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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花 Magnolia, 1999

木兰花

Magnolia, 1999

《木兰花》是一部悲伤和失意的电影,它讲述了伴随人们终生的苦涩、被伤害的孩子、自我毁灭的成人。一如旁白在临近尾声时所说的:“我们也许能走出过去,但过去不会放开我们。”在这千疮百孔的生活之中,有这样两个人——一名警察和一名护士,他们竭尽所能地给予帮助、希望和爱。

这也许不是你记忆中的《木兰花》,也不全然是我对那部电影的印象,在我重温了这部电影之后,对它的钦佩之情有增无减。1999年它刚上映的时候,我们的聚焦点也许被“巧合”的主题、交叉的故事线,尤其是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在片尾惊人的处理所分散。当然这部电影并非一曲悲伤的挽歌,它是有趣的,甚至滑稽,并且始终那么迷人。

影片的核心主题是施于孩子的残忍行为,以及童年阴影带来的深远影响。与此密切相关的,是我们在听从说教和自以为是的意见时产生的恐惧与厌恶感。这部电影中主角诸多,但在一百八十分钟的片长中,他们皆有充分时间去展开各自的故事,呈现出那些专注于深层的自我揭示的表演。让我们先从两个天才儿童开始。

其中一个虽然已经长大成人,却依然自称“知识竞赛儿童唐尼·史密斯”(Donnie Smith,威廉姆·H. 梅西[William H. Macy]饰)。他儿时曾在电视节目中红极一时,现在仍然希望人们会记得他。如今唐尼在一间家具店工作,是个酒鬼,亟需筹钱来矫正牙齿,绝望地希求自己能够吸引他迷恋的调酒师——对方也戴着牙套。他对自己的童年感到愤怒,但最动人的一幕是当他哭诉自己心怀爱意,知道自己能够给予爱,也知道自己值得被爱的时刻。

另一个天才儿童,九到十岁的样子,他叫斯坦利·斯佩克特(Stanley Spector,杰瑞米·布莱克曼[Jeremy Blackman]饰),是电视节目《孩子们知道什么?》(What Do Kids Know?)中的明星神童。他一路对答如流,在决战时刻却拒绝上台表演,因为他此前被禁止上厕所,尿湿了裤子,所以不愿意站起身来。他的父亲一直在恫吓他。

这档节目的主持人是吉米·加特(Jimmy Gator,菲利浦·贝克·霍尔[Philip Baker Hall]饰),他知道自己只剩两个月的生命了。而他已经十年没见过克劳迪娅(Claudia,梅罗拉·沃特斯[Melora Walters]饰),他和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女儿。克劳迪娅认为他曾经性骚扰过自己。而他对此事毫无印象。现在她成了一个绝望的瘾君子。警察(约翰·C. 赖利[John C. Reilly]饰)上门查案时,没有注意到她紧张的抽搐,反倒向她提出约会的请求,最后他们彼此坦诚了内心深处的羞愧。后来,警察发现“知识竞赛儿童唐尼·史密斯”试图爬上电线杆闯入家具店,他聆听了唐尼的忏悔,最终原谅了他,并帮助他作出赔偿。

那场秀的制作人是“大伯爵”帕特里奇(“Big Earl”Partridge,贾森·罗巴兹饰)。他有个长期疏远的儿子弗兰克·马基(Frank Mackey,汤姆·克鲁斯[Tom Cruise]饰),一个励志课程传销者,他在酒店会议大厅举办了关于如何征服女人的研讨会,座无虚席。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抛弃了他和母亲,因此弗兰克不得不独自照顾身患癌症的母亲,并为她送终。现在他的父亲也因为罹患癌症而奄奄一息,护士菲尔(Phil,菲利普·塞默·霍夫曼[Philip Seymour Hoffman]饰)照料着他。他的第二任妻子(朱莉安·摩尔[Julianne Moore]饰)起初是为了金钱嫁给他,但现在发现自己是爱他的,并且对她曾经的欺骗行为悔恨不已。而这位老人气若游丝地对护士坦诚道,他对自己的第一任妻子是真爱,懊悔自己曾背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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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是情节的描述恐怕就要占去我全部篇幅了。我已经列举出足够的例子,关于父母的过失是怎样伤害到孩子,关于如此之多的人正过着绝望的生活,而如此少的人尝试给予帮助。令人惊叹的是,这是安德森在二十八岁时撰写和执导的电影(并且他已经在此前两年拍摄了《不羁夜》[Boogie Nights, 1997],三年前拍摄了《赌城纵横》[Hard Eight, 1996]),它是如此睿智和富有同理心。他能够看到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影片的讲述方式引人入胜,并让我们深陷其中。它的开头令人迷惑地使用了一段关于惊人巧合的纪录片(例如一个潜水者被一架灭火飞机舀了起来,丢进了森林大火里)。这一段的旁白由魔术师和演说家里基·杰伊(Ricky Jay)讲述,我们可以看到好学的小斯坦利翻开杰伊的著作《有学问的猪和不怕火的女人》(Learned Pigs and Fireproof Women)。在片尾,杰伊的声音再度响起,提醒我们巧合和怪事的确是会发生的,它们和其他所有事情一样真实。事实上,如果你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去审视,所有事情都能够以巧合的方式被揭示。我们称之为“巧合”,只是因为受限于自己所注意到的那一部分。

所以影片是在为它展现了盘根错节的生活而辩护吗?完全不是。我认为它论述了我们必须在意自己的行为,因为它的作用远远超过我们可预见的范围。一个被父亲抛弃、独自照顾垂死母亲的小男孩,长大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凭借传授虐待女性的技巧而致富。为什么他仇恨的对象是女人而不是男人?有一幕是汤姆·克鲁斯在他父亲临终的床边(构图有意致敬了《巴黎最后的探戈》中白兰度在亡妻身边哀悼的画面),他紧握着双手,手指都已经发白。他的仇恨明明是针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却如何转移到了女人身上?

他在演讲过程中突然的情绪失控后来在小斯坦利和吉米·加特身上再度上演,他们都发现自己无法继续在电视节目中表演下去。贾森·罗巴兹的第二任妻子(茱莉安·摩尔饰)向护士坦白了心声,但她无法对老人启齿,于是找寻另一种逃离的方式。克劳迪娅无法在约会时得体地表现。而那天早些时候,警察为自己丢失了枪支、不能执行任务而羞愧不已。“知识竞赛儿童唐尼”无法向他爱的人表露心迹。

在一个美好的场景之中,安德森把几位主角合唱艾美·曼恩(Aimee Mann)的《一切仍将继续》(It's Not Going to Stop)剪辑在一起。这是一种炫技手法吗?我觉得这是一个巧合。不同于很多其他多线叙事的“超文本电影”,《木兰花》看起来似乎在用一种更有深度、更富哲学意味的方式使用这种策略。安德森发现他们以一种与智识常理无关的方式互相联系着,也许是在命运和宿命的层面上。他们因为各自的行动和选择被联系在一起。

然后一切都引向了结尾处那场青蛙雨。是的。不计其数的青蛙,活生生的青蛙,在整个洛杉矶从天而降。这个设置会遭人取笑,也令我感到困惑。我发现它把整个故事提升到一个无法解释但真实发生的更深层面。我们需要一些超越人类的东西来增加另一个维度。二十世纪已经有过八次青蛙从天而降的记录,但我们且不谈现实层面。看一看《出埃及记》(Exodus)第八章第二节——它出现在电影中的一块灯牌上:“如果你拒绝让他们去,看,我会用青蛙击打你的全境。”让谁去?在这部电影中,我想,“他们”指的不是人,而是恐惧、羞耻和罪恶。

《木兰花》是很罕见的能够在两个层面上都出色完成的电影。在一个层面上,它讲述了引人入胜的故事,细节丰富,娓娓道来而不失幽默。在另一个层面上,它是一则寓言。这则寓言的信息,如同其他所有优秀的寓言,不是通过言语,而是通过情感来表达的。在我们感觉到这些人的痛,又感受到警察和护士之间的爱之后,我们感受到一些难以捉摸但有必要知晓的事情。保罗·托马斯·安德森这种思考和创作方式在《血色将至》(There Will Be Blood, 2007)中再次得到了印证。那也是一部有着神秘结局的电影,正如《木兰花》教给我的那些东西,我必须更用心地加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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