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当代文学 > 伟大的电影3

里欧洛 Léolo, 1992

里欧洛

336-01

Léolo, 1992

今年戛纳电影节的午夜展映结束之后,我走进锦绣大酒店(Hotel Splendid),看见理查德·克里斯(Richard Corliss)坐在餐厅,低头在一张黄色纸笺上写着什么。他说,他正在罗列一份影史百部最伟大的电影片单,他和理查德·席克尔(Richard Schickel)不久后会发表在《时代》杂志上。“你现在正写下的是哪一部?”我问。“《里欧洛》。”他说。是的,《里欧洛》。一部搅动了每个观看者记忆之影的影片,一部无法被归类且很难被解释的电影,一部因为导演让——克洛德·洛宗(Jean-Claud Lauzon)的英年早逝而成为遗孤的电影,1997年,洛宗在和女友在加拿大北部试驾塞斯纳飞机(Cessna)时不幸身故。

他只拍摄过两部长片,《夜间动物园》(Night Zoo, 1987)和《里欧洛》(1992)。他本可以拍更多的电影,却把时间花在了拍摄广告和钓鱼上。他被认为是加拿大最具天赋的年轻导演,但在政治家诺曼·杰维逊(Norman Jewison)邀请他执导吉恩·哈克曼(Gene Hackman)出演的惊悚片时,他粗暴地拒之门外。《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的肯·图兰(Ken Turan)认为《里欧洛》本来有可能赢下1992年的金棕榈奖,如果洛宗没有向当届的陪审员之一杰米·李·柯蒂斯(Jamie Lee Curtis)进行言语猥亵。图兰说他听到洛宗亲口讲述了事情经过:“他在海角酒店(Hotel du Cap)用餐时发现杰米·李正坐在自己身旁。他进行了自我介绍,然后我印象中他说了这句话:‘我想对你做电影里的男孩对那块肝脏做的事情。’”这个故事唯一的训诫是,杰米·李·柯蒂斯绝非软柿子,或许她一笑而过的同时已经感到了冒犯。

我和洛宗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夜间动物园》戛纳首映式之后的午餐会上。他留着长发,心直口快,有几分狂野,随时可能冒犯别人或是受到冒犯。他的电影讲述的是一个有过前科的男人,他的父亲去日无多了,父亲的遗愿是猎杀一头大象,于是他们带着坐轮椅的父亲一起闯进了蒙特利尔动物园。在看完《里欧洛》之后,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们离现实并不遥远。这个家庭中每个成员都患有精神疾病,主人公里欧洛的童年并不容易,他说:“他们说我是个加拿大法语区人,但是我梦想自己不是。他们说这个男人是我父亲,但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因为他疯了。因为我梦想,我知道我不是。”

因为他做梦,于是他认为自己是意大利人,而那个冒充他父亲的人并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电影中的男孩名叫利奥·洛宗(Leo Lauzon),但他给自己取名为里欧洛·洛佐内(Leolo Lozone)。在他的梦里,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对着一箱即将出口到魁北克的番茄打飞机的西西里人。他的母亲在蒙特利尔的集市上摔倒在番茄堆里,压扁番茄而受孕,九个月后里欧洛出生了。在整部电影中,他一直试图让家人别再叫他利奥。

也许听起来有点像《性爱宝典》(Everything You Always Wanted to Know About Sex, 1972)中的一章,但其实这部电影并非单纯的喜剧,而是阴郁愤怒的。它以十二岁的里欧洛的冒险为中心,他不是一个可爱的少年,而是一个在精神错乱的家庭中备受折磨的内向男孩。他的家人在精神病院进进出出,仿佛那里是一间温泉疗养中心。家庭生活被父亲(罗兰·布卢安[Roland Blouin]饰)的信仰所主导——所有人的健康都取决于每天的排便。“用力,里欧洛,用力!”妈妈(吉内特·雷诺[Ginette Reno]饰)激励道。这是一个身材圆胖、心地善良的主妇,她爱着这个男孩,但无望去理解他。整个家宅被祖父(朱利安·吉奥马尔[Julien Guiomar]饰)的暴政统治着,他的脚趾甲是里欧洛用牙齿修剪的。

里欧洛在这个年龄已经学会了自慰,并对邻居的美丽姑娘比安卡(Bianca,圭迪塔·德尔·韦基奥[Guiditta Del Vecchio]饰)念念不忘。她比里欧洛大几岁,对祖父来说又太年轻了,但祖父仍然付钱让她帮他洗澡和抚慰他。里欧洛通过天窗偷窥他们,后来利用这个有利位置,用一个精心制作的杠杆与滑轮系统来谋杀祖父。祖父也是自讨苦吃,谁叫他曾经试图把里欧洛淹死在塑料泳池里,尽管对于里欧洛来说那次经历并非毫无益处,因为他体会到了奇妙的幻觉。

如果这部电影听起来既堕落又令人沮丧,那是因为我没能传达洛宗通过他的素材所传达的妙趣,甚至是爱意。里欧洛让我想起费里尼的《阿玛柯德》片中那些对性爱疯狂的少年,不同之处在于费里尼的回忆是缅怀式的,而这部电影主人公的家庭却具有一种可爱的古怪。里欧洛用自己的幻梦去否认家中的现实,看着自己在疯狂的魔爪中挣扎。一切似乎无路可逃。他的哥哥费尔南德(Fernand,伊夫·蒙梅尔凯[Yves Montmarquette]饰)在被一名恶少羞辱之后,狠下功夫把自己练成一个肌肉健硕的彪形大汉,然而后来又再次遭到了羞辱。“那一天,”里欧洛在电影旁白中说道,“我明白了,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藏着最深的恐惧。”

里欧洛童年的一线希望来自一本书,那是他家里唯一的书籍。一位老人(皮埃尔·布尔戈[Pierre Bourgault]饰)上门拜访时,用它来支撑餐桌摇晃的桌腿,就此留下了这本书。里欧洛夜里在冰箱照明的光线下戴着手套和围巾阅读这本书。书中那个被称为“词语驯养者”的男人,住在一个堆满书籍和地图的房间里,在垃圾桶里翻找珍宝。他就是这样找到并阅读了里欧洛的日记,它是写在纸页上然后被丢弃的。问题是,出现在旁白中的到底是他,还是里欧洛,还是日记里的内容:三者都是,我想。

影片在技术上的才华令人惊叹。洛宗满脑子怪癖、冲动、突发的灵感和疯狂的发明。某些具备这样天马行空想象力的导演会拍出精致却空洞的电影;但洛宗的不满和欲望是他的动力,他将自己所创造的一切都倾注在事业上,并且充满激情。有些场景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是它们出现了。布景是一种幻想,但坚持要成为现实。配乐包含了歌剧、汤姆·威茨[1]、滚石乐队(the Rolling Stones),还有听起来像是格里高利圣咏的歌唱。唤起邪恶气氛的音乐如此真切,简直可以作为《驱魔人》(The Exorcist, 1973)的主题音乐。然而蒙特利尔街头的日常生活充满了生机和欢乐。

阅读尼尔·李(Neil Lee)通过网络发布的洛宗回忆文字时,我想起了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童年。李写道:“洛宗的童年是疯狂大海中的一条小划艇,由精神疾病的大风驱使……几乎他的整个家庭——除了母亲——都先后进了精神病院。洛宗本人能够从街头犯罪的命运中脱身,全仰赖安德烈·佩卓斯基(Andre Petrowski)伸手相助,他当时是加拿大国家电影委员会(NFB)法国电影发行部门的负责人。《里欧洛》正是题献给他的,理当如此,佩卓斯基是那个把洛宗从贫民窟带出来,并且引领他进入电影世界的人。”

加拿大国家电影委员会的佩卓斯基之于洛宗,大概相当于安德烈·巴赞在特吕弗人生中扮演的角色,这位电影评论家引导特吕弗从少年时期的堕落走进了电影世界。洛宗是一个“浪荡子,麻烦制造者”,卡梅伦·贝利(Cameron Bailey)在回忆录中写道:“他直截了当地向制片人和电影节负责人提各种要求。他不懂得为人处世。”也许他只拍了两部长片并不算悲剧,重要的是他拍出了了不起的作品。

当一部杰出的电影以特立独行的姿态出现时,它就存在着被错判的危险。我们倾向于把它放进导演毕生事业的脉络,或者归于一种类型流派之中。然而有一些电影是独一无二的,譬如劳顿(Charles Laughton)的《猎人之夜》(Night of the Hunter, 1955)或者佐杜洛夫斯基的《鼹鼠》。你要么和它相遇,要么永远错失。你必须直接进入它,而不是通过其他电影。观看《里欧洛》的经验对我而言,就像观看高空钢索表演。洛宗是如何行走在极端的险境下,同时保持住平衡的?他是如何创造出这些如此古怪的角色,却让他们具有人情味,并对他们心怀同情?里欧洛如何能这样乖张、内向、愤怒、叛逆,同时又保有某种高贵?这个故事是怎样在往不同方向肆意驰骋的情形下,最终找到了目的地的?我不知道让——克洛德·洛宗是否在完成《里欧洛》后已经感到一切完满,无须赘言。如果的确如此,我完全可以理解。

[1]汤姆·威茨(Tom Waits, 1949—):美国民谣歌手、创作人,出演过吉姆·贾木许(Jim Jarmusch)的电影《不法之徒》(Down by Law, 1986)。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