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决定去死10

10

这一天过得真累,但是成果可谓斐然。伊戈尔医生尽量保持着科学家的沉着与冷静,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类矾测试有了喜人的结果!

“你今天没有预约。”他对玛丽说。她没有敲门便闯了进来。

“我再也不想拖下去了。其实,我只想问一下你的意见。”

“今天,大家都想问问意见。”伊戈尔先生想起了维罗妮卡,她刚问了一个关于性的问题。

“爱德华刚刚遭过电击。”

伊戈尔医生颇感意外,但成功地掩饰住情绪,等以后他会弄清楚到底是谁自作主张。“电流痉挛治疗法,请你使用正确的名称,不然人们会视我们为蛮族。如果你想知道我对此事的意见,我想你应该清楚,就使用而言,今天的电流痉挛治疗法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但是很危险。”

“从前的确很危险。人们不知道准确的电流强度,也不知道应该把电极放在哪里。治疗过程中,很多人因脑溢血而死亡。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变了,今天电流痉挛治疗法技术上的精确性提高了很多,它的优势在于使患者迅速丧失记忆,这样就避免了长时间药物治疗带来的化学中毒问题。你去读读精神病学杂志吧,千万别把电流痉挛治疗法与南美国家的电击酷刑弄混了。

“好了。我的意见完了。现在我要去工作了。”

玛丽没有起身的意思。

“我不是来问你这个问题的。实际上,我想知道我能不能离开这里。”

“你什么时候想离开,什么时候就可以离开。什么时候想回来,什么时候再回来。反正,你丈夫也负担得起这里昂贵的费用。可能你想问我的是:我治好了吗?但我也想问你:到底治什么呢?

“你可能会说:治我的害怕,治我的恐惧综合症。我会回答你:好了,玛丽,你都三年没有犯过病了。”

“那么我就是治好了。”

“当然没有。你的病不是这个。我正在写一篇论文,打算提交到斯洛文尼亚科学院(伊戈尔医生不愿纠结类矾的细节问题),在论文里我探讨了所谓‘正常’人类的行为方式。在我之前,很多医生都研究过这个问题,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所谓正常不过是个常识的问题,或者说,如果大多数人认为一件事是对的,那这件事就是对的。

“有些事情,是由人的理智控制的。比如,衬衫的扣子是在胸前,因为在边上系扣很难,在背后系扣更是不可能。

“而另外一些事,如果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它应该那样,它便越来越向那样发展。我给你举两个例子:为什么打字机的键盘会以那种方式排列,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我从来没想过。”

“这种键盘我们称之为QWERTY键盘,是用第一行的字母排列方式命名的。我想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后来终于找到了答案:第一台打字机是克里斯托弗·肖尔斯于一八七三年发明的,目的在于改进书写。但是使用中出现了一个问题,人们飞速打字时,键会挤在一起,机器也不能动了。因此肖尔斯设计了QWERTY键盘,一种迫使打字员慢点打字的键盘。”

“我不相信。”

“但这是事实。后来,当时还是缝纫机制造商的雷明顿公司制造自己的第一批打字机时,采用了QWERTY键盘。这样,越来越多的人被迫学习这种打字系统,越来越多的公司开始生产这种键盘,终于有一天它成为了唯一的标准。我重申一遍:打字机或者电脑键盘不是为了更快地打字,而是为了打字更慢一些,明白吗?如果键盘上字母的位置变了,那大家都不会买这种键盘了。”

当初第一次见到键盘的时候,玛丽心里也曾泛起过疑问,为什么键盘不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不过,后来她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相信,设计这样的排列方式是为了让人更快地打字。

“你去过佛罗伦萨吗?”

“没有。”

“应该去,反正离得也不远。我要举的第二个例子就在那里。佛罗伦萨的主教堂里有一座钟,漂亮极了,是一四四三年由保罗·乌切洛(保罗·乌切洛(Paolo Vccello,1397-1475),十五世纪意大利画家,以透视法闻名。)设计的。这座钟很奇怪,它可以指示时间,这一点和其他钟都一样,但它的指针却是朝着逆时针方向走的。”

“可这一切与我的病有什么相干?”

“我马上就会讲到了。保罗·乌切洛设计这座钟的时候,本身并不想标新立异。在那个时代,一些钟就是逆向走的,而另一些是顺时针,就像今天的钟一样。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因为大公已经有了一座顺时针座钟,并被认定为唯一的走向,这样,乌切洛之钟便成了颠覆与疯狂的象征。”

伊戈尔医生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知道玛丽跟得上他的思路。

“好了。现在说说你的病: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有自己的特质与天性,追求快乐与寻找冒险的方式也各不相同。然而社会却把一种统一的行为方式强加给人,而为什么需要这样行事?人们居然连问都不问。他们只会接受,就像打字员把QWERTY视为最好的键盘一样。为什么钟表只能朝着一个方向走?为什么不能逆着走呢?你认识的人中有这样问过的吗?”

“没有。”

“如果谁敢这么问,肯定被扣上‘疯子’这顶大帽子。如果他刨根问底,人们会随便给他找个理由,然后迅速转移话题,因为除了我刚才的解释之外,没有其他理由。

“现在,我们回到你问的问题。请再问我一次。”

“我的病治好了吗?”

“没有。你与众不同,却希望与别人一样。我觉得,这可称得上是一种恶疾了。”

“与众不同这个病很严重吗?”

“希望与别人一样才是个严重的病,会引发神经官能症、精神病和妄想症。强迫自己与其他人一样才是个严重的病,因为这既违反了人的天性,又对抗着神的法则。在世界的每座森林里,每棵树木上,神创造的每片叶子都不尽相同。但是你却觉得与众不同是一种疯症,因此选择维雷特来逃避。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你也就变得与别人一样了。对不对?”

玛丽点了点头。

“因为人们没有勇气与众不同,只能选择违抗天性,这样机体便会产生类矾,或者说苦病,这是这种毒药更为人所知的名称。”

“什么是类矾?”

伊戈尔医生发觉自己太过沉迷其中,决定换个话题:

“类矾是什么并不重要。其实我想说的是:一切症状显示,你的病还没有治好。”

玛丽有着多年的法庭经验,如今她想把这些经验付诸实践。庭辩的首要技巧是要装作赞同反方的意见,然后再把他绕到另外一个思路上去。

“我同意您的看法。我得了恐惧综合症,因为这个具体的原因我来到了维雷特,而我留在这里的理由却十分抽象:我没了工作,没了丈夫,生活将会与往日不同,我没法面对这一切。我同意您的意见:我失去了重新生活的勇气,需要重新适应生活。再具体一点就是,在一家疯人院里,尽管有电击—对不起,电流痉挛治疗法,您更喜欢这个说法,有严格的作息,有病人发作时的歇斯底里,但是,与您所说的那个竭尽所能与别人一样的世界相比,这里的法则宽容得多。

“然而昨天晚上,我听到一个女孩弹钢琴。我从没有听过如此精彩的演绎。听着音乐,我不禁想起了那些音乐家,为了创作乐曲,他们忍受了多少折磨?他们把这些与众不同的作品献给在音乐世界里发号施令的人时,曾遭受到多少讥讽?为了求人资助交响乐队,又曾遭遇到多少困难,多少侮辱?观众尚不习惯这种旋律时,他们又忍受了多少嘲笑?

“还有更糟糕的。我当时想:受苦的不仅仅是作曲家,那姑娘正全情投入地弹奏,因为她知道自己就要死去。那我呢?难道我不会死吗?我的灵魂将置于何处,才能让我的生命之曲激越地奏响?”

伊戈尔医生静静地听着。他的所思所想,今天似乎有了结果,但完全确定尚为时过早。

“我的灵魂将置身何处?”玛丽再次发问,“它在我的过去,在那种我期望的生活之中。我让灵魂成为了那一刻的囚徒:我有家,有丈夫,有一份欲罢不能的职业。

“我的灵魂停留在过去。但是今天它来到了这里,我感觉到它又回到了我的体内。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只知道,我用了三年的时光才懂得这个道理:生活将我推到了另外一条路上,而我却不想踏足。”

“我觉得我看到了好转的迹象。”伊戈尔医生说。

“我不需要求你让我离开维雷特。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再也不回头。但是我需要把这些讲给别人听,所以我讲给您听,正是那女孩的死,让我明白了自己的生活。”

“我现在觉得,好转的迹象正朝着奇迹般的痊愈演变。”伊戈尔医生笑着说,“你想怎么做?”

“去萨尔瓦多,照顾那里的儿童。”

“你不需要离乡背井:离此不到两百公里,便是萨拉热窝。战争结束了,问题依然存在。”

“我会去萨拉热窝的。”

伊戈尔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仔细地填写起来。然后他站起来,领着玛丽来到门前。

“上帝与你同在!”说完他回到办公室,关上了门。他不喜欢对病人动真情,但又无处可躲。维雷特会思念玛丽。

爱德华睁开眼睛时,维罗妮卡正在身边。刚开始做电击时,他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想起来发生了什么,这正是这种治疗法要达到的效果:造成部分记忆丧失,这样病人才能忘记困扰,变得更加平静。

然而,随着电击次数不断增多,效果也越发不能持久。不久,他便认出了维罗妮卡。

“你睡着的时候说了梦话,提到了天堂的影像。”她一边说,一边抚摸着爱德华的头发。

天堂的影像?是的,天堂的影像。爱德华凝视着她,决心把一切都告诉她。

然而,护士却拿着针管走了进来。

“你现在要打针了。”她对维罗妮卡说,“这是伊戈尔医生的命令。”

“我今天已经打过了。我不要打针。”她回答道,“我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遵守任何命令、法规,谁也不能逼我。”

护士似乎早已习惯于此。

“不幸的是,我们必须得给你打针。”

“我要和你谈谈。”爱德华说,“还是打针吧。”

维罗妮卡撸起毛衣袖子,护士打了针。

“乖孩子!”护士说,“你们为什么要待在阴冷的病房里呢?为什么不到外面走走?”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让你觉得羞耻吗?”走向花园的路上,爱德华问道。

“我羞愧过,但现在很自豪。我想了解天堂的影像,因为我曾接近其中的一种。”

“你要往远方看,看维雷特建筑物的后面。”

“那就看吧。”

爱德华向后看去。他看的不是病房的墙壁,也不是病人们静静散步的花园,而是一条街,它属于另外一个大陆,一片时而豪雨倾盆,时而滴雨不落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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