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战尾声,美国轰炸机朝日本城市投下了燃烧弹(napalm canisters),引发了火焰风暴。这些炸弹比一个食品罐头长,宽度却相仿,拖着像布一般摇曳的尾巴,落在了地面上。这近乎于一幅美丽的画面。在它们落地之后,有一瞬间,万籁俱静,然后,它们爆炸了,火苗四溅到周围。由脆弱的木——纸房屋所构成的居民区毫无抗击火焰的办法。
《萤火虫之墓》是一部动画电影,讲述了两个来自港口城市神户(Kobe)的孩子的故事。炸弹使得他们无家可归。清太(Seita)是一位少年,他的妹妹节子(Setsuko)年仅五岁。他们的父亲服役于日本海军,母亲是炸弹的牺牲品。在一个临时应急医院中,清太跪在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旁。他们的家庭、街坊、学校全都被烧毁了。一度有一位姑姑接纳了他们,但是由于需要给他们提供食物,她对他们残忍有加。最后,清太找到了位于一座山腰上的可以供他们居住的洞穴。他尽己所能寻找食物,并且回答了节子关于他们父母亲的问题。这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展现了清太在一个地铁站里死去,因此我们也就猜到了节子最终的命运。我们跟着这位男孩的心灵经历了一场倒叙之旅。
观看《萤火虫之墓》是一种令人感动的体验,影片是如此生动有力,以至于它令我们重新思考动画片的价值。在早年,大部分动画电影都是给小孩子和全家人看的“卡通片”。最近,像是《狮子王》(The Lion King ,1994)、《幽灵公主》(Princess Mononoke ,1997)与《钢铁巨人》(The Iron Giant ,1999)这样的动画长片,已经触及到了更加严肃的主题。而《玩具总动员》(Toy Story )系列和像《小鹿斑比》(Bambi ,1942)这样的经典电影中的一些场景,已经能够使一些观众们感动流泪了。然而这些电影所表现的题材,被限定在一个安全的范围之内。它们激起人们的眼泪,但却并不令人悲恸。《萤火虫之墓》则是一部戏剧张力很强的恰好被动画化的电影,影评人欧内斯特·里斯特(Ernest Rister)在将此片和《辛德勒的名单》(Schindler's List ,1993)进行比较时说:“这是我所见过的人类所制作出的最为深刻的动画片。”我完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部电影仅仅讲述了一个关于生存的故事。这位男孩和他的妹妹必须找到能待之所和可吃之食。在战争年代,他们的亲戚不够友好或慷慨。姑姑在把他们母亲的和服卖掉以换取粮食后,还将这其中的许多粮食占为己有。最后,清太意识到是时候离开了。他有一些钱可以买吃食——但是很快就没有食物可买了,妹妹变得越来越虚弱。他们的故事不是以情节剧的方式,而是以一种朴素的、直接的新现实主义的传统讲述的。有时影片为寂静所统摄。这部电影的一大天才就在于它的耐心。镜头绵延着,这样我们就能够对它们进行思考,角色只是在私密的时刻为人们所注视,气氛与自然有时间来自我呈现。日本诗人在位于停顿和句末标点之间使用“枕词”(pillow words),而伟大的导演小津安二郎用了“轴枕镜头” [1] ——比如,用一种源于自然的细节将两个场景分开。《萤火虫之墓》也用了这种镜头,影像创造出了一种诗意。诚然,影片中也存在一些快速运动的场景,例如炸弹如倾盆大雨一般落下,惊恐的人们塞满了街道。但是这部电影并不诉诸于动作,它沉思着战争所带来的后果。
这部电影由高畑勋(Isao Takakata)导演,他与著名的、最伟大的日本动画制作公司——吉卜力工作室(Studio Ghibli)关系密切。他的合作伙伴是宫崎骏(Hayao Miyazaki,《幽灵公主》、《魔女宅急便》[Kiki’s Delivery Service ,1989]、《龙猫》)。高畑勋的电影一般没有这么严肃,但是《萤火虫之墓》则无法归类,它自成一体。影片根据野坂昭如(Akiyuki Nosaka)的半自传体小说改编而成。作者在火焰弹轰炸时代还只是一位小男孩,妹妹也确实是死于饥饿,他的余生都因此笼罩在愧疚的阴影之下。
这本书在日本大名鼎鼎,可能很容易启发导演去拍一部真人实景电影,它并不是动画片的典型素材。但是对于《萤火虫之墓》而言,我认为动画化是一个正确的选择。真人实景电影可能会背上特效、暴力与动作的沉重负担。动画片则使得高畑勋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故事的本质之上,而且动画角色在视觉写实上的欠缺,会调动我们更多的想象力。由于从真人演员的现实限制中解脱开来,便更容易将角色与我们自身的想象融合在一起。
在数十年时间里,好莱坞一直孜孜不倦地追寻着“现实主义动画”的理想典范,即便这个术语实际上是一种矛盾修辞。绘制出来的人物,无论如何不会像被拍摄出来的人物。他们更加类型化,显然也更为符号化,而且(如同迪斯尼在其费心费力的试验中所发现的那样)他们通过肢体语言的夸张运动来传递情绪。《萤火虫之墓》并不做像《狮子王》或者是《幽灵公主》那种现实主义的尝试,但吊诡的是,我感觉它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现实主义的动画电影。
这部影片场景与背景的绘画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应该归功于十九世纪的日本画家歌川广重 [2] 和他的现代门徒埃尔热(丁丁之父) [3] 。它们极为美丽——并不是卡通式的美丽,而是通过动画风格过滤的能够唤起人们追忆的风景画。角色有着日本现代动画片的典型长相:一双大眼睛,身形似小孩,相貌具有极强的可塑性(嘴巴在闭着的时候非常小,但是当它张开时,尤其如果是一位小孩张嘴哭的时候,就变得无比巨大——我们甚至可以看到节子的扁桃腺)。这部电影所证明的,如果说它还需要证明什么的话,就是动画片不是通过复制现实,而是通过提升与简化现实来产生情感上的效果的,因此很多场景是观念式的,而不是经验式的。
也有一些拍得极美的个人场景。其中之一拍的是一个夜晚,小孩子们捕捉萤火虫,用它们来给自己的洞穴照明。第二天,清太发现他的妹妹小心翼翼地埋葬这些死去的昆虫——她想着母亲就是如此被埋葬的。另一个场景是女孩为她的哥哥准备“晚餐”,她用泥巴捏出“饭团”和其他的假点心。而且我们还可以注意到,有一个场景巧妙地掌控着节奏,使用了寂静:他们在沙滩上发现了一具死尸,而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更多的轰炸机。里斯特挑出另一个镜头:“有一个场景,男孩清太用一条毛巾包出一个气泡,他把它浸在水中,然后释放出来,气泡打在妹妹喜悦的脸上——那时我就知道我正在看的是一部十分特别的东西了。”
古代日本的文化思潮在《萤火虫之墓》的表层之下暗流涌动着,影评人小丹尼斯·H.福岛(Dennis H.Fukushima Jr.)对其进行了解释。他发现这个故事源自于一种双双自杀的戏剧传统,不是说清太和节子明显想要自杀,而是说生活消磨着他们活下去的意愿。他还将他们容身的洞穴与山腰的坟墓两者进行了对比。福岛提到了对作者野坂所做的一次访谈:“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他对妹妹的死感到内疚。四处搜寻食物之时,他经常先填饱自己的肚子,然后才是妹妹吃。他不否认死亡的原因是饥饿,而悲伤的事实多年以来一直萦绕在野坂的心中。这促使他写下了这段经历,他希望洗刷掉折磨他的恶魔。”
由于《萤火虫之墓》是一部动画片,而且来自日本,因此所见者寥寥无几。尽管动画片迷们经常说这部影片有多好多好,但是没人把他们说的当一回事。现在该片的DVD发行了,而且你还可以选择英文字幕或者英文配音观看,也许它将会得到应有的关注。是的,这是一部动画片,而且片中孩子的眼睛像茶碟那么大,但是在任何最伟大战争电影的榜单中,它都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
[1] 轴枕镜头(pillow shot):小津安二郎习惯将摄影机放在极低的机位上进行拍摄,这种机位一般来说离地面三尺高。其也被称为草垫镜头,按照日本电影研究者佐藤忠男的解释,是因为“日本人惯于前倾着上身坐在草垫上,因此,以仰角拍摄这种姿势,就可以使它显得稳定、威严。”也因为日本人在室内有坐草垫的习惯,因此这种机位比较符合其在室内的视线习惯。
[2] 歌川广重(Utagawa Hiroshige,1797—1858):日本十九世纪初期到中期著名的浮世绘画家。其作品风格较为亲民、清丽,而有小品风范,在当时的日本,是民间家喻户晓的知名画家。
[3] 埃尔热(Hergé,1907—1983):二十世纪比利时著名漫画家,原名乔治·勒米(Georges Remi),创造出了世界上最知名的漫画形象之一的丁丁,被誉为“近代欧洲漫画之父”。代表作《丁丁历险记》拥有享誉全球的知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