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决定去死7

7

伊戈尔医生的诊室里有一张床,床单刚刚换过,白得纯洁无瑕。她就躺在这张床上。

他听着她的心跳。她假装睡熟了,然而胸腔内肯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医生确信她听得到,并对她说:

“不要慌。你现在的身体活上一百年也不成问题。”

维罗妮卡睁开双眼。有人帮她换了衣服。难道是伊戈尔医生?他看过她的裸体了吗?她的大脑简直转不动了。

“先生您说什么?”

“我说你不要慌。”

“不是。先生您说我会活一百年。”维罗妮卡纠缠不休。

“医学界里,任何事都不好确定。”伊戈尔掩饰说,“一切皆有可能。”

“我的心脏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

什么都不用说了。面对重症病人,医生总是说“你会活到一百岁的”、“一点都不严重”或“你的心脏、血压和小伙子没什么两样”,要不就说“我们需要重新做个检查”。仿佛害怕病人把诊室全砸了一样。

她想坐起来,但失败了:一动便感到天旋地转。

“再躺一会儿,等你感觉好点儿。你并没有打扰我。”

真好,维罗妮卡想。但是,要是她真打扰了呢?

伊戈尔是位有经验的医生,他沉默了一会儿,装作专注于桌子上的文件。如果我们面前有一个人,这个人却一句话都不说,那么气氛就会变得诡异、紧张、一触即发。伊戈尔医生等着女孩先开口,这样他可以为自己的论文及现行的治疗方法搜集更多的资料。

维罗妮卡依然一言不发。“也许她类矾中毒的程度已经很深了。”伊戈尔医生想。他决定打破这沉寂,气氛已经变得诡异、紧张、一触即发。

“听说你喜欢弹琴。”他说,仿佛只是随口说说。

“疯子们爱听。昨天一个人站定在那里,听了半天。”

“是爱德华。他和别人说过他爱好这个。谁知道呢?他又像正常人一样吃饭了。”

“精神分裂病人也爱好音乐?还和别人说起这个?”

“是的。我敢打赌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这个头发染得黑亮的医生,看起来比自己的病人还疯,但他说的是对的。维罗妮卡听过那个术语无数次,可她真的对此一点概念都没有。

“能治好吗?”她问,她想得到更多关于精神分裂症的知识。

“能控制。疯人的世界,人们还不十分了解。一切都是新的,每隔十年疯病便会发生一些变化。精神分裂患者是想从这个世界脱离的人,他们天生便有这种倾向,直至一件事—因人而异,事情可大可小—使他创造了一种只属于自己的现实。病情可以根本痊愈,或有所好转,病人可以工作,过上基本正常的生活。这一切取决于一样东西:环境。”

“创造了一种只属于自己的现实,”维罗妮卡重复了一遍,“什么是现实?”

“现实就是大多数人觉得应该如此的事。它不需要是最好的,也不需要是最具理性的,只需要符合大多数人的愿望即可。你看我脖子上有什么?”

“一根领带。”

“很好。你的回答合乎逻辑。正常的人都会这样回答:一根领带。

“而疯子却会说我脖子上系着一条彩色的布,这布条且不说很可笑,更是一点用都没有。它在我的脖子上缠缠绕绕,让我的脑袋无法动弹自如,就连喘口气都得费很大的力气。要是我站在电扇旁边,一不小心布条就会卷进去把我勒死。

“要是疯子问起我领带有什么用,我得这么回答:一点用都没有,甚至连装饰的效果都没有,因为今日它成了奴役、权力和疏远的象征。领带唯一的作用就是,当我们回到家里解开它时,会让我们觉得解脱,从一件连我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事情中解脱了。

“但这种解脱的感觉能证明领带的存在是合理的吗?不能。即便如此,要是我同时问一个疯子和一个正常人这是什么,我还是会认为那个回答领带的人的精神是健全的。对不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更有理性。”

“先生您认为我不是个疯子,只是因为我叫出了这块彩色布条正确的名字。”

不,你不是疯子,伊戈尔医生想,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获得的证书挂满了诊室的墙。与自己的生命作对是人类的天性。他认识的很多人都做过这事,尽管他们在表面上依然一脸无辜,完全正常,那也只是因为他们选择的自杀方式不够决绝。他们中了一种毒,伊戈尔医生称之为“类矾”,他们在慢慢地自杀。

类矾是一种有毒物质,通过与他认识的男女交谈,伊戈尔医生将其症状摸得一清二楚。他正在撰写一篇这方面的论文,准备提交给斯洛文尼亚科学院,供其研究之用。这将是精神病学界的一大进步,当年皮内尔医生命人解开了束缚疯子的枷锁,他认为某些疯子是可以被治好的,这种想法震惊了整个医学界,而今天,伊戈尔医生也将步其后尘。

弗洛伊德医生发现了利比多,一种催生性欲的化学反应,但是至今尚无一个实验室将其成功分离。类矾也是一样,这是一种当人处于恐惧状态时从器官中析出的物质,现代的光谱测试根本无从察觉。但其味道却很容易识别,它既不甜也不咸,而是苦的。它的发现者—尽管还未被承认—伊戈尔医生用一种毒药的名字为其命名。过去,当皇帝、国王或各种情人想永远地摆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用得着它。

有皇帝与国王的时代真美好!那个时代,生与死都是浪漫的。杀人者邀请受害人共进晚餐,侍者端着两只美丽的杯子走了进来,其中的一杯酒里掺进了矾,受害人的行为让人多么激动啊!他拿起杯子,或甜言蜜语,或恶声恶气,将那毒酒当作琼浆般一饮而尽,然后他惊讶地望着主人,横死在地板上。

今天,这种毒药由于价格昂贵难以获得,早已被更安全的毁灭手段替代,比如手枪、细菌,等等。伊戈尔医生是个天性浪漫的人,他救活了这个几乎被大家遗忘的名字,用它给他诊断出的精神疾病命名。这个发现会震惊世界。

奇怪的是,没有人说过类矾会致人死命,尽管大多数染毒者可以辨认出它的味道,他们说中毒的过程就像苦病发作。所有人的身体中都有苦病存在,只是分量不同而已,正如每个人身上都带有结核杆菌一样。不过当人脆弱时,这两种病才会发作。当人害怕所谓的“现实”时,苦病的发作便有了土壤。

有些人一心想建立一个外部威胁进入不了的世界,因此严防死守外部的一切,比如陌生的地方或不同的体验,而内心却不设防。这样,苦病从里面开始作恶,直至沉疴难起。

苦病(或类矾,伊戈尔医生更喜欢这个名字)的侵袭对象是意志。被病魔击倒的人渐渐地失去了渴望,不出几年便再也不肯走出自己的世界,因为他们费了千辛万苦才构筑了心灵的堡垒,那里有他希望的现实。

为了不受外界打击,他们还限制着内心的成长。他们依然上班、看电视、抱怨交通、生儿育女,但却机械地做着这一切,内心激不起半点涟漪,因为这一切都在控制下。

苦病的最大问题在于所有的感情,恨也好,爱也好,绝望也罢,激动也罢,好奇也罢,都再也不会表现出来。过上一段时间,苦病患者将不会有任何渴望。他们既不想活,也不想死。这便是问题所在。

因此,对于苦病患者来说,英雄与疯子同样迷人:他们对生或死都不感到恐惧。面对危险,无论是英雄还是疯子都表现得毫不在乎,他们不管旁人如何评说,一心勇往直前。疯子自杀了,英雄为了理想牺牲了自己,这两类人死去了,而很多夜晚、很多白日,苦病患者却可以去评说这两种人的荒谬或荣耀。这是唯一的瞬间,苦病患者有了力量,跳上了自卫的堡垒,开眼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过一会儿,他的腿累了,手乏了,便又回到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中。

慢性苦病患者每星期只有一次机会能发现自己的病,那就是在周日的下午。那天,他没有工作,也没有任何杂事来舒缓病症,他开始察觉有样东西不太对头,因为那天下午太平静了,就像地狱一般,时间仿佛停滞不前,而他却愤懑莫名,随时都可能爆发。

但周一来临了。苦病患者马上把病症忘得一干二净,尽管他咒骂说自己根本没有时间休息,抱怨说周末过得太快。

从社会的角度来说,这个病的唯一优点在于它已经变成了规则,因此无需入院治疗,当然已经开始影响其他人的重症患者除外。大部分的苦病患者可以留在外面,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因为他们自己周围构筑的堡垒让他们完全与世隔绝,尽管表面看来,他们正积极地参与社会。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医生发现了利比多,找到了治疗由它导致的病症的方法,并因此发明了心理分析。伊戈尔医生发现了类矾的存在,但他还需要证明,类矾的治疗也是可能的。他也想青史留名,尽管从不去想为了这个理念他将要面对多少困难,因为“正常人”满足于自己的生活,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病,而“病人”却兴旺了疯人院、实验室、研讨会,等等。

“我知道现在世人不会承认我的成果。”他对自己说,对自己不为人理解颇感自豪。这是天才应该付出的代价。

“先生您怎么了?”躺在他眼前的姑娘问,“您仿佛进入了您病人的世界。”

对这句不敬的评论,伊戈尔医生不置可否。

“你可以走了。”他说。

维罗妮卡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伊戈尔医生把灯打开了,可是每天清晨他都这样做。走到走廊时,她看到了月亮,才发觉自己比想象中睡了更长的时间。

走回病房的路上,她看到墙上挂着一张镶着镜框的照片,拍的是卢布尔雅那的中心广场,那时普列舍仁的雕像还没安放在那里,可能是个星期天,人们在广场上散步。

她看了下照片的日期,是一九一○年的夏天。

一九一○年的夏天,这些子孙皆已亡故的人,将生命的一刻定格于此。女人拖着沉重的长裙,男人无一例外地戴着帽子,拄着手杖,系着领带(或者彩布条,疯子们都这样说),套着鞋罩,胳膊上挂着一把雨伞。

天不热吗?那时的温度和现在的夏天差不多,阴凉的地方大概三十五度。如果来了一个穿着短裤和衬衫等凉爽服装的英国人,这些人会怎么想?

“一个疯子。”

她完全明白伊戈尔医生的话。同样地,她明白自己的生命里拥有爱、柔情与保护,但她缺少一样把这所有的一切变成幸福的东西:她应该更疯狂一下。

不管怎样,她的父母都会爱她,但她却不敢为了梦想而拼搏,因为她怕伤害他们。那个梦想深埋在她的记忆深处,尽管一场音乐会或一张偶然听到的唱片会将它唤醒。然而,每次从梦想中苏醒,挫败感便愈加强烈,她别无他法,只能再次催眠梦想。

孩提时代,维罗妮卡便知道什么是自己真正的愿望,那便是成为一位钢琴家。

十二岁时第一节钢琴课上,她便感受到了这一点。老师也察觉到了她的天赋,鼓励她走职业道路。一次钢琴比赛她获了奖,兴高采烈地对母亲说她准备抛弃一切,一心成为钢琴家。母亲温柔地看着她,回答道:“亲爱的,没有人能靠弹钢琴活着。”

“那你还送我上钢琴课?”

“那是为了让你多才多艺,这样就行了。丈夫们喜欢这样的妻子,在宴会上你可以盖过其他人。忘了当钢琴家这件事吧,去学法律,这才是你未来的职业。”

维罗妮卡按照母亲的要求做了,显然母亲的经验更老到,知道什么是现实。她上完中学,考入大学,文凭拿到了,分数也很高,但却只在图书馆找了份工作。

“我应该更疯狂一些。”但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她明白得太晚了。

她转身继续行路,这时一个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刚打的强效镇静剂尚在她的血脉中流淌,因此,当精神分裂症患者爱德华轻轻拉着她朝相反方向,也就是活动室那边走时,她没有任何反抗。

天上依然是那弯新月,维罗妮卡坐在钢琴前,这是爱德华无言的要求,此时她听到饭厅有声音传出。有个操外国口音的人正说着什么,维罗妮卡不记得维雷特有什么人操这种口音。

“爱德华,我不想弹钢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旁边的人在说什么,那个男人是谁。”

爱德华笑了,也许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明白。不过,她想起了伊戈尔医生的话:精神分裂症患者可以在他们自认的现实里自由进出。

“我要死了,”她接着说,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话,“今天,死神的翅膀轻拂过我的面颊,明天或是后天,也许他就会来敲我的门。你可不能养成每晚都听我弹钢琴的习惯。

“爱德华,人不能惯自己的毛病。你看看我吧:我再一次喜欢上了太阳、山川,还有麻烦事。生活缺少意义的责任不在别人,而在自己,我现在接受了这个事实。我想再一次看看卢布尔雅那的广场,再一次体验爱与恨、绝望与烦闷,再一次感受日常生活的简单与琐碎,这些也正是人生的乐趣所在。如果有一天我能离开这里,我还想当个疯子,因为所有人都是疯子。糟糕的是有些人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只对别人的发号施令乐此不疲。

“但这是不可以的,你明白吗?同样,你不能整天盼着夜晚的来临,等着我为你弹琴,这一切都不长久。我和你的世界都到了尽头。”

她站起来,温柔地抚摸着那小伙子的脸,然后走到饭厅。

她打开门,注意到一件不同寻常的事,饭桌和椅子都被推到了墙边,饭厅中央空出了一块地方。博爱会的成员坐在地板上,正听着一位穿西装打领带的男士演讲。

“这样,他们邀请了苏菲派的大师纳斯鲁汀来做讲座。”他说。

门开了,所有的眼睛都看着维罗妮卡。穿西装的男士转身对她说:

“请坐。”

她坐在地上,身边是玛丽,那位银发女士,两人初次见面时,她简直凶恶极了。而这次却出乎她的意料,玛丽居然笑着欢迎她。

穿西装的男士继续说:

“纳斯鲁汀把讲座定在两点,那真是场盛会:一千张门票很快售卖一空,另有六百人守候在会场外面,看闭路电视直播讲座。

“两点到了。纳斯鲁汀的一位助手来了。他说因为不可抗力的因素,讲座不得不推迟举行。一些人发火了,他们要求退票,离开了会场。可是即便如此,会场内外还是有很多听众。

“下午四点大师还没现身,人们纷纷退票,慢慢地离开会场:总之,这讲演是听不成了,该回家了。等到六点的时候,原有的一千七百位观众只剩下不到一百人。

“此时,纳斯鲁汀进入了会场。他看上去醉醺醺的,开始向坐在第一排的一位美丽的女听众大献殷勤。

“人们惊愕之余,不由得怒气冲冲,他们一连等了四个小时,而这个男人居然这副德行?一些人的抱怨声几乎清晰可闻,而苏菲派的大师并不以为忤,他依然肆无忌惮地赞美那女人的性感,并邀请她同往法国旅行。”

这是什么大师呀!维罗妮卡想,好在我从不相信这种事。

“他冲抱怨的人骂了几句粗口,然后想站起来,却不料重重地摔在地上。人们忍无可忍,终于愤而离席,他们说这不过是自吹自擂,一定要向媒体揭露这套骗人的把戏。

“只剩下了九个人。愤怒的人群离开之后,纳斯鲁汀便站了起来。他变得举止适度,眼睛放着光,周身笼罩着肃穆与智慧的光芒。‘你们这些留下的是要听我话的人,’他说,‘你们通过了灵修之路上最艰难的两次考验,一是要耐心地等待正确时刻的来临,二是勇敢地不对遭遇的事情失望。我要教的人正是你们。’

“然后,纳斯鲁汀与他们分享了苏菲派的一些心得。”

男人停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了一只奇怪的长笛。

“我们先休息一下,然后再一起冥想。”

人们纷纷站起来。维罗妮卡不知道该干什么。

“你也站起来吧。”玛丽拉着她的手说,“我们有五分钟的放松时间。”

“我还是走吧,我不想添乱。”

玛丽拉着她,来到一个角落。

“你都要死了,难道还什么都没学到吗?不要成天想你会让别人不自在。如果其他人不喜欢,他们会提出来的。如果他们不敢提,那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

“那天,当我走近你们的时候,我做了一些以前从来不敢做的事。”

“疯子们开了一个玩笑,就把你吓到了。为什么你不继续向前呢?你又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我的尊严。大家都不欢迎我。”

“什么是尊严?是希望大家都觉得你好,觉得你做什么都对,觉得你对朋友充满爱心?还是尊重一点人性吧,没看过有关动物的片子吗?它们是怎么争夺地盘的?你打了那个耳光,我们大家都很开心。”

维罗妮卡可没时间争地盘,就变换了话题。她问玛丽这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你好多了。”玛丽笑着说,“你问问题了,而不去考虑是不是冒失了。这个男人是苏菲派的导师。”

“苏菲是什么意思?”

“羊毛。”

维罗妮卡不懂了。羊毛?

“苏菲是托钵僧的灵修传统,导师不寻求展示自己的智慧,而弟子会跳舞、旋转,最终进入迷狂的状态。”

“这有什么用?”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们这个组织要我们体验所有的禁忌。我这一生中,政府都在教育我们说追寻灵魂只会使人逃避现实的困难。可是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试图弄懂生活就是一个现实问题,你不觉得吗?”

是的,这是一个现实问题。而且,对于“现实”一词的实际所指,她已经无法确定了。

穿西装的男子,那位玛丽口中的苏菲派导师,要大家围坐成圆圈。他拿来饭厅里的一只花瓶,取出里面所有的花,只剩下一朵红玫瑰,然后把这朵花放在圆圈中央。

“你看看我们今天所取得的成就。”维罗妮卡对玛丽说,“过去某个疯子才觉得冬天也可以种出花来,如今我们欧洲整年都有玫瑰可采。你觉得一位苏菲派导师,凭借他的知识,就什么都能做到,是不是?”

玛丽似乎猜测着她的想法。

“以后你再发表批评吧。”

“试试吧。因为我所有的只有现在,短暂的现在。”

“大家拥有的都只有现在,而且总是十分短暂。一些人觉得自己拥有过去,有了一定的积累,也将拥有未来,而积累将会更多。说到现在,请问你手淫次数多吗?”

尽管镇静剂的药劲儿还没过,维罗妮卡还是想起了自己在维雷特听到的第一句话。

“我刚进维雷特的时候还戴着呼吸机,听到有人问我想不想手淫。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就成天想这些事吗?”

“这里也想,在外面也想。只是在这里,我们不需要隐藏而已。”

“是你问的我吗?”

“不是。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快乐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下一次,你耐心一点,引导你的伴侣感受到快感,而不是让他引导你。就算你只剩下两天的命了,我还是觉得你不能离开世界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那就只能跟那个听我弹琴的精神病了。”

“至少他长得很帅。”

穿西装的男人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大家安静了下来。他要求大家排除杂念,把所有意念集中于玫瑰花上。

“思绪会回来,但尽量不这样做。你们有两种选择:控制你们的思想,或被它控制。你们已经经历过了第二种,因为你们都曾经被恐惧、不安、崩溃牵绊,人类总是有这种自毁的倾向。

“不要混淆了疯狂与失控。你们知道,苏菲派伟大的导师纳斯鲁汀正是被大家称为疯子的那种人。正因为在他生活的城市里,人们都觉得他不正常,他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像中世纪宫廷里的小丑,他们能提醒国王警惕危险,而大臣却不敢这样做,因为他们害怕丢官弃职。

“你们现在就该这样。要继续当个疯子,但在行动上要像正常人。这当然有点儿冒险,因为你们与众不同,不过慢慢地你们会学会不令人侧目。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朵花上吧,让你们真实的自我显现出来。”

“什么是真实的自我?”维罗妮卡打断了男人的话。也许大家早就知道了,不过她不在乎:关于是否会打扰别人这事,她现在应该少些顾虑。

话被打断了,这男人有点意外,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就是你到底是什么样,而不是别人觉得你是什么样。”

维罗妮卡决定沉入冥想,努力去寻找真实的自我。在维雷特的这几日,她以前所未有的强度体验着很多感觉—恨、爱、害怕、好奇、活下去的渴望。也许玛丽是对的:她真的知道什么是高潮吗?还是仅仅达到了男人想让她达到的高潮?

穿西装的男人开始吹奏长笛。不久在音乐声中,她的心灵平静了,把意念集中于玫瑰。或许这是镇静剂的功效,不过,自从她从伊戈尔医生的办公室出来之后就感觉很好,这的确是一个事实。

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那又害怕什么呢?害怕已于事无补,不会让心脏病不发作。所以应该享受最后的日子,或者时刻,做她没做过的一切。

音乐婉转如诉,饭厅透出的光清凉如水,形成了一种近似宗教的氛围。宗教:为什么她不能沉浸其中,看看自己还剩下多少信仰,多少执著呢?

音乐向另外一个方向指引着她:她驱除了杂念,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存在。维罗妮卡投入地注视着玫瑰,她看到了自己,她喜欢这一切,然而却又悲哀地发现人生竟如此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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