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决定去死11

11

爱德华嗅得到那片土地的芬芳—正是旱季,灰尘钻进了他的鼻孔,他很开心,因为感受到土地的存在,便是感受到自己的鲜活。十七岁的他骑着一辆进口自行车,刚刚离开巴西利亚的美国学校,外交官的子女都在这里上学。

他憎恶巴西利亚,但又深爱着巴西人民。两年前,他父亲被任命为南斯拉夫大使,那时,大家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国家会血腥地分崩离析。米洛舍维奇执掌政权,男男女女们都按照不同的方式生活,大家努力地想克服地区争端,希望能和谐共处。

父亲驻扎的第一个国家恰好是巴西。在爱德华的想象中,那里有海滩、狂欢节、足球比赛,还有音乐。然而他却停留在首都,一个离海滩十万八千里,只为政客、官僚、外交官及他们的子女修建的城市。

爱德华厌恶生活在那里。他终日埋头读书,希望与同学友好相处,却归于失败。他苦苦寻找着一种方法,能够把兴趣转移到名车、时尚跑鞋、名牌时装这些青年人之间唯一的话题上,但却徒劳无功。

有时,有人会邀请他参加宴会。宴会厅的一侧,男孩子们烂醉如泥;另一侧,女孩子们装作事不关己。毒品暗中流传。几乎所有能搞到的毒品,爱德华都尝试过了,而对其中任何一种他都提不起兴趣。毒品或让他兴奋过度,或让他昏昏欲睡,也就让他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失去了好奇。

家人很担心。这孩子需要好好栽培,以便将来继承父亲的事业。尽管爱德华才华横溢—他喜欢学习,有艺术欣赏力,学习外语的能力很强,对政治也感兴趣,但是,他缺少外交官应该拥有的一种最基本的素质,他把与人交往视为畏途。

尽管父母常带他出席各种聚会,家中大门一直向美国学校的同学敞开,每个月零花钱也不少,但爱德华几乎从不和朋友出门。一天,母亲禁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不带朋友回家吃饭呢?

“跑鞋的牌子我都知道了,随便跟人上床的姑娘的名字我也熟悉了,再也没有任何有趣的话题可谈。”

直到有一天,一位巴西姑娘出现了。儿子开始早出晚归,大使与夫人却平静以待。谁也不清楚爱德华是怎么认识那个姑娘的,但一天晚上,他带她回家吃了晚饭。女孩很有教养,他们很开心,这小伙子终于知道与陌生人交往了。不但如此,姑娘的出现也令两人卸下了心头重负:爱德华不是同性恋!原来两人都这么想,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他们对玛丽亚(女孩的名字)很亲切,就像未来公婆一般,尽管他们知道两年之后就要改换驻地,而且根本不希望儿子与异域女人结合。他们自有计划,儿子将来会遇到一位法国或德国的名门闺秀,在大使为他铺就的辉煌外交路上,有她陪伴会让他极尽体面。

然而,爱德华却爱得一日深似一日。母亲对此焦虑不堪,只能询问丈夫的意见。

“外交的艺术在于让对手等待。”大使说,“初恋可能终身难忘,但总会结束。”

但爱德华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把一些稀奇古怪的书搬回了家,在房间里搭建了一座金字塔,每天晚上与玛丽亚一起焚香,而且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看着墙上一幅奇怪的图。而他在学校的成绩却下降得厉害。

母亲虽不懂葡萄牙语,却还看得懂那些书封面上的图:十字架、火刑堆、悬在空中的女巫、异质文化的图腾等等。

“我们的儿子正在看很危险的书。”

“危险的是巴尔干的现状。”大使回答道,“有传闻说斯洛文尼亚想要独立,这可能把国家拖进战争。”

而母亲对政治毫不关心,一心想知道自己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一个劲儿地焚香呢?”

“为了掩盖大麻的味道。”大使说,“我们的儿子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不至于相信那些有香味的细棍能够招魂。”

“我的儿子竟然吸毒了!”

“暂时而已。我年轻时也吸过大麻,后来就烦了,他也会烦的。”

女人很自豪,也放了心:她的丈夫有经验,沾染过毒品,居然戒得掉!有这般意志力的男人可以控制任何局势。

有一天,天气甚好,爱德华想买一辆自行车。

“你有奔驰,还有司机随车伺候。为什么又要买自行车呢?”

“为了与大自然接触。我和玛丽亚想出去旅行十天。”他说,“这附近有个地方,水晶藏储量非常丰富。玛丽亚说水晶会放射出积极的能量。”

他的父母接受的是共产主义教育,知道水晶不过是一种矿产,按照特定的原子顺序排列,根本不会释放任何积极或消极的能量。他们研究了一番,发现这种“水晶能量”的说法俨然已经非常流行。

如果他们的儿子不幸在官方宴会上谈到这个话题,其他人一定会觉得荒唐而又可笑。大使生平第一次承认自己的处境非常不妙。巴西利亚这个城市,流言满天飞,不久人们就会知道爱德华涉足原始迷信,而使馆里的对手会觉得他是和父母学的。外交,不但是一门等待的艺术,还需要具有一种能力,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符合常规与礼仪的外表。

“儿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父亲说,“南斯拉夫外交部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你会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外交新星。你需要学学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爱德华离家出走,那天晚上没有回家。他父母给玛丽亚家里打了电话,甚至往停尸房和医院都打了电话,却一无所获。母亲对父亲治家的能力失去了信任,尽管他极为擅长与外人谈判。

第二天,爱德华饥肠辘辘、睡眼惺忪地回来了,吃过饭便回了房间,焚香,念咒,睡了整整一下午再加一个晚上。醒来时,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映入了他的眼帘。

“去看水晶吧。”母亲说,“我会向你父亲解释的。”

就这样,那个干燥多尘的下午,爱德华开心地向玛丽亚家骑行。城市设计得真精妙(这是建筑师的看法),或者说,城市设计得真拙劣(这是爱德华的看法),竟然连一个拐弯都没有。他径直骑行在快车道右侧,仰头望着天空,天上白云朵朵,却一滴雨都不会落下。突然,他感到自己正飞速地向着天空飞升,然后陡然直落,撞在柏油路上。

砰!

我出了车祸。

他的脸紧紧贴着柏油路面,想翻个身,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他听到汽车的刹车声,人们在大喊,有人走过来想扶他起来,却传来了这样的喊声:“千万别动他!现在动了他,他一辈子就只能坐轮椅了!”

时间变得如此漫长,爱德华开始感到害怕。与父母不同,他相信上帝,相信死亡之后灵魂不灭,但即便如此,生活对他也太不公平了—他刚刚十七岁,便要早夭在异国他乡,眼睛望着地,屁股朝着天。

“你还好吗?”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问。

不,不好。他动不了,连话都说不出。最糟糕的是,他依然意识清醒,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都很清楚。怎么没有昏迷呢?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虔诚地寻找上帝,上帝却对他毫无同情之心。

“医生就要来了,”一个人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但别紧张。没什么大事。”

是的,他能听见,他希望这个人—一个男人—继续说下去,他需要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他是个成年人,他明白,情势严峻时人们总是这样讲。他想起了玛丽亚,想起了贮藏着水晶的山峦,那里充满了积极的能量。而巴西利亚却是他知道的最大的消极能量聚集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安慰他,他却自事故发生后第一次感到害怕。一种尖锐的痛楚,从头部开始,仿佛传遍了全身。

“医生来了。”男人握住他的手,对他说,“明天,你又可以骑车了。”

然而第二天,爱德华却躺在医院里,双腿及一只胳膊打上了厚厚的石膏,三十天内都不能离开医院半步,只能听着母亲嘤嘤哭泣,看着父亲暴躁地打电话。医生每隔五分钟就要重复一遍,最危险的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了,他的脑部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家人把电话拨到了美国大使馆,那里的人从来不相信公立医院的诊断,他们自有一套完善的医疗服务体系,还有一份巴西医生的名单,都是美国人认为有能力治疗他们的外交官的专家。有时候,出于睦邻友好,其他外交使团也可以借用这套医疗服务体系。

美国人带来了最新设备,给爱德华做了多项检查,最终他们得出了一贯的结论:公立医院的医生诊断正确,措施得当。

公立医院也许还有好医生,但巴西的电视节目却糟糕透顶,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是如此,爱德华几乎无事可做。玛丽亚来医院的次数日渐减少,也许她已经找到另一个男友,与她一起去看水晶山了。

大使与夫人却天天来医院看望他,这与女朋友的疏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过,他们不愿意把家里的葡萄牙语书籍带给他,借口是不久之后他们就会调任,犯不着去学一门再也用不上的语言。这样,爱德华只能与其他病人聊聊天,同护工们谈谈足球,或者读读无意中得到的杂志。

直到有一天,一位护工给了爱德华一本书,这书是别人给他的,他觉得“太厚了,简直没法读”。而正是从那一刻开始,爱德华走上了一条不同的路,一条引他来到维雷特的路。对他来说,现实并不存在,同龄人的行为也丝毫影响不到他。

这本书描写的是一些空想家的生活,他们的思想撼动了整个世界。他们想建立人间天国,终其一生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同。书里有耶稣基督;有达尔文,他认为人类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有弗洛伊德,他断言睡梦具有重要意义;有哥伦布,为了寻找一块新大陆,他变卖了女王的珠宝;还有马克思,他认为所有人的机会都应该均等。

书里还描写了一些圣徒。如依纳爵·罗耀拉,这个巴斯克人风流成性,参加了无数战役,亲手杀死过许多敌人;潘普洛纳一役,他受了伤,在病榻之上理解了整个世界。圣特雷萨,为了找到通向上帝之路,她试过所有方法,直到有一天无意间走过一条走廊,在一幅画前站定。圣安东尼,厌弃了本来的生活,自我流放到不毛之地,与魔鬼共处了十年,经历了所有的诱惑。亚西西的圣方济各,一个同爱德华差不多的男孩,喜欢与飞禽对话,父母为他设计了一切,他却弃之如敝履。

那天下午,他开始阅读这本“厚书”,反正也没有其他事让他分心。夜半时分,护士走了进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因为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灯。爱德华连头都没抬,只用一个手势便打发了她。

这些男人与女人撼动了世界。这些男人与女人如他、他的父亲或者与他渐行渐远的女友一般平凡,面对程式化的生活,也有普通人的焦虑与不安。对宗教、上帝、思想的传播或新观念,他们其实并没有特殊的兴趣,但是突然有一天,他们决定改变。这本书很有趣,因为每个人物的生活中,都会出现一个神奇的瞬间,让他们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堂影像。

这些人不肯让时光虚度。为了达成所愿,他们可以沿街乞讨,也可以谄媚王侯。可以将清规戒律视为敝履,也可以从容面对当权者的愤怒。可以和平外交,也可以动用武力。然而,他们却从不退缩,总可以战胜困难,化被动为主动。

第二天,爱德华拿出了金表,交给给他这本书的护工,请求他把表卖掉,把这类书全买回来。可这样的书却只有这一本。他找来其中一些人物的传记,读后却发现这些人总被描写成上帝的选民或受到神启的人,而不是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进行艰苦斗争的普通人。

这本书让爱德华着了魔,他严肃地考虑着成为圣徒的可能。车祸也许会成为他生活改变的契机。但是他的腿断了,在医院里他看不到任何幻影,没有一幅画可以震撼他的心灵,也没有朋友可以和他在巴西高原上建起一座教堂,而沙漠又远离这里,那里的政治问题堆积如山。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可以做些事情。他要学习绘画,向世人展示那些圣徒眼中的影像。

后来,他取下了石膏,回到了使馆。他是大使的儿子,其他的外交官总是照顾他、关心他、娇惯他。他央求母亲替他报一个绘画班。

母亲说,他已经落下了很多课,现在最重要的是补课。爱德华不干了:他一点儿也不想学什么地理或其他科目。

他想成为画家。一不小心,他说漏了嘴:

“我想画出天堂的影像。”

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向他保证会跟朋友们聊聊,看看城里哪个绘画班最好。

那天下午,大使下班回家,看到妻子在房间里哭成了泪人。

“我们的儿子疯了。”她说,眼泪夺眶而出,“车祸伤了他的脑袋。”

“不可能!”大使生气地说,“美国人指定的医生给他做了检查。”

妻子把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这很正常,不过是年轻叛逆而已。你再等等看,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但这一次,等待却没有任何结果,因为爱德华迫不及待地要开始新的生活。两天之后,爱德华等不及母亲朋友的建议,自作主张在一家绘画班报了名。他开始学习色谱与透视,整天与一些从不谈论跑鞋牌子或跑车样式的人混在一起。

“他和搞艺术的混在一起。”母亲哭着对父亲说。

“让他去吧。”大使回答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厌倦的。就像他厌倦了恋人、水晶、金字塔、焚香和大麻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爱德华的房间变成了一个临时画室。在父母看来,他的画作简直是乱七八糟,里面有圆圈、奇异的色彩组合、原始图腾,还有做祈祷状的人。

爱德华一贯是个独来独往的小伙子,来巴西利亚两年了,都不曾带朋友来家里。但现在,他家里出入的净是奇怪的人。他们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听一些骇人的音乐,把音量开到最大,毫无顾忌地抽烟喝酒,视礼仪如粪土。一天,美国学校的校长请大使夫人过去,要和她谈一下。

“你儿子大概是吸毒了。”他说,“成绩已经不及格了,如果再没有改观,下个学期我们将不能为他注册。”

大使夫人直接来到大使的办公室,把这一切告诉了他。

“你老是说时间会让一切恢复正常!”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的儿子吸毒,你的儿子疯了,他脑子有严重的问题,可你却只顾着酒会与社交!”

“小点声。”他央求她。

“我不会小声说话,这辈子都不会,除非你拿出个主意来!这个孩子需要帮助,你明白吗?他需要治病!你想想办法。”

大使有些担心妻子的吵闹会影响他在下属面前的形象,但他并不认为爱德华对绘画的兴趣会持续很长时间。大使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知道如何正确地处事,因而郑重其事地拟定了计划,正式向这个问题宣战。

首先,他打电话给美国大使,委婉地请求借用一下该使馆的医疗设备。那边应允了。

然后,他重新找了一些信得过的医生,向他们讲明了情况,要求他们对已做过的检查重新复核。医生担心卷入官司,便按着大使的要求办了,而结论依然是无任何异常。大使离去之前,医生要求他在一份文件上签名,声明从此之后,不追究美国使馆因提供医生姓名而引起的任何责任。

随后,大使来到爱德华接受治疗的医院,与院长谈了谈儿子的问题。他要求他们以常规检查为借口,帮儿子验一次血,看看到底有没有残留的毒品。

儿子验了血,却没有任何吸毒的迹象。

现在,只剩下计划的第三步,也就是最后一步了。他要亲自和爱德华谈谈,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在掌握全部情况之后,他才能作出正确的决定。

父亲与儿子坐在客厅里。

“你让你母亲很担心。”大使说,“你的成绩下滑得厉害,下学期都不知道能不能注册入学。”

“可是爸爸,我在绘画班的成绩上升得很快。”

“你对艺术有兴趣,我觉得很欣慰。但是你有的是时间搞艺术。现在,你得完成高中学业,这样我才能把你领上外交这条路。”

发表意见前,爱德华思索了很久。他想起了车祸,想起了那本关于天堂见证者的厚书—说到底,那本书不过是一个契机,让他看到了自己的真实意愿而已,还想起了玛丽亚,他再也没有听人谈起过她。踌躇良久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给了父亲这样的答复:

“爸爸,我不想当外交官。我想画画。”

父亲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知道怎么对付。

“你可以画画,但在这之前你要完成学业。将来,在贝尔格莱德,在萨格勒布,在卢布尔雅那,在萨拉热窝,我们可以给你办画展。以我的影响力,可以帮上你很多。但是你必须完成学业。”

“如果那样做,我的路就太容易了。随便上一个大学,学习我并不感兴趣的专业,会挣很多钱。但这样,绘画就退到第二位了,我也会完全忘记自己的志愿。我需要学会用绘画挣钱。”

大使生气了。

“儿子,你什么都有,有爱你的家人,有房子,有钱,有社会地位。但是,你知道,我们国家的局势很复杂,内战的谣言满天飞。也许明天一早,我就不在这儿了,那我可就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爸爸,我会帮我自己,请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把‘天堂的影像’画出来。人们在内心深处感受到的一切,我要用形象再现出来。”

大使赞扬了儿子的决定,微笑着结束了谈话。他决定再给他一个月—说到底,外交是一种推迟决定的艺术,直到问题自己解决为止。

一个月过去了,爱德华依然全心投入绘画之中。他还在与古怪的人交往,听那些会引起心理不适的音乐。更糟糕的是,因为与一位老师争论圣徒是否存在,他被美国学校开除了。

现在可没时间再推迟决定了,大使决心最后一搏。他把儿子找来,准备与他进行一场男人间的对话。

“爱德华,你已经到了承担责任的年龄,我们忍无可忍了。你该放弃当画家的愚蠢念头,找准一个职业方向。”

“爸爸,当画家就是我的职业方向。”

“你完全无视我们的爱。我们尽了一切努力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你以前并不这样,我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车祸后遗症。”

“你明白,爸爸,我爱你们胜过生命里的一切事,一切人。”

大使清了清嗓子,他不习惯这种直接表达感情的方式。

“那好,看在你爱我们的分上,求你了,照你妈妈的希望去做吧。暂时放下绘画这件事,结交一些社会地位相同的朋友,好好学习吧!”

“爸爸,你是爱我的。可你不能这样要求我,因为你一直是我的榜样,教会我为了喜欢的事情而奋斗。你不能要我成为一个没有独立主张的人。”

“我说了:看在爱的分上。我从未这样说过,孩子,但是我现在求你。看在你爱我们的分上,也看在我们爱你的分上,回家吧!不是说你的肉体,而是你的心。你在逃离现实,自欺欺人。

“从你出生那天起,我们就对你寄托了全部希望。你是我们的一切,你是过去,你更是未来。你的祖父母只是普通公务员,为了当外交官,为了获得好的发展,我就像斗牛一样努力。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开路,让你的路更容易走。我精心保存着第一次以大使名义签名时用的笔,想着有一天你也坐到这个位置,便把它转送给你。

“孩子,别让我们失望。我们活不了很久了。知道你走上生活的阳关大道,我们才可以安安生生地死。

“如果你真的爱我们,请按我的要求去做。如果你不爱我,那就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爱德华长久地凝视着巴西利亚的天空,看着朵朵白云飘过蓝色的天际。云朵很美,但是落不下一滴雨,去滋润中央高原干涸的土地。他如云朵一般空虚。

如果他坚持自己的选择,母亲会备受煎熬,终至虚弱不堪,而父亲也会失去工作热情,心爱的儿子教育上的失败会让两个人内疚不已。但如果他放弃了绘画,天堂的影像便永远不会出现于世人面前,而世间的其他一切也再不可能让他激动与快乐。

他环顾左右,看到了自己的画。他想起每一次下笔时倾注的爱与感情,忽然觉得这些都是平庸之作。他是个冒牌货:他没有被上帝选中,便想完成这件事,代价是让父母倍感失望。

天堂的影像属于蒙上帝恩宠的男人或女人,虽然在书里他们只是以英雄或信仰的殉难者面目出现。孩提时代,他们便知道世界需要自己,书中的描写不过是小说家的臆想。

晚饭时他对父母说,他们是对的:他从前的想法不过是青年时代的痴梦,现在他对绘画的热情已经消退了。父母很开心,母亲拥抱着儿子,高兴得流下了眼泪。一切都回归了正常。

晚上,大使悄悄地庆祝了胜利,开启了一瓶香槟一个人享用。等他回了房间,妻子已经安然地进入梦乡,这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

第二天一早,他们却发现儿子的房间一片狼藉。爱德华用刀把画划成了碎片,呆坐在角落里,抬头望着天。母亲拥抱着他,告诉他他们有多爱他,但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已经厌倦了爱的故事,再不想弄懂这爱。他本想放弃理想,听取父亲的劝告,但是在这条理想之路上,他已经行得太远,早已越过了人与梦想之间的深壑。现在,他已不能回头了。

既不能继续向前,也不能转身回头。因此,逃避成为了最简单的出路。

爱德华在巴西又待了五个月。精神科专家给他看过病,诊断他得了一种罕见的精神分裂症,也许是车祸的后遗症。随后,南斯拉夫内战爆发,大使被急召回国。问题越积越多,家人无法照看他,只能把他送到新开办的维雷特精神病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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