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决定去死12

12

天黑了,爱德华终于讲完了故事,两人冻得瑟瑟发抖。

“我们进去吧,”他说,“晚饭已经开始了。”

“小时候,我每次去看祖母,都会长久地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画上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天主教徒所说的圣母。她站在世界之巅,张开双臂拥抱着大地,光芒从她身上发散出来。

“那幅画里圣母脚下踩着一条活生生的蛇,那是最让我困惑的地方。我就问祖母:‘她不怕蛇吗?她不担心蛇咬她的脚,把她毒死吗?’

“我祖母回答:‘《圣经》里说,蛇给世间带来了善,也带来了恶。而圣母则用她的爱把这善与恶掌控在手中。’”

“这与我的故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认识你不过一个星期,说‘我爱你’好像为时过早。可我恐怕挺不过今天晚上了,与你说这个又似乎为时已晚。但是,爱,正是男男女女极尽疯狂之处。

“你告诉了我这个爱的故事。我真心相信你父母是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然而这爱却几乎毁了你的生活。我祖母家的那幅画里,圣母脚下踩着一条蛇,这说明爱是两面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爱德华说,“电击是我自找的,因为你让我不知所措。我不能确定自己的感受,爱曾毁了我。”

“不要害怕。今天我恳求伊戈尔医生让我离开这里,我想选择一个喜欢的地方,永远合上我的双眼。可当我看到护士们抓着你,我明白了什么是我离世时想看到的形象,就是你的那张脸。所以,我决定不走了。

“电击之后,你睡得正香,我的心脏病又犯了,我以为大限就要到了。我看着你的脸,猜测着你的故事,准备幸福地赴死。但是死神却没有来,也许是还年轻的缘故,我的心脏又一次挺了过去。”

他垂下了头。

“被人爱着,你不需要害羞。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让我爱你,让我再为你弹一夜钢琴—如果我还有气力的话。

“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如果你听到有人说我要死了,请到我的病房来,让我实现我的愿望。”

爱德华久久地不发一言,维罗妮卡以为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不想这么早地离开。

终于,他望着维雷特外的隐隐青山,说:

“如果你想离开,我会把你带出去。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穿上外套,再带上点钱。然后,我们就走。”

“我们不会在一起很久的,爱德华。你知道原因。”

爱德华没有回答。他回到病房,不一会儿便穿着外套走了出来。

“我们会天长地久,维罗妮卡。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白天黑夜,我都曾试图忘记天堂的影像。我几乎做到了,然而它们似乎又回来了。”

“我们走吧。疯子就应该做疯事。”

那天晚上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人们发现少了四个人。

泽蒂卡不在了,经过长久的治疗,她终于获得了自由。玛丽应该去了电影院,那是她常去的地方。爱德华也不在,可能还没有从电击中恢复吧—想到这里,所有的病人都不寒而栗,只好闷头吃饭。

最后,那个绿色眼眸、棕色秀发的女孩也不在。所有人都知道她绝对撑不过这个周末。

在维雷特,没有人会公然谈论死亡。但是他们的缺席太过引人注目,尽管大家都装成没发生什么事一样。一条小道消息在桌子之间传开。

有些人禁不住哭了,因为那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活力的姑娘,现在却躺在医院后面的小小停尸房里。只有最大胆的人才敢从那里经过,而且必须是在大白天,阳光照耀着一切。那里有三张大理石桌,新死的尸体总是盖着床单,停放在其中一张桌子上。

大家都知道,今天晚上维罗妮卡正躺在那里。疯人院中曾经有个病人,喜欢弹钢琴扰人清梦。真正的疯子不出一个星期便会忘得一干二净。少数人听到这个消息会真的觉得难过,主要是些护士,她们曾在重症监护部照顾过维罗妮卡。但是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接受过训练,不会与病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因为一些人会离开,一些人会死去,而绝大部分人的病情会不断恶化。她们会伤心一阵儿,但哀伤很快就会过去。

绝大部分病人听到消息时,会故作震惊与哀伤,实际上他们更觉得欣慰。因为死亡天使又一次大驾光临维雷特,而他们却幸免于难。

晚饭后,博爱会聚在了一起。一位成员传达了一个口信:玛丽没有去电影院。她这一去便不会回来了。不过,她留给他一封信。

大家仿佛毫不在意:她总是与众不同,比任何人都疯。大家住在这里,对这里很满意,唯独她适应不了。

“玛丽永远不明白我们大家有多幸福。”一个人说,“我们与朋友间有很多相同之处。我们按照同样的作息生活,时不时还一起出去活动活动。我们组织讲座,讨论一些重大问题,还可以就此展开辩论。我们的生活几近完美,外面的人想要都得不到。”

“这个你还没说呢:在维雷特,我们被保护了起来,失业、波黑战争、经济危机或暴力,通通影响不到我们。”另一个人评论道,“我们在这里找到了和谐。”

“玛丽交给我一封信。”捎口信的那个人一边说,一边挥了挥信封,“她要求大声朗读,仿佛要跟我们所有人告别。”

年纪最大的人打开了信封,按照玛丽的要求读了起来。读到一半他想停下来,但太迟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读完。

我曾经读过一位英国诗人的作品,那时我尚年轻,还当着律师。其中一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做汩汩而出的泉水,不要做一潭死水。”我曾以为他错了:汩汩而出蕴藏着危险,会淹没土地,那里住着我们所爱之人,这爱与热情会把他们吞没。因此,我尽力让自己生活得如死水一潭,在内心筑起樊篱,从来不曾逾越半步。

不曾想,因为某种我永远无法理解的原因,我得了恐惧症。我成为了泉水,喷涌而出,淹没了周遭的一切,这是我终身奋斗想要避免的。结果,我住进了维雷特。

治愈后,我又变回了一潭死水,这时我认识了你们。感谢你们给我的友情、关怀,还有那么多幸福的时光。我们如鱼缸中的鱼儿,饿了便有人给我们吃的,想看外面的世界,透过玻璃窗便能看到。这让我们觉得幸福。

但是昨天,我听到了钢琴声,弹琴的那个女孩恐怕今天就要死去,这让我发现了更为重要的事:这里的生活与外面的生活完全一样。无论是外面还是这里,都是人以群分,大家建构起自己的城墙,不允许异类打扰自己的庸碌。因为习惯而去做事,因为被迫而去娱乐,学习完全无用的知识,其他人爱发怒就发怒吧。人们最多看看新闻—就像多少次我们一起看新闻那样,只是为了确信在这个充满了问题与不公的世界,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或者可以这样说:博爱会与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不一样,对玻璃缸外面的世界,人们总是避之不及。一定时期内,这的确会令人欢欣鼓舞。然而人会变的,我现在想去冒险,尽管我已经六十五岁了,也清楚这个年龄会带给我很多限制。我要去波黑,那里的人正等待着我,尽管他们还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但是我知道我是个有用的人,一次冒险抵得上一千个舒服安逸的日子。

信读完了,博爱会的成员相继回到病房,他们暗想,玛丽真疯了,疯得不可救药。

爱德华与维罗妮卡挑了一家卢布尔雅那城最贵的餐厅,要了最好的菜,点了三瓶一九八八年的萨弗拉红酒—本世纪最好的葡萄酒之一,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们吃着晚餐,一次都没提维雷特,没有提过去,更没提未来。

“我喜欢你讲的那个蛇的故事。”他说,再一次斟满了酒杯,这已经说不清是第几次了。“不过,你的祖母老糊涂了,那故事她解释得不对。”

“对我祖母放尊重些!”维罗妮卡大喊道,她酒意正浓,喊声令所有宾客为之侧目。

“为这姑娘的祖母干一杯!”爱德华边说,边站了起来,“为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从维雷特逃出来的姑娘的祖母干一杯!”

宾客们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自己的菜上。

“为我的祖母干杯!”维罗妮卡坚持不懈。

餐厅的老板来到他们的桌前。

“对不起,请文明一些。”

他们安静了片刻,但没过多久又大喊了起来,说的都是些疯言疯语,举止也很不得体。餐厅老板再一次来到饭桌前,说他们不需要付钱,但必须马上离开。

“这些酒贵死了,我们可省钱了!”爱德华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得快点离开。等一会儿,这人该改主意了。”

但是老板主意已定。他拉开维罗妮卡的椅子,虽然表面上很客气,实际上却希望她快点起身。

他们来到中心广场。维罗妮卡看着修女院的租屋,酒劲儿倏地过去了。她再一次想起自己就要死去的事实。

“再买点酒吧。”她恳求爱德华。

附近正巧有家酒吧。爱德华买了两瓶酒,两人坐在地上开始对饮。

“我祖母讲的故事有什么不妥?”维罗妮卡问。

爱德华喝了不少酒,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想起自己在餐厅说了些什么。他继续说:

“你祖母说圣母脚下踩着一条蛇,是因为爱必须控制善与恶。这是一种美丽而又浪漫的解释,但不是事实。其实我看过这幅画,是我想画的天堂的影像中的一幅。我曾问过自己为什么要把圣母的形象画成这样。”

“为什么?”

“因为,圣母代表着女性的力量,可以控制代表智慧的蛇。如果你曾注意过伊戈尔医生的戒指,你会看到那上面镌刻着两条蛇盘旋在一根手杖上,这是医生的象征。爱高于智慧,正如圣母高于蛇。对于她来说,一切都是启示。她不会去判断善与恶。”

“你知道吗?”维罗妮卡说,“圣母从不理会别人的想法。想想吧,她怎么跟全世界的人解释圣灵感孕的故事!她什么都不解释,只是说:‘就这样发生了。’你知道其他人会怎么说吗?”

“我当然知道了。会说她疯了!”

两个人笑了。维罗妮卡端起酒杯。

“恭喜你。你应该把天堂的影像画出来,而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我会从你开始画。”爱德华回答道。

小小的广场旁边,有一座小小的山丘。小小的山丘上面,有一座小小的城堡。维罗妮卡与爱德华沿着山路往上走,一边骂,一边笑;一边在冰上滑行,一边抱怨着山路难走。

城堡旁边有一个巨大的黄色吊车。第一次来卢布尔雅那的人,会觉得城堡正在整修,不久之后工程便会结束。而城中居民却知道,吊车已经在那里放了很多年,尽管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维罗妮卡告诉爱德华,幼儿园的小孩画城堡时,总爱把吊车也加进去。

“而且,那吊车比城堡保存得更好。”

爱德华笑了。

“你恐怕就要死了。”他仗着酒劲儿说了这句话,但语气中依然流露出一丝恐惧,“这样爬山,你的心脏可受不了。”

维罗妮卡给了他一个长吻。

“好好看着我的脸。”她说,“用你心灵的眼睛记下它,有一天,你要把它再现出来。你可以从这张脸开始画,但是你一定要继续画下去。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你信上帝吗?”

“我信。”

“那好。请以你相信的上帝的名义发誓,一定要画我。”

“我发誓。”

“还有,画完我之后,一定要继续画画。”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发这个誓。”

“你能。我还要跟你说:谢谢你赋予我生命的意义。我来到人世间,经历了所有的一切,尝试过自杀,摧毁了自己的心脏,遇见了你,与你一起爬上这座城堡,让你把我的脸铭刻在心。我在这人世间走了一遭,唯一的理由是让你回到那条半途而废的路。请不要让我觉得我的生命毫无意义。”

“或许这的确太早或太迟,可是,我也想像你一样,对你说一声:我爱你。你可以不相信,也许,这只是一句蠢话,一个纯粹的幻想。”

维罗妮卡拥抱着爱德华,此刻,她请求那个她并不相信的上帝把她带走。

她闭上了眼睛,同时感觉到爱德华也合上了眼帘。睡意袭来,她睡得很踏实,没有做梦。死是甜蜜的,带着酒香,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爱德华觉得有人摇他的肩膀。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

“你们可以去市政府的庇护中心。”守卫说,“再这样下去,你们就要冻死了。”

在这一瞬间,爱德华想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女孩蜷缩着身子,躺在他怀里。

“她……她死了。”

但是她动弹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维罗妮卡问道。

“没什么。”爱德华一边回答,一边把她扶起,“或者说,奇迹发生了。你又活过了一天。”

伊戈尔医生走进诊室,打开了灯。天还是亮得那样晚,这个冬天比预计的漫长许多。这时,一个护工敲响了他诊室的门。

今天开始得这么早,他暗想。

今天会是麻烦的一天,因为他要跟那女孩谈话。整整一个星期,他都在为此作着准备,前一天晚上他甚至连觉都没睡好。

“有个不好的消息。”护工说,“两个病人不见了,一个是大使的儿子,另一个是那个有心脏病的姑娘。”

“你们这群废物!保卫工作得好好整顿一下了!”

“原来没有人跑过呀。”护工害怕地说,“我们也不知道居然能逃得出去。”

“滚!我得给股东写报告,要通知警察,还要采取防范措施。告诉别人,不要来打扰我,这些工作费时费力。”

护工离开时脸色苍白,心里明白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自己肯定撇不清干系。强者就是这样对付弱者的。他百分之百地确信,不等今天过完,他就会被辞退。

伊戈尔医生拿出一个笔记本放在桌子上,本打算作记录,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关上灯,初升的太阳将曙光洒入房间。他笑了。一切尽在掌握中。

不久以后,他会把所有有用的东西都记下来,告诉别人他发现了类矾的唯一治疗方法,那便是生存意识。在他的第一次伟大试验里,他成功地唤醒了病人的死亡意识,这便是他用的药。

也许其他方法也是有效的,但是在论文里,伊戈尔医生决定集中谈谈生存意识这个问题,因为一位误打误撞进入他的研究中的姑娘,这成了他唯一有机会进行科学实验的方法。她入院时情况危殆,中毒很深,而且出现了昏迷迹象。她在地狱门口徘徊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这段时间足够伊戈尔医生想出一个进行实验的绝妙办法。

这一切只取决于一件事:这姑娘能不能活下来。

她活了下来。

而且居然没有一点后遗症或不可逆转的毛病。如果她保养得宜,完全可以活到或活过他这个岁数。

不过,伊戈尔医生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他清楚自杀未遂者迟早会有第二次自杀行为,为什么不能把她当成小白鼠呢?这样,或许能找到对抗类矾或苦病的方法。

伊戈尔医生构思了一个计划。

他开了一种叫费诺塔尔的药,使用后会产生类似心脏病发作的症状。待这药用上一个星期,她一定会感到非常恐惧,因为她有足够时间去思索死亡并审视自己的生活。这样,按照伊戈尔医生论文(最后一章的题目是“死亡意识激励我们活得更久”)的观点,这姑娘就这样清除了体内的类矾,再也不会自杀了。

今天他本来要和她见面,准备告诉她,因为打的那些针,她的心脏完全恢复了健康。现在维罗妮卡逃跑了,倒省得他再次扯谎,那真是不快的体验。

伊戈尔医生想不到的是类矾的治疗也可以传染。维雷特里有很多人意识到死神正毫无察觉地慢慢走来,因此心中充满了恐慌。所有人不得不想起正在失去的一切,并重新评价自己的生活。

玛丽要求出院。另有一些病人要求复查。大使的儿子最令人担忧,他竟然跑得无影无踪,显然他是想帮助维罗妮卡逃跑。

也许他们正在一起,他想。

无论如何,大使的儿子如果想回维雷特,也知道这里的地址。伊戈尔医生因为自己的成就而兴奋不已,对这种小事索性不那么关注了。

有一段时间,伊戈尔医生的脑子里冒出过另一个疑问:维罗妮卡迟早会发现她不会死于心脏病。实际上只要她找个专家,便会知道自己的身体完全正常。到那时,她可能会觉得维雷特的医生完全是一窍不通。不过,所有敢于研究禁忌的人都需要有勇气,要有被人误解的胆量。

然而很多天里,她会以为死亡将突然而至,并因此担惊受怕,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呢?

伊戈尔医生思考着各种可能性,得出了结论:这一点都不过分。她会觉得每一天都是奇迹。我们脆弱生命中的每一秒钟,都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因此每一天都称得上是奇迹。

他发现照进来的光线越来越强,到病人吃早饭的时间了。一会儿,他的候诊室里将会人满为患,就得去处理每天都重复出现的问题,所以还是立即把论文要点写出来吧。

他开始仔细记录下维罗妮卡的实验,而关于医院设施不足的报告,准备晚些再写。

一九九八年于圣贝尔纳黛特日(圣徒日,每年的四月十日,为纪念法国女圣徒圣贝尔纳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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