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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The Long Goodbye, 1973

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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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ng Goodbye, 1973

罗伯特·奥尔特曼的《漫长的告别》用三种他最珍爱的手法来向黑色电影发起攻击:奇思妙想、自发行为和反常规叙事。他一直都是最锐意进取的导演之一。在本片中,他向我们呈现了最年轻的菲利浦·马洛(Philip Marlows)——犹如“哈迪男孩”[1]般的私家侦探。马洛躲在灌木丛中,鼻子顶在一面窗户上,像一位娇生惯养的小孩儿般抱怨着,还追赶着由性感的女主角开的车,大喊道:“韦德女士!韦德女士!”为平衡故事的分量,电影中加上了两个令人惊恐的暴力行为。两者皆出其不意,而且都是不属于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小说原著的内容。

奥尔特曼一开始就指定利·布拉克特(Leigh Brackett)来写剧本。她是一位传奇编剧,写过可能是受马洛影响的诸多电影中最伟大的一部《夜长梦多》(The Big Sleep, 1946)。该作的另一个编剧是威廉·福克纳[2]。有一个著名的传闻,讲的是他俩问钱德勒谁杀了其中一个角色(或者是死于自杀?),钱德勒回复道:“我也不知道。”《漫长的告别》中有一个向它致敬的场景:一位在小说原著中被谋杀的人物在电影中自杀身亡。

当然,《漫长的告别》的剧情盘根错节,不好讨论。钱德勒这部写于1953年的小说,将马洛导向一个欺骗之网,它是如此之复杂,你可以称其为变幻莫测的。这本书的重点不在讲故事,而是在一个腐化堕落的世界之中,一位私家侦探的行为法则。它关乎的是情感、个人风格与表达技巧。布拉克特改编的剧本,抛弃了钱德勒小说的前后顺序,加上了一些她自己的东西(她两次将马洛送到墨西哥),重设了谋杀事件,还令寻找一个装满匪徒现金的手提箱变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有一次,我在科罗拉多大学的世界事务会议(Conference on World Affairs)上逐镜分析过这部电影。我和几百人一起坐在黑暗之中,我们自问道,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是如何知道的,它是否真实?我们的许多问题都聚焦在富有的、娇艳欲滴的艾琳(Eileen,尼娜·范·帕兰特[Nina Van Pallandt]饰)身上。她是否希望她丈夫——那位由粗犷笨拙的斯特林·海登饰演的酒鬼作家罗杰·韦德(Roger Wade)——死掉?还是说她只想要摆脱他?如何理解那个她在沃德投海自尽那天晚上招待马洛(埃利奥特·古尔德[Elliott Gould]饰)的那顿撩人晚餐?她想和马洛上床吗?她在小说原著中确实这么做了,而且他后来成为她将谋杀韦德伪造成自杀事件的一个不在场证明。但在电影里,她没有杀韦德。特里·伦诺克斯(Terry Lennox,棒球明星吉姆·布顿[Jim Bouton]饰)、艾琳和匪徒马蒂·奥古斯汀(Marty Augustine,马克·雷戴尔[Mark Rydell]饰)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奥古斯汀是否如他同马洛所说的那样,欠韦德一笔钱?还是韦德无意中说漏了嘴,是韦德欠奥古斯汀的钱?所欠的钱和手提箱中的那笔钱之间有确切联系吗?只有在片尾由马洛的最佳损友伦诺克斯的一番直白言论之后,我们才能找到若干问题的答案。

埃利奥特·古尔德在DVD里说,奥尔特曼对布拉克特的剧本做了很多改动,但她在快去世时看了这部电影,他说她“感到十二分满意”。其中一个改动是使这位言简意赅、言行得体的独行侠菲利浦·马洛,成为奥尔特曼和古尔德私下里称的“瑞普·凡·马洛”(Rip Van Marlowe)[3]。当他在片头醒来时,他是一位1973年世界里的1953年人物。他穿着一套深色西装、白色衬衫,系着窄领带,身处一个“花的力量”(flower power)与裸体瑜伽[4]的世界中。他吞云吐雾,无人效仿。他对特里·伦诺克斯忠心耿耿,将他当作自己的哥们儿,但是这部电影只是通过展示他们玩“说谎者的扑克”[5]来表现他们的关系,而实际上伦诺克斯并非其知己。马洛在片中大部分时间里,都随身携带五千美元的现金,但却没有接受过工作报酬。他是一位游侠骑士,就像堂·吉诃德一样,不太能完全理解他所栖居的世界。

过去几版的马洛(分别由亨弗莱·鲍嘉、詹姆斯·肯恩、詹姆斯·加纳[James Garner]、罗伯特·米彻姆[Robert Mitchum]、罗伯特·蒙哥马利[Robert Montgomery]、迪克·鲍威尔[Dick Powell]扮演)皆干练、警觉。依钱德勒所述,他们说话“辛辣诙谐,有种古怪的勃勃生机,厌恶弄虚作假,蔑视卑鄙小气”[6]。而且他们夸夸其谈,因为他们是小说中的叙述者。古尔德饰演的马洛也有这些特质,但是它们出现在那些不着边际的对话中,在这些对话中他经常充满困惑地评论着。小说里马洛没有养宠物,但是电影中他养了一只猫,在那个演职员表出现之前的著名开场中,他试图说服这只猫他给它喂的是其最爱的猫粮,但是这猫才不是傻瓜。在一部将大把剧情甩掉的电影中,放上这个桥段没道理,除非,它是为了将马洛塑造成是一个对他的猫要比其他人对他更加忠诚的男人。

剧情可以用寥寥数语概括,也可以长篇大论。富裕的花花公子伦诺克斯要求马洛开车载他去蒂华纳[7]。马洛照办了,然后在伦诺克斯的妻子被发现被打死后,他受到了警察的审问,被关进了监狱。随后,伦诺克斯在墨西哥自杀,马洛被从监狱中放了出来,黑帮马蒂·奥古斯汀和他的打手们过来找他。奥古斯汀认为马洛带着伦诺克斯留下的巨额现金。他辣手摧花的镜头是电影史上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之一,他随后说道:“我对我爱的人都可以如此(心狠手辣),想想你会有什么下场。”[8]

马洛跟踪他,去了马里布(Malibu)海滩上作家罗杰·韦德及其妻子艾琳所住别墅,随后被艾琳雇去调查罗杰,后者逃到了一座阴凉、干燥的疗养院中。[9]伦诺克斯、韦德夫妇和奥古斯汀之间存在什么样的联系?我认为相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奥尔特曼更加关注的是这部电影的呈现方式与情感。他想要展现的是,一位来自黑色电影时代的私家侦探,是如何疲于应对着太过天真的他可能无法理解的事件的。电影的视觉策略强化了他的困惑。奥尔特曼和他的摄像师维尔莫斯·齐格蒙德(Vilmos Zsigmond),细心调配着这部电影的额外光源,“照亮”着这部彩色电影,赋予它一种褪色的、蜡笔般的质感,就好像马洛的世界拒绝显现生动的色彩与清晰性。大部分镜头是透过模糊的前景拍摄的:玻璃窗、绿树与草丛、建筑的细部,所有这些都模糊了马洛的视线(也模糊了我们的)。著名的奥尔特曼式层叠对话给了我们如下印象:马洛并不熟悉他身边的每件事物。但马洛也不憎恨他所处世界的混沌,而是重复说着这句口头禅:“我没问题。”这句台词是由古尔德在现场即兴创作的,而且他和奥尔特曼决定将这句话贯穿在整个故事中,构成一种反复出现的讽刺。

主题原声也反复出现着。它实质上是我们在这部电影中唯一能听到的音乐。奥尔特曼一遍又一遍地使用着它,让不同的演奏者们来演奏(甚至还包括一个墨西哥军乐队,领头人将乐谱钉在自己衬衫上)。在波尔得(Boulder)时,参与这部电影的音乐家戴夫·格鲁辛(Dave Grusin)告诉我们,奥尔特曼在摄影棚找了一群音乐家过来,让他们在一个晚上用不同的编曲来演奏这首曲子。为什么奥尔特曼只用一首曲子?众说纷纭,最有说服力的一个解释是他觉得这样很好玩。

电影的画面与声音在罗杰·韦德自杀之后发生了变化。有一个海滩上的场景,拍的是马洛缠住人们发问,还指责他们不诚实。他语气像是一个小孩儿,一个酒鬼,或者两者都是。但是随后,电影的色彩开始为苍白的画面所浸透,前景也不再模糊不清,角色们开始讲话。最后,在墨西哥耀眼的阳光之下,马洛终于看得一目了然,听得一清二楚了。他的行动也变得果断了起来。

选角对黑色电影来说至关重要,因为演员一登场就要背负起他们的命运。奥尔特曼的演员们既出人意料,又在劫难逃。斯特林·海登,一位破坏之王,咆哮如雷、盛气凌人地走向他的坟墓。至于他的妻子,奥尔特曼选了尼娜·范·帕兰特,她那时因是克利福德·艾尔文(Clifford Irving)——霍华德·休斯(Howard Hughes)那本著名的假自传的作者——的情人身份而名声大噪。她能表演,但她的作用远不止是表演。她代表着马里布海滩上的一只狐狸精。黑帮头目马克·雷戴尔,似乎采用了马丁·斯科塞斯电影中人物的表演风格,即用一种煞费苦心的教养来掩饰其野蛮的本性。而埃利奥特·古尔德的表演,令马洛闯入一个人人皆知其职责的世界之中。他却毫无头绪,喋喋不休,然后又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们不应该选《漫长的告别》作为自己看的第一部黑色电影,也不应该选它作为自己看的第一部奥尔特曼电影。它的大部分效果,源于它对这种类型的反作用力,源于奥尔特曼对所有侦探电影前提假设的暗中破坏。这种前提假设包括:男主角穿行于穷街陋巷之中,他能够明察秋毫,分清是非曲直。1953年的谦谦君子,迷失在1973年的朦胧自恋之中。他并不是没有问题。

[1]“哈迪男孩”(Hardy boy):由弗兰克(Frank)与乔·哈迪(Joe Hardy)两个虚构人物组成的虚构组合,出现在电视、小说、电影、游戏等青少年悬疑故事中。

[2]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美国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

[3]这个名字是对瑞普·凡·温克(Rip Van Winkle)的改写。《瑞普·凡·温克》是小说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的著名小说。书中主人公瑞普·凡·温克在山中喝醉酒之后长眠二十年时间,醒后回到村子发现物是人非,就连自己的太太也已离开人世。

[4]裸体瑜伽(nude yoga):1960年代风靡西方的身体操练形式,是美国嬉皮士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5]“说谎者的扑克”(liar's poker):美国华尔街上金融家们玩的一种休闲游戏,以最善于瞒骗他人而实行心理欺诈者为胜。

[6]这句话来自雷蒙德·钱德勒《简单的谋杀艺术》(The Simple Art of Murder)一书。此处在董乐山译本(新星出版社,2008)的基础上做了修改。

[7]蒂华纳(Tijuana):墨西哥西北边境城市,与美国加州的圣迭戈相邻。

[8]此处伊伯特记忆出现偏差。电影中奥古斯汀的原话是:“我对我爱的人都可以如此(心狠手辣),而我甚至都不喜欢你。”

[9]此处伊伯特记错了顺序。马洛应该是先去调查罗杰,后来才遇到了奥古斯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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