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羁的美女 La Belle Noiseuse, 1991
La Belle Noiseuse, 1991
大艺术家弗伦霍夫（Frenhofer）已经十年没有动笔作画。他在创作那幅本该成为杰作的画作时半途而废了，那幅画的题目是《不羁的美女》。他的模特——妻子伊丽莎白（Elizabeth），在他艺术生涯的重要时期一直都是他的灵感来源。“一开始他画我是因为我爱他，”她对一位朋友说，“然后他画我是因为他爱我。”但是后来他停笔了，也许因为他害怕完成这幅画会毁了他们的爱情。弗伦霍夫并不着眼于模特的外在，而是其内在——骨头、筋肉、灵魂。
一天，三名访客来到了弗伦霍夫和利兹（Liz，伊丽莎白的昵称）居住的那座巨大法国城堡。他们分别是画商、年轻艺术家和艺术家的爱人玛丽安娜（Marianne），这对夫妇在一起三年了。玛丽安娜淡漠、安静，个性很强。在第一次见面的晚饭之后有那么一刻，弗伦霍夫注视着她，这份注视已经把他们的全部关系包含其中。她从他身边走开了，但她一定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或是那目光之后的感觉。他将重拾画笔。
雅克·里维特（Jacques Rivette）的《不羁的美女》是我所看过的电影中，对艺术的具体创作过程、对艺术家和他的缪斯之间痛苦的羁绊刻画得最好的一部。它赢得了当年的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但足足四小时的片长让它在影院的放映受到了限制。里维特后来又剪辑了一个一百二十五分钟的版本，名为《嬉游曲》（Divertimento），其实何必费此周折呢？《不羁的美女》的伟大，恰恰在于它花在刻画艺术创作过程，以及表现激情的创造和毁灭上的时间。
弗伦霍夫是由米歇尔·皮科利扮演的，这位阴郁的法国演员，双眼可以穿透其他演员。高阔的额头和雕刻般的轮廓让他看起来很聪明，但那是一种令人敬畏、具有威胁感的聪明。他从未扮演过老好人的角色。他永远掌控着故事。玛丽安娜，那个激发他灵感的年轻女人，由艾曼纽·贝阿（Emmanuelle Béart）扮演，时年二十三岁的她，此前已凭借在《甘泉玛侬》［Manon of the Spring, 1986］中的表演打动了观众。惊人的美貌、性感的嘴唇和弯月形眉毛下深邃的双眼，令她起初看起来像是一个俗套故事中的道具：年迈的艺术家试图引诱她。哦，不，他想要的不止如此。他想占有她。并且想从她令人恼怒的执拗中获取令他重生的灵感。他必须用某种粗野的方式进行创作。
他的妻子伊丽莎白（简·伯金［Jane Birkin］饰）深谙这点，她向玛丽安娜男友的妹妹解释道：“这无关肉体，也无关裸露。”她说她不担心“你们所说的风流韵事”。她非常了解他。她甚至说服玛丽安娜接受她丈夫的邀请，当他的模特。“但不要让他画你的脸。”她警告说。这里有一个跟《道林·格雷的画像》（The Portrait of Dorian Grey）相反的影射：绘画会偷走模特的生命力。
目前为止我仅仅在进行情节描述，然而在这部电影中，剧情几乎是最无足轻重的。电影杰出的核心段落是关于创作本身的。在那间令玛丽安娜回想起童年寄宿学校的、洞穴般的石砌画室里，弗伦霍夫开始着手画她。我们从越肩的视角观看这一切。里维特使用了固定机位和长镜头，很少剪切。我们看到一张白纸，随后图像在上面渐渐成型。我们目睹了整个创作过程：首先，弗伦霍夫投入地准备着他的钢笔、笔刷、墨水和颜料。接着，第一条试探性的线条出现在纸上。尖锐的钢笔急切地划割在纸页上。佩恩灰（我的最爱）不断被稀释调配。晚些时候，在一块大尺寸的画布上，他改用炭笔作画，再上油彩。
“楼上衣柜里有一件睡袍。”他对她说。她明白了他的指示，换上睡袍，然后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在电影中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她是全然赤裸的。的确，最初我们以看待一个女人的方式看待艾曼纽·贝阿，然后我们把她看作一个模特。渐渐地，我们开始以弗伦霍夫希望的方式看待她：一个内在的女人，一个本质，一种存在。他们之间没有闲谈。他指导她摆出各种姿势。他用力拉扯她的胳膊和腿，像在摆弄木偶娃娃一样。“以前，”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有人把模特的胳膊和大腿捆住，这样他们就无法移动了。”她抱怨疼痛和痉挛，想要抽根香烟。他把烟从她手中拿走，又把她推到原来的位置。
长时间观看一个人作画听起来是不是很无聊？听起来的确是这样。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悬疑在不断建立之中。他们之间存在一种角力，一场关于意志力的斗争。她是个不羁的女子。伊丽莎白说她曾经在魁北克住过一段时间，在那里不羁指的是疯狂、古怪[1]。那正是弗伦霍夫想要的。她渐渐开始明白了。她接受了苦痛，以证明自己具有和他同等的决心。有一天当他陷入绝望的时候，她命令他继续。她会坚持到底的。
画作完成了，但它的内容似乎无须我们投入过多关注。玛丽安娜对画作的评价便说明了一切：“一件冰冷、漠然的东西——它画的是我。”他在搁笔之后的行为令人吃惊。不，他没有销毁它。这是他的杰作，他明白。他的妻子也一样，她悄悄溜进画室，在画框背面画了一枚十字架，就像墓碑的标记。那天晚上，十字架形状的窗户阴影覆盖在他们的床上，穿过他的身体。
如果你留意这部电影中的声音，会发现里维特几乎不使用配乐，除非它有明确的来源，例如从广播中传来。他对环境音的强调胜过其他任何导演：脚步声、关门声、盘子的碰撞声，等等。钢笔在纸上擦划的声音很明显，且随着画家激情的高涨变得越来越响。当他在重复使用的画布上，用笔刷在利兹的面部画像上移动时，笔刷的声音渐渐变响。仔细聆听他要求玛丽安娜以受难的姿势跪在长凳上那一幕的声音。起初她哭了。然后她破涕为笑，他也跟着笑起来，在他们的笑声中你可以听见钢笔划写的声音，即使他刚才并没有使用它。
特吕弗说，法国新浪潮因雅克·里维特（1928年出生）而诞生。然而他从来没有获得过与同代导演相当的名声——特吕弗、戈达尔、夏布洛尔（Claude Chabrol）、瓦尔达（Agnès Varda）、雷乃（Alain Resnais）。人们认为他的电影太长，太晦涩。事实上，《不羁的美女》中没有任何晦涩难懂的东西，我也丝毫不希望它变得更短，因为我分享了在那间画室里发生的冲突与结合，以及它惊人的结果。
在表演方面，皮科利的表现无可指摘，固然他只需准确传达弗伦霍夫对艺术的需要，因此无须太多言语。艾曼纽·贝阿拥有超凡的美貌，但她凭借着自己的天赋成为了同代女演员中的佼佼者。我们很快便发现，无须借助任何对话和行为来表现，玛丽安娜的不羁，或者说她的疯狂便跃然银幕之上。她在那幅肖像中看到的冷酷和淡漠，是弗伦霍夫所期许的，还是令他感到绝望的？简·伯金出生于英国，英法两国都是她的家乡，她完美地诠释出妻子伊丽莎白的气质。她有时会不会宁愿他第一次就完成了那幅杰作，即使这样会破坏他们的幸福？她会因此变得暴躁和受到冷落吗？她相信丈夫的杰出才能。这解释了影片中所有未解答的问题，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
[1]where noiseuse means“nutty”：noiseuse意为疯狂、古怪的。另，原文中作者笔误，实为玛丽安娜在魁北克住过，并对“noiseuse”这种说法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