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解题

作者解题

《为了活下去的思想》修订版是“上野千鹤子的研究”系列的成果之一,承蒙岩波现代文库的好意,这本书终于出版了。该书在旧版的基础上,增加了我对“暴力与性别”问题的研究的几篇文章,收录在本书的第二部中。

特别是收录于第三部中的《女性主义与民族主义》这篇文章,是我写完前作《民族主义与性别》之后,重新彻底审视女性主义与民族主义关系的成果,它本应收录进《民族主义与性别》的新版之中。但由于本书《为了活下去的思想》通过追溯人权和公民权的历史,从根本上考察了前作《民族主义与性别》,因此我就把这篇文章放在本书的修订版中了。在本书中,我所讨论的问题是:“身为公民”与“身为国民”,这二者与性别有着怎样的可能性/不可能性——女人是否能够成为、是否应该成为“国家”暴力的共犯。

而还有几篇收录在旧版《为了活下去的思想》中的论文,我将它们放在了与本书同时发行的岩波现代文库版《民族主义与性别 新版》之中。这样做是因为这些论文主要论述了有关“慰安妇”的问题,属于对《民族主义与性别》的后续思考。如此一来,读者能就同一主题更有条理地阅读。希望各位读者在阅读本书时,能够对比《民族主义与性别 新版》一起阅读。

另外,我的人生也迎来了一个转折,那就是我要从东京大学退休了。因此,本书还收录了我以演讲代替最后一课的东大退休公开演讲记录。本来由东大主办的最后一课原计划在2011年3月15日进行,但不巧的是,在那之前发生了“3·11”大地震,于是,最后一课就改成了演讲并决定延期举办。该演讲在学生和毕业生的帮助下,终于在同年7月9日顺利进行。

“3·11”发生之前,我最后一课的标题原本为“四十不惑的女性主义”,而在大地震之后,我将标题改为了与本书同名的“为了活下去的思想”。更改标题也是受到了“3·11”的影响。理由我在书中已经谈过了。“3·11”让我重新去思考,我究竟为什么会一直从事女性主义、从事性别研究。

“3·11”是一场影响深远的巨大灾难。其中,原本就处于弱势地位的人还成了灾难的弱者。这些人是女性、老人、残障人士、孩子、外国人……我们无法要求弱者变成强者。那么,如果想让那些弱者即便处于弱势地位也能够继续活下去的话,我们应该怎么做呢?这就是我想要探讨的问题。女性主义从未要求女性要像男性一样拥有男性的权力、加入那些支持核能并从中获利的人之中。也就是说,女性主义的思想其实从未考虑过让女性“像男性一样”。因为,“像男性一样”就意味着要变成统治者、歧视者、压迫者。“像男性一样”之中不存在“女性的解放”。

我非常感谢这本书能够收录这次珍贵的演讲。因为,在我学术生涯的重要转折点上,它给了我一个自我回顾的机会,也多亏了这次演讲,让我意识到本书旧版最后收录的那篇“访谈”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通常,学术书籍是不会收录这种口语式访谈的。但我仍毅然决然地决定将这次访谈一并收录其中。因为,该访谈作为一种元(meta)话语,准确表达出了本书旧版的定位与意义。

2006年,我在旧版的后记中曾写过这样一段话:

正是因为那次访谈,我才能够将自己论述的主题顺利切换到下一个主题——“护理看护”问题。

有很多读者说,上野的研究方向“从性别转变成护理看护了”。这话说得好像我自己已经承认了似的。但从2012年的今天开始,我认为这种说法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表达——我并不是将研究方向转变成了护理看护,我只是一直在探索弱者如何才能活下去而已。

如今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想要研究“护理看护”问题。

我不知道女性本身究竟算不算是弱者。如今,在奥运会的格斗项目上,日本女性已经能够取得金牌。我想应该没有谁(包括男性)会想与这样的女性为敌。可是,女性一直都在弱者的身边。女性在孩子、老人、病人、残障人士……的身边。如果女性自己成了孕妇、产妇,那她就会变成弱者中的弱者。因为,女性是“负责护理看护的人”。如果女性不是“负责护理看护的人”,那么——虽然不能说是全部,但——“女性问题”中的相当一部分会由此消解吧。为什么只有女性需要承担护理看护的责任呢?什么是护理看护呢?为什么家庭中的护理看护是无偿的呢?为什么护理看护的价格这么低廉呢?从主妇研究中提出的“无偿劳动”理论,再到最新的研究主题“护理看护的社会学”,我始终在研究一以贯之的主题。

看护者与被看护者之间存在绝对的不对等关系。而正是所谓“母爱”“母子连心”这些话语隐藏了这种关系。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在育儿问题上还可以靠着爱与本能隐藏,可一旦涉及看护问题便会无所遁形。有位小说家在描绘护理看护关系时,把它描绘成一种令人讨厌、让人想要逃避的责任。她在书里曾写下这样一句话——“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死啊”,按照这位小说家的描述,这种关系只会是一种让人想要逃离的重担,即便是自己的亲女儿。尽管如此,很多母亲依然会坚持照料自己的孩子,即便有时候觉得孩子就像恶魔。很多妻子、媳妇、女儿也无法丢下那些需要照料的人不管,虽然也会出现一些虐待的个案。

但真是这样的吗?

2010年,有一则报道给大众带来了极大冲击,它就是发生在大阪市的“两名遗弃幼童饥饿致死事件”。但有关这次事件,媒体却没有把它与“母爱的解体”联系在一起。报道中的那位年轻母亲,先是被丈夫抛弃而后又被娘家拒之门外,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单亲妈妈,之后为了生计开始从事风俗业。我想,她应该很想逃离如此残酷的现实吧。面对这样一位单亲母亲,谁还忍心再去责备她呢?虽然她知道她的不作为会使孩子丧命,但在法庭上她一边称她“并不是想杀害自己的孩子”,一边却又说“我也清楚孩子之后的下场会如何”。可即便如此,那些此前对这对母子不作为的人,你们谁又有资格指责她呢?

这则报道带来的冲击让我想到,究竟还有多少人陷入同样的困境而无法逃脱。那些人无法扔下孩子、老人、有残疾的孩子不管,光想到这里就让人不禁感叹:他们的坚持简直就是奇迹。至今为止,人类历史上究竟有多少母亲、妻子、媳妇、女儿没有离开那些需要照料的人,选择留在他们身边呢?而当虐待幼童、虐待老人的报道接二连三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又可以反过来问,究竟又有多少母亲、妻子、媳妇、女儿在面对那些依赖性群体时,没有无视他们、虐待他们、对他们施暴呢?

当一个人手里掌握了生杀大权的时候,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不对那些依赖性群体使用权力。因为我们都知道,在权力关系绝对不对等的情况下,总会出现滥用权力的人。像性骚扰、家庭暴力、职场骚扰、精神暴力、霸凌、虐待……这些都发生在对方无力回击、无法说“不”、也无法逃离的时候。我们很难禁得住诱惑,让自己不去使用那些不对等的权力,尤其是绝对不对等的权力。因此在同等条件下,其实那些选择不去使用权力的人才需要更大的定力吧。

护理看护是一种学习非暴力的实践。冈野八代在其最近发表的《女性主义的政治学》(冈野,2012)中探讨的就是这个让人耳目一新的课题。

“护理看护”是指,发生在看护者与被看护者之间、长期需要忍耐的相互关系。这种关系里存在着绝对的不对等性。因为,将护理看护视为第一需求的人是“被看护者”,这些人是无法脱离护理看护关系的(脱离关系就意味着死亡),而看护者却可以脱离(这叫“不作为”)。即便有来自外界的道德指责和自责,但说实话,如果没有规范和规定,其实很难将一个人困在护理看护关系中。还有,护理看护关系中其实还存在着惊人的性别不对等,女性被强制做护理看护,男性却可以免责。

女性是“看护者”这件事并不是由本能或DNA决定的,而是被强制或自发地接受了“护理看护”。而女性接受“护理看护”这件事本身,难道不就是一个“奇迹”吗?还有,如果说女性身上有“母性”或“护理看护伦理”的话,那也绝不是出于什么“自然”或“本能”,因为这些都是女性的历史经验建构出来的。在长期的护理看护的实践过程中,女性学会了“非暴力”,甚至是“责任”。而如果(一部分的)男性没有这些的话,那也绝不是由于什么荷尔蒙、DNA,这只不过是由于他们欠缺这种社会经验罢了。

很早之前就有人提议要让“男性也加入护理看护的行列”,这样就“可以见证孩子的成长”或是“通过照料年迈的父母,预见到自己的老年生活”。我记得我也发表过类似的意见。

但归根结底,我们可不可以把问题转化成“在绝对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中学习非暴力”呢?如果可以的话,那么无论是性骚扰还是家庭暴力,又或是霸凌、虐待,当我们面对这些问题时,应该能够让自己逃离凌辱别人的权力的诱惑,保护那些被任意摆布和折磨的人。

如果我们可以学习暴力的话,那也可以学习非暴力。如果女性可以进行自我建构的话,那么男性也可以。女性一直以来被建构为“看护者”,而男人则被建构为“(可以)对护理看护不作为”的人。当我们谈起公领域暴力、私领域暴力时,很容易会陷入宿命论的陷阱中——战争、霸凌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但护理看护带给我们的希望正是让我们去解构性别。不仅如此,只要护理看护与人类的生死密切相关,那么我们每个人(也包括男性)在呱呱坠地时就会成为“被看护的人”。而当我们老去时,每个人又都是“被看护的人”。正像冈野所说的,近代的自立“主权主体”的成立依靠的就是“忘却的政治”,它让我们忘记了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是“被看护的人”。

“被看护的人”离开了别人是无法活下去的,他们当然是弱者。而“看护者”由于要照料“被看护的人”,就间接地变成了弱者。这些没有丢下护理看护责任而离开的人,是自己选择成为弱者的。呼吁让男性也加入到护理看护之中,是希望他们可以放弃成为强者,选择成为一个弱者,与大家同甘共苦。超老龄化社会是这样一个社会:所有人都能懂得,在一个人的一生之中,不依赖任何人就可以一直活下去的作为强者的时间只不过是漫漫人生路中的一段而已。

我曾决定在旧版的前言里插入一篇随笔《把举起的手放下》,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仍然是正确的选择。

向暴力反击也被称为“暴力的连锁”,它并不能解决问题。没什么反击能力的人该怎么办?我认为这些被称为“弱者”的人,“为了活下去的思想”才是你们需要的。

最后,我想就我在最后一课中提到的“海啸来临各自逃命”的问题做个补充。

以下的引用出自我在某杂志上发表的一篇随笔:

“海啸来临各自逃命”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口口相传的海啸逃难口号。这个口号之所以被大家熟知,是因为它提倡的是为了尽快逃命,不要管别人,各自分开逃跑。

但那场大地震的志愿者所听到的这个口号却有另一番含义。

“海啸来临各自逃命”这句话其实并不是什么对人的不信任,而是饱含着对他人的信赖。很多孩子、父母在听到海啸警报后,由于担心而选择返回家中,因此被海啸吞没。也有一些学生跟随着老师而在海啸中丧命。也有人没来得及前往政府指定的避难场所而丧命。“海啸来临各自逃命”其实是一种对对方的信赖和期待——我相信,家人和朋友都能够根据自己的判断活下去。所以,我仅需考虑我自己,赶紧逃命。我们一定、一定可以再活着相见……

这应该就是那些战争灾难、自然灾害的幸存者的真实感受吧。我想,从那个孩子从小受的教育来看,他不会只是待在原地等待别人的帮助,也不会只遵照上面的指示行动,所以我可以安心独自逃走……在我听到这个版本的“海啸来临各自逃走”的含义后,这句话在我心中的印象就完全改变了。(上野,2012)

护理看护不仅仅是介入对方的生活,还需要尊重、照顾对方的自发性和自律性。在我们“惦念”着帮助对方的同时,也要适当地“袖手旁观”,“默默地守护”对方。在护理看护时,这二者缺一不可。

只有经过长期的忍耐历练,我们才终能成人。我们是照顾年幼孩子和年迈父母的看护者,而这样的我们不可避免地终将成为“被看护的人”。希望大家不要忘记,我们是不可能一个人出生、一个人活着、一个人老去的。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那个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为了活下去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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