走向一张没有人坐的椅子,有一种坐下来的感觉。她跟着他回到波士顿。
当赖瑞以手臂抱住他的妻子,而她的脸颊贴着他的心脏时,他的身高使他可以看到她的头顶,她那乱蓬蓬的头发。当他把手指放在她的唇角旁,他可以感觉到一种细微的律动。他爱那唇角的位置,以及她皮肤下面那种微弱的、不确定的跳动。他会触摸它,会用他的眼睛倾听,像一个即将为人父的男人感觉他未出生的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的踢动。
他拥抱她,就像拥抱一份礼物,一份爱的礼物,某种安静而小的东西,珍贵得令人无法忍受。
但是,当他们做爱时,她的眼睛冒犯了他。那双眼睛仿佛属于别人,属于某个正在观看的人,正在观看窗外的海,或者河流中的一艘船,或者雾中一个戴帽子的过路人。
他被激怒了,因为他不知道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他认为那是一种介于冷漠和失望之间的眼神。他不知道在某些地方(例如瑞海儿的国家),各种不同的失望彼此竞争,想得到主导权,而且个人的失望再怎么猛烈也不致过分。他不知道当个人的骚动在路旁偶遇国家那种庞大、暴烈、盘旋、驱策、荒谬、疯狂和无用的公开骚动时,某些事情便发生了。他不知道大神咆哮如一阵热风,并且要求服从,然后小神(轻松而自若,隐秘而有限)离开了,失去了感觉,麻木地嘲笑着自己的鲁莽。由于习惯于自己的一切被证实为不相干、不足取,他变得无所谓,变得真正的冷漠。一切都无关紧要,一切都不甚紧要,而且愈显得无关紧要,就愈变得无关紧要。没有一件事情具有足够的重要性,因为最糟的已经发生了。在她那永远在战争恐惧与和平的恐怖之间摇摆不定的国家里,最糟的事情不断地发生。
因此,小神发出一个空洞的笑声,然后便快活地、蹦蹦跳跳地走开了,像一个穿着短裤的富有人家的男孩,吹口哨、踢石头。他这种脆弱的兴高采烈来自一个事实,相形之下,他的不幸显得十分渺小。他爬入人们的眼里,变成一种令人恼怒的眼神。
赖瑞在瑞海儿眼中所看到的根本不是失望,而是一种强迫性的乐观,一种艾斯沙未用话语填满的空洞。他不可能了解这一点。他不可能了解这对双胞胎中,一人的空虚只是另一人安静的翻版;他不了解这两件事情接合起来,像叠在一起的汤匙,像熟悉的爱人的身体。
他们离婚后,有几个月的时间,瑞海儿在纽约一家印度餐厅当女侍。然后,有几年的时间,她在华盛顿外一家加油站的防弹室里当夜间职员。在那儿,醉汉偶尔会朝着柜台的抽屉呕吐,而拉皮条的人会建议她去做利润较高的工作。有两次,她看到子弹穿透车窗,射死了车内的人。有一次,一个被刺死的男人从一辆行进中的车子里被抛出来,背上插着一把刀。
然后宝宝克加玛写信告诉她,艾斯沙又被送回来了。瑞海儿放弃加油站的工作,欣然离开美国,回到阿耶门连,奔向雨中的艾斯沙。
✻
山上的老房子里,宝宝克加玛坐在餐桌旁搓揉一条老黄瓜,想去掉它带有浓烈苦味的泡沫。她穿着一条柔软、有方格图案的棉织布睡袍,袖子蓬起,有黄色郁金根粉末的污迹。她在桌下摇晃着修过指甲的小脚,像坐在高椅上的小孩。那双脚因水肿而膨胀起来,像脚状的小气垫。以前,每当有人来到阿耶门连拜访时,宝宝克加玛一定会让客人注意他们的大脚丫子。她会要求试穿他们的拖鞋,并且说:“看!在我脚上,这些鞋子看起来可真大!”然后,她会穿着这些拖鞋在屋内四处走动,微微提起她的纱丽,好让每个人赞叹她的小脚。
她以一种以掩藏的胜利神情槎那黄瓜。她觉得很高兴,因为艾斯沙没有和瑞海儿说话。他看着她,然后走过去,走入雨中,就像他对其他人那样。
她八十三岁,眼睛像奶油般在厚厚的眼镜镜片后扩展开来。
“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吗?”她对瑞海儿说:“你期望什么?特别待遇?他疯了。我告诉你,他再也认不出人,你认为怎么样?”
瑞海儿没有说什么。
她可以感觉到艾斯沙摆动的节奏,以及他皮肤上湿湿的雨水。她可以听到他脑海里那个刺耳的、混乱的世界。
宝宝克加玛不安地抬头看瑞海儿。她已经后悔写信告诉她艾斯沙回来了。但是,她还能做什么?以她的余生来照顾他?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他不是她的责任。
难道他是?
沉默坐在侄孙女和姑婆之间,就像是第三人,一个陌生人。膨胀的,有害的沉默。宝宝克加玛提醒自己,晚上要将她卧室的门锁起来。她试着找出一些话说。
“你喜欢我的短发吗?”
她用拿着黄瓜的手摸她刚剪的头发,留下一个引人注意的苦黄瓜泡沫。
瑞海儿想不出该说什么。她看着宝宝克加玛为黄瓜削皮,黄色的黄瓜皮细片为她的腹部饰上斑纹。她那被染成漆黑的头发披在头皮上,就像从线轴放出的线。染剂将她前额的皮肤染成淡灰色,使她有了模糊的第二条发际线。瑞海儿注意到她已开始使用化妆品了——唇膏、眼影、狡猾地抹上的腮红。由于屋子被锁着,而且十分幽暗;由于她只相信四十瓦的灯泡,所以她的唇膏微微地涂到了嘴唇之外。
她的脸和肩膀变瘦削了,使得她的体型从浑圆变成圆锥形。但是当她坐在餐桌旁,巨大的臀部被隐藏起来时,她几乎让自己看起来十分脆弱。餐室昏暗的灯光除去了她脸上的皱纹,使她的脸显得奇异而消瘦,并且较年轻。她戴了许多珠宝,瑞海儿死去的祖母的珠宝,全部的珠宝——闪烁的戒指、钻石耳环、金手镯、一条手工精巧的扁平金项链。她时时抚摸这条金项链,以确定它在那儿,而且属于她,就像一个不相信自己好运的年轻新娘。
她是倒着活回去的,瑞海儿心里想。
那是一个奇怪但贴切的看法。宝宝克加玛已倒着活回去了。在她年轻时,她放弃了物质世界;现在,年老时,她似乎在拥抱这个世界。她抱住它,而它也回抱她。
十八岁时,宝宝克加玛爱上了从爱尔兰来的年轻、英俊的慕利冈神父。当时,位于马德拉斯的神学院派他来喀拉拉待一年。他正在研究印度教的经文,希望能够循智性的途径来反驳它们。
每个星期四早上,慕利冈神父会到阿耶门连拜访宝宝克加玛的父亲约翰·伊培神父,他是圣多马教会的神职人员。在信仰基督教的团体中,许多人都知道伊培神父曾亲自接受过安提阿总主教(叙利亚正教教会的最高领袖)的祝福。这个事件已经成为阿耶门连民间传说的一部分。
一八七六年,当宝宝克加玛的父亲七岁时,他的父亲带他去见总主教,当时总主教正在拜访喀拉拉的叙利亚正教教徒。总主教在科钦的卡列尼会馆最西边的阳台上,对着一群人演讲,而他们发现自己就在这群人的前面。他父亲抓住这个机会对着他的小儿子耳语,催促小家伙走上前。这位未来的神父脚跟滑行到前面,身体因而变得僵硬。他把受惊吓的嘴唇贴在总主教中指的戒指上,唾沫弄湿了戒指。总主教拿袖子擦拭戒指,并祝福小男孩。在他长大并成为神父后许久,人们仍继续称他为“普尼安昆如”,即“受祝福的小孩”。人们带着孩子大老远从阿勒皮和俄那库兰乘船而来,想领受他的祝福。
虽然慕利冈神父比伊培神父年轻许多,虽然他们属于教会的不同教派(它们惟一的共同点就是彼此不满),但是这两人喜欢在一起,而且伊培神父常常邀请慕利冈神父留下来吃午餐。在这两人当中,惟有一人看出在这位纤细的女孩身体里面拥有如潮水般涌起的性兴奋。午餐收拾好后,她总是继续徘徊在餐桌旁,久久不去。
起初,宝宝克加玛试图以每周一次的慈善行为表演,来引诱慕利冈神父。每个星期四早晨,当慕利冈神父即将抵达时,宝宝克加玛会在井旁强迫性地为一个村里的穷小孩洗澡,手里拿着一块会弄伤孩子突出肋骨的坚硬红肥皂。
“早安,神父!”当宝宝克加玛看到他时,她会这样呼叫。她唇上挂着微笑,但手里却虎头钳般握紧细瘦小孩那被肥皂涂得滑溜溜的手臂,两个动作显得完全格格不入。
“早安,宝宝!”慕利冈神父会这样说,并且停下来折他的雨伞。
“我想问你一些问题,神父,”宝宝克加玛会说:“哥林多前书第十章第二十三节说:‘凡事都可行,但不都有益处。’神父,为什么凡事都可行呢?我是说,如果经文说某些事是可行的,我可以了解,但是……”
年轻、迷人的女孩站在慕利冈神父面前,她有着颤抖、令人想亲吻的嘴唇,以及燃烧的漆黑眼睛。慕利冈神父在她内里激发的情感不只令他感到得意而已,因为他也很年轻,而且或许并非完全不明白一件事——他为了除去她虚假的圣经疑问所作的严肃解释,完全和他明亮的翡翠眼睛所发出的令人兴奋的应许不协调。
每个星期四,他们会站在井旁,没有因中午毒辣辣的太阳而退缩。年轻的女孩和无畏的神父,两人都因基督徒不应有的热情而心颤魂摇,便用圣经作为接近彼此的计谋。
当他们谈话时,那位被迫洗澡、全身涂着肥皂的不幸孩子必然会偷偷溜走,而慕利冈神父会突然恢复意识,说:“噢!我们最好赶快抓住他,免得他感冒。”
然后,他会重新打开伞,穿着咖啡色的袍子和舒适的凉鞋走开,就像一只迈开大步,要去赴约会的骆驼。他已经用皮带将宝宝克加玛渴慕的心拴住,她跟在他后面跌跌撞撞,在树叶和小石头上踉跄前进,全身布满瘀伤和擦伤,而且几乎粉身碎骨。
一整年的星期四过去了,慕利冈神父终于必须回到马德拉斯了。由于慈善行为并没有制造任何明显的结果,因此,心烦意乱、年轻的宝宝克加玛将全部的希望投注于信仰上。
宝宝克加玛展现出一种顽固的一意孤行(在那时,人们认为女孩子的这种特质和肉体上的畸形——兔唇或内翻足,一样糟糕)。她违抗父亲的意愿,成为一个罗马天主教徒。梵蒂冈发布一张特赦状,她发了誓,进入马德拉斯的一所修道院,成为一个见习修女。她希望此举会让她得到和慕利冈神父相处的正当机会。她想象他们在一起,在挂着厚沉沉天鹅绒窗帘的幽暗、阴沉的房间讨论神学。那就是她想要的,就是她敢于期待的。只是接近他,近得可以闻到他胡须的味道,可以看见他法衣上粗糙的针脚。她只想以注视他来爱他。
很快地,她就明白这种努力是一种徒然。她发现资深修女以更复杂的圣经问题独占了神父和主教的时间,而她或许必须等上好几年,才能接近慕利冈神父。她在修道院里变得焦躁不安,变得不快乐。由于经常抓头巾,她的头皮长出过敏性的疹子。她觉得自己的英语说得比别人好,而这使她更加地感到寂寞。
在她进入修道院的一年之内,她的父亲开始在信箱中收到一些令人困惑不解的信。我最亲爱的爸爸,我快乐而不安地服侍圣母玛丽亚。但是科—伊—努儿似乎并不快乐,而且很想家。我最亲爱的爸爸,今天科—伊—努儿午餐后呕吐,而且发烧。我最亲爱的爸爸,修道院的食物似乎不合科—伊—努儿的胃口,虽然我很喜欢这里的食物。我最亲爱的爸爸,科—伊—努儿心里很烦,因为她的家人似乎不了解什么对她是好的,而且也不在乎……
“科—伊—努儿”除了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的名字(在当时)之外,约翰·伊培神父不知道还有任何人或任何东西叫“科—伊—努儿”。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取了回教名字的女孩子会进入一所天主教的修道院。
最后,宝宝克加玛的母亲明白“科—伊—努儿”就是宝宝克加玛本人。她记得许久以前,她曾让宝宝克加玛看她父亲(宝宝克加玛的外公)的遗嘱副本。在遗嘱里,他在描述他的孙子孙女时,曾说:“我有七颗宝石,其中一颗是我的科—伊—努儿。”接下来,他给每一个孙子孙女留下一些钱和珠宝,但并没有说明哪一位是他的“科—伊—努儿”。宝宝克加玛的母亲明白,宝宝克加玛因为某个她想不出的理由,而认为外公所说的科—伊—努儿就是她。在这些年后,在修道院中,由于她知道信在寄出之前会先被修道院院长读过一遍,因此,她重新挖出科—伊—努儿这个名字,以便向她的家人说明她的困难。
伊培神父到马德拉斯去,将她的女儿从修道院带回来。她乐于离开,但坚持不愿重新皈依旧教。因此,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是一个罗马天主教徒。伊培神父明白他的女儿在那时已经“成名”了,而且似乎不可能找到一个丈夫。他认为既然她不可能找到一个丈夫,那么让她接受教育应该是无妨的。因此,他安排让她在美国的罗切斯特大学修一门课程。
两年后,宝宝克加玛带着一个观赏园艺方面的文凭从罗切斯特回来了,但是比以往更爱着慕利冈神父。现在,她身上再也没有往日那个纤细、迷人的女孩的痕迹了。在宝宝克加玛待在罗切斯特的那两年里,她的块头大了许多,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她变得非常肥胖。即使是春干桥那位胆怯而矮小的切拉本裁缝师,也坚持要以超大号衬衫的价码,来索取缝制她的纱丽上衣的费用。
为了让宝宝克加玛免于闷闷不乐,她的父亲让她管理阿耶门连房子的前花园。她将她的暴烈情绪和痛苦都转到那座花园的营造上去了。人们大老远从果塔延跑来观看花园。
那是一块圆形的、成斜坡的地,四周是一条陡峭的碎石车道。宝宝克加玛将这块地变成一个由矮树林、岩石和承溜口构成的青葱翠绿的迷宫。她最喜爱的花是火鹤花,她搜集了许多火鹤花,还有鹿子百合、蜜月花和许多日本的变种。它们单一的多水分大花苞呈斑驳的黑色、血红色,或闪亮的橘色。它们突出而有斑点的肉穗花序则皆是黄色。在宝宝克加玛的花园中间,一个大理石雕成的可爱男童被昙花和草夹竹桃的花床围绕着,男童的“小鸟儿”源源不断地喷出一道银色的弧形水柱,水柱落入一个浅水池里,池里绽开着一朵蓝色的莲花。水池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个懒洋洋地倚靠在那儿的粉红色熟石膏精灵,它们面颊红润,头上戴着有帽檐的红帽。
宝宝克加玛在她的花园度过下午。她穿着纱丽和橡靴,手戴鲜橙色花园手套,挥动着一把修剪树篱专用的大剪刀。像驯狮人那样,她驯服了扭曲藤蔓,培育多刺的仙人掌,节制盆栽植物的成长,但纵容珍贵的兰花。她和天气作战,试图种植薄雪草和中国番石榴。
每天晚上,她以真正的乳脂涂抹她的脚,并将脚趾甲根部的外皮推进去。
而现在,在忍受了半世纪多的无情、吹毛求疵的注意之后,宝宝克加玛放弃了观赏性的花园,让它自生自灭。结果花园变得纷乱而荒芜,像一个表演动物已忘了把戏的马戏团。被人称为“共产主义帕恰”[(Patcha)的意思是“绿色的杂草”]的野草(因为它们像共产主义那样在喀拉拉兴盛起来),压制了较具异国色彩的植物。只有藤蔓继续生长着,像一具尸体上的脚趾甲,穿过粉红色熟石膏精灵的鼻孔,在它们中空的头部开出花来,赋予它们一种半惊讶、半欲打喷嚏的表情。
促使宝宝克加玛突然而随意地抛弃园艺的原因,是她有了一个新欢。她已在阿耶门连的房子装置了碟形天线。在客厅里,她以看卫星电视节目来统辖世界。这件事在宝宝克加玛心里激发出不可思议的兴奋之情,是不难理解的。它不是渐渐发生,而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金发女郎、战争、饥荒、橄榄球、性、音乐、军事政变……,它们都搭着同一列车到来,一起解开行李,待在同一家旅馆里。在以前的阿耶门连,最大的声音是巴士的音乐喇叭;现在,整个战争、飢荒、逼真的屠杀以及克林顿,都可以像仆人那样被召唤出来。因此,当宝宝克加玛的观赏性花园枯萎而死时,她正追随着美国NBA篮球联赛、一日赛程的板球赛,以及所有的大满贯网球赛。平日,她看“大胆和美丽”,以及“圣塔·芭芭拉”。在这些节目中,涂着唇膏,头发因喷上发胶而变僵硬的易怒金发女郎,诱惑了机器人般的男人,并且捍卫了她们的性帝国。宝宝克加玛爱她们鲜艳明亮的衣服,以及聪明、爱恶意取笑人的应答。在白天,这些节目的一些没有连贯的片段会回到她的脑海,让她咯咯地笑出来。
厨子克朱玛莉亚仍然带着那对已经使她的耳垂永久变了形的厚重金耳环。她喜欢看WWF频道的“摔跤狂”节目,节目里有脖子比头粗的胡克·霍肯和“完美先生”,他们穿着贴上亮片的莱卡弹性纤维纱绑腿,彼此凶暴地互殴。克朱玛莉亚的笑声隐约有一种小孩有时会有的残酷特质。
一整天,她们坐在客厅里,宝宝克加玛坐在有长扶手的藤椅或者躺椅上(视她双脚的情况而定),而克朱玛莉亚则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可随时转台)。两人一起封锁在吵闹的电视机所制造的寂静中,一人的头发已经雪白,另一人的头发被染成漆黑。她们参加所有比赛,利用所有广告中的折扣,有两次还赢了奖,得到一件T恤衫和一个热水瓶。宝宝克加玛将后者锁在她的食橱里。
宝宝克加玛爱阿耶门连的房子,珍惜她藉着活得比别人久而继承来的家具。玛玛奇的小提琴和小提琴架、欧帝食橱、塑胶篮状椅、德里的床、来自维也纳的梳妆台(象牙把手已破裂),以及维鲁沙所做的黄檀木餐桌。
她在转台时看到的BBC饥荒报道和战争新闻令她震惊。电视里对于愈来愈多绝望和无依无靠者的新焦虑,重新点燃她对革命和马列主义所怀有的恐惧。她把种族净化、饥荒和集体大屠杀视为她的家具所面临的直接威胁。
除非她正在使用门窗,否则她会将门窗锁起来。她为了特别的目的使用窗子——为了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为了付牛奶的钱,为了放出一只被诱捕住的胡蜂(宝宝克加玛叫克朱玛莉亚拿一条毛巾在屋内追逐它)。
她甚至锁住她那可悲的、油漆剥落的冰箱,冰箱里有克朱玛莉亚从果塔延的“上等面包店”买回来供一周使用的奶油小圆面包,以及两瓶她用来取代一般饮用水的米水。在作为隔板用的浅盘下的架子上,她存放着玛玛奇那套有椰树图案的晚餐餐具剩下的部分。
她将瑞海儿带来给她的十二瓶左右的胰岛素,放在储存奶油和芝士的小隔间里。她怀疑近来即使是天真无邪、眼睛又大又圆之人,也可能是偷陶器的盗贼,或者奶油小圆面包的觊觎者,或者巡视阿耶门连、想寻找进口胰岛素的糖尿病小偷。
✻
她甚至不相信那对双胞胎,认为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认为他们甚至会把自己所送的礼物偷回去。然后,她心痛地明白,在经过这些年之后,才不久的工夫,她又将他们视为一个单一体了。她决定不让过去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在她身上,所以立即更改了想法:她,是“她”可能将她自己所送的礼物偷回去。
她看着瑞海儿站在餐桌旁,也注意到艾斯沙似乎十分熟练的那种怪异的鬼祟,那种保持极端安静的能力。瑞海儿的安静使宝宝克加玛有种微微受到威胁的感觉。
“那么,”她说,她的声音尖锐而带着迟疑,“你有什么打算?你要待多久?做出决定了吗?”
瑞海儿试着说话,但声音却变得刺耳、粗糙,像一片马口铁。她走到窗边,打开窗——为了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离开时记得将窗子关上。”宝宝克加玛说,然后将她的脸封闭起来,像关上一个橱子。
✻
你再也无法从窗口看到那条河流。
在玛玛奇以阿耶门连的第一扇折叠式滑门将后阳台封闭起来之前,你可以从这扇窗看到那条河流。约翰·伊培神父和阿莉玉蒂阿玛奇[“阿玛奇”是一种对母亲的尊称](艾斯沙和瑞海儿的曾祖父母)的油画像被人从后阳台拿下来,然后挂在前阳台上。
现在,这两幅画像就挂在那儿,“受祝福的小孩”和他的妻子,挂在架设起来的野牛头标本的两边。
伊培神父对着道路(而不是河流)摆出他那充满自信的祖先的微笑。
阿莉玉蒂阿玛奇看起来较迟疑不决,仿佛想转身,但却不能。或许对她而言,放弃河流不是一件轻易之事。她的眼睛望向丈夫注视的方向,但是心却望向另一个方向。她那沉重、晦暗、戴在耳朵上的大金耳环(“受祝福的小孩”象征)拉长了她的耳垂,且垂到她的肩膀。经由她的耳洞,你可以看到散发热气的河流、那些弯入河流的幽暗的树,以及坐在船上的渔夫,还有鱼。
虽然你再也无法从这栋房子看到河流,但是,就像贝壳总是带着海洋的感觉那样,阿耶门连的房子仍然带着一种河流的感觉。
一种汹涌、翻滚、鱼儿游动的感觉。
✻
当瑞海儿站在餐室的窗旁,而风吹动着她的头发时,她可以看到雨咚咚地打在玛玛奇以前的腌果菜工厂生锈的马口铁屋顶上。
天堂果菜腌制厂。
坐落在这栋房子和河流之间。
以前,他们常常做腌果菜、果汁汽水、果酱、咖啡粉和凤梨罐头。他们也曾(非法地)做过香蕉酱,但是后来食品协会将它查禁了,因为根据他们的说明书,那既不是果酱,也不是果冻。他们说,那东西太稀了,所以不是果冻;太稠了,所以不是果酱。一种模棱两可、无法归类的浓度。
根据他们的说明书。
现在回想起来,瑞海儿觉得他们家族中这种分类上的困难,似乎不只局限在果酱和果冻的问题而已。
或许阿慕、艾斯沙和她都是最糟糕的逾越者。但不只是他们,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都打破了规则,都闯入禁区,都擅改了那些规定谁应该被爱、如何被爱,以及得到多少爱的律法,那些使祖母成为祖母、舅舅成为舅舅、母亲成为母亲、表姐成为表姐、果酱成为果酱、果冻成为果冻的律法。
在那个时候,舅舅变成父亲,母亲变成他人的爱人,而表姐死了,葬礼也举行了。
在那个时候,无法想象之事变成可以想象之事,而不可能发生之事真的发生了。
甚至在苏菲默尔的葬礼之前,警方便发现了维鲁沙。
当手铐碰到他的皮肤时,他的手臂生起了鸡皮疙瘩。散发酸金属味道的冰冷手铐,就像公车的钢制扶手,和售票员握过那扶手的手所散发的气味。
这一切结束后,宝宝克加玛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仿佛她与“种”和“得”无关似的。她用她的小脚走回十字绣那儿。她的小脚趾不曾碰到地板。将艾斯沙送回到他父亲那儿是她的主意。
玛格丽特克加玛的丧女之痛盘绕在她心里,像一个愤怒的弹簧。她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在她回英国之前的那几天,只要能够,她便赏艾斯沙一个巴掌。
瑞海儿看着阿慕收拾艾斯沙的小行李箱。
“或许他们是对的,”阿慕轻声说,“或许男孩子需要一个爸爸。”瑞海儿看到她的眼睛变红,而且没有任何生气。
✻
他们向海德拉巴的一位双胞胎专家请教。他在回信中说,将一对异卵双胞胎分开是不智之举,但是异卵双胞胎和一般的兄弟姐妹没有两样,虽然他们当然会经历家庭破碎的孩子所经历的一切烦恼,但事情不过如此。不会有任何反常之处。
因此,艾斯沙被送走了,坐在火车上,带着他的马口铁行李箱,那双灰褐色的尖头鞋被包在卡其大袋子里。头等车厢,在前往马德拉斯的马德拉斯邮车上过一夜,然后和他父亲的一个朋友从马德拉斯前往加尔各答。他有一个放着番茄三明治的午餐盒,以及一个有老鹰图案的“老鹰”牌热水瓶。他的脑海中出现可怕的景象。
雨,奔涌的漆黑河水,以及一种味道,一种令人觉得恶心的香味,像微风中即将凋谢的玫瑰的味道。
但最糟的是,他的脑海里有一个长着老人嘴巴的年轻人的记忆,有一张肿胀的脸和一个破碎的、上下颠倒的微笑的记忆,有一摊不断在扩张,并映出一只赤裸灯泡的清澈液体的记忆,有一只张开的、转动的盯住他的血红眼睛的记忆。而艾斯沙做了什么?他注视那张他所爱的脸,忆然后说:是的。
是的,是他。
艾斯沙的章鱼无法抓到的话语:是的。用真空吸尘器吸也吸不出来。那话语待在那里,深入某个折层或沟畦,就像臼齿之间的一根芒果丝,无法以忧虑让它松落。
✻
纯粹从实际的观点来看,我们或许可以正确地说,这一切都是在苏菲默尔来到阿耶门连的时候开始的。或许事情的确可以在一日之内发生变化,而数十个小时的确可以影响人一生的结局。当这件事情发生时,那数十个小时就像从被火烧过的屋子救出的残骸一样,就像被烧焦的时钟、燃烧过的相片,或焦黑的家具一样,必须从废墟中挖掘出来,然后让人仔细检查;必须保存起来,并且让人来解释。
琐屑的事件,平常的事物,被砸碎了,然后被重建起来,并赋予新的意义。突然间,它们变成故事中发白的真相。
然而,认为这一切都开始于苏菲默尔来到阿耶门连那日,只不过是看待这件事情的方法之一。
同样地,我们也可以说,事实上这件事开始于数千年前;开始于马克思主义论者到来之前;开始于英军攻下马拉巴尔之前;开始于荷兰人往北推进之前;开始于瓦斯科·达·伽马抵达之前;开始于马拉巴尔的扎莫林[“扎莫林”是古代马拉巴尔之王的称号]征服卡利卡特之前;开始于被葡萄牙人谋杀的三位穿紫袍的叙利亚正教主教,被人发现浮在海上之前——盘绕的海蛇骑在他们的胸腔上,牡蛎和他们纠结的胡须缠绕在一起。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件事开始于基督教乘船到来,并且像茶包中的茶那样渗入喀拉拉之前。
我们也可以说,事实上,这件事开始于爱的律法被订立之时——那种规定谁应该被爱,和如何被爱的律法。
那种规定人可以得到多少爱的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