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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

行刑

一名男子躺在沙滩上,他连解开降落伞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用眼睛在天空中搜寻着。

蔚蓝的空中飘着几缕羽毛般的云,云旁有一艘宇宙飞船,眼看着越变越小。就是那艘宇宙飞船,刚刚把系着降落伞的他抛了下来。它继续变小,直至消融在了天空中。

他与地球的联系就此被完全切断。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今后,他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等待随时都会降临的死神。因为他已被丢弃在了刑场——一颗红色的行星上。

这里虽称不上酷热难当,但也是个炎热之地。他感到嗓子有些干渴,瞥了眼滚落在一旁的一颗银色小球。在日光的照射下,那银球正静静地闪着光。

随着地球文明的不断发展,犯罪率也不断增长。文明发达以后,犯罪率是不是也会随之增长呢?以前这种不安只是隐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可如今却变成了现实。

璀璨的轻金属大厦、自动装置的复杂电路、大大小小的电子零件……在塞满这些枯燥东西的城市里,那些活生生的犯罪究竟是从哪里,又是如何产生的呢?真是不可思议。可是,犯罪行为的确在不断发生。杀人、抢劫、损坏财物、强奸……还有那数不清的人身伤害和盗窃行为。

当然,防范对策是完美的。审判已变成运用电子脑的快速审判。从前那种耗时数年的审判如今已大大减少。检察官、律师、法官,所有角色仅一台审判机器便足以承担。逮捕的次日便能定罪。量刑往往很重。在受害者的悲惨记忆淡化前便能确定的罪必须重判。

轻判对受害者太不公平——大众的朴素要求让刑罚变得越发严厉。每一次审判,审判机器的电路都会被更新,量刑也变得愈来愈重。并且,自从宗教被清除后,要抑制犯罪,只能依靠重刑。刑罚比罪行带来的痛苦轻,处罚就失去了意义。

于是,人们最终想出了一个行刑的方法:利用那颗红色的行星。在探测火箭首次抵达该行星后一段时间内,人们对它异常关注。该行星的发现让人类在学术上不断获得新突破、在工业上不断发现新资源,人类还把它开辟成了一处观光胜地。

可是,当所有的科学调查结束,有用的资源被开采殆尽后,该行星就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地球人这才发现,与其无限制地开发宇宙,还不如将地球建成一个天堂更划算。

于是,这颗行星便被当作了一处刑场。犯罪分子被宇宙飞船运来,再被移至一艘小型宇宙飞艇,用降落伞扔下来,然后再丢给他们一颗银球。

男子战战兢兢地盯着那银球。不断加剧的干渴让他不由自主地解下降落伞,朝银球靠近。他轻轻地将银球攥在手里,却没有立刻按下那银球上的按钮。

只是第一次使用,应该没事。不过,在地球上听过的一个传言瞬间清晰地浮上了他的脑海,碾压了这种心理安慰。

“听说,也有些人,在第一次使用时就被炸死了。”

他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一种远距离按按钮的方法。可是,他想起了宇宙飞船乘务员将球交给他时,那句嘲笑他一般的话:“按钮只能用手来按,其他方法绝对不行哟。”

此话大概是真的吧。倘若用别的方法也能按,银球便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干渴的感觉越发强烈,唾液从刚才起便挤不出了,他已经无法忍受。他把心一横,带着一种跳楼般的恐惧和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用力按下了按钮。

“吱——”球里面发出一阵声响。他慌忙松开手指,声音停止了,没事了。他轻轻按了下按钮对面一侧的球底,底部脱落下来,一个银色的杯子从里面掉了出来。

杯底盛着一点水,他立刻把水倒进喉咙。当然,水并不多,根本就谈不上倒,不过还是勉强可以打发干渴的喉咙。

他将舌头伸进杯子,想再舔舔杯底,可是舔不到。当然,纵然舔到了,充其量也就一滴而已。他“咔吧”一下,将杯子放回原处。

对,这么做就对了。是不是还想喝啊?银球在他发抖的手上熠熠闪光,仿佛在嘲笑着他。

忽然,一声爆炸从远处地平线的那边传来。

银球的直径约三十厘米,表面有很多小孔。还有一个按钮,按钮对面便是水杯的插口。只要按一下按钮水就会储存在杯子里。

这其实是一种能够让空气中的水蒸气分子强力凝结的装置,又被人称为“人工仙人球”,是来该星球旅行之人的必备装备。不过,文明的利器也势必会有两种使用方法。比如他现在手中拿的、同时也是如今该星球上人均一颗的这种银球,便是一种行刑的机器。水当然会出,可当按钮被按下的次数超过某数值后,银球内的微型原子弹就会爆炸,能瞬间将周围三十米内的东西全给炸飞。而按多少下会爆炸,是绝对不会告诉当事人的。

有人中“奖”了!男子条件反射地将手上的银球扔到沙子上,逃出了两三步。不过,不按按钮的时候,球是不会爆炸的。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停了下来,不过也不想正眼看那球。干渴的感觉似乎减轻了些。

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才好呢?他呆立在那里,环顾四周。这颗星球的地平线很近,根本就看不远。要想看得更远,必须爬上旁边的沙丘才行。

站到沙丘上,能望见对面有一座小镇。说是小镇,其实也就三十来户人家,很像从前西部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寒酸小镇。当然,这不过是开拓时代留下来的遗迹而已,是不可能有人居住的。在这样的小镇上,就连遇上一个跟他一样的死刑犯的概率都很小。

不过,光在这儿发呆也不是办法。与其静静地等死,还不如找法子分散一下注意力。去那座无人小镇溜达溜达或许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沙丘的脚下有一条路,一直伸到那座小镇。

那就过去看看吧。他返回来,捡起银球。

料你也不会把我丢在这儿的。银球在沙地上等待着他。银球布满小孔的表面熠熠闪光,像一张人脸般反映着主人的心情。他抱着银球,翻越沙丘来到路上。石板路的很多路段已被沙子掩埋,很难走,可他还是沿着路朝小镇走去。

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呢!可是,他没有继续抱怨。就算是大喊大叫也没有任何作用。因为他的确杀了人,杀人犯要在这儿被处决,这是地球上的规矩。

什么动机理由之类,根本就不是问题。因为不管是无意杀人还是蓄意谋杀,对被害者来说结果都一样。个人生命同地球一样重要。剥夺他人生命者是没有理由获得宽恕的。

而且,就算是给予辩解的机会,也有很多人根本无法解释。他也不例外。可就算没法解释,他也是有原因的,也可以称之为动机。

从早到晚,他都要去听那些枯燥的键盘声,盯那些闪烁的指示灯,因为这就是他一天的工作。一星期不变,一个月不变,一年不变,一辈子也不变,这就是他的一生。

可一旦对这种工作状态心生不满,那他这辈子就算完了,逃也无处逃。因为不久后,机器就会识别并收拾这些具有反抗心理的人。说是收拾,可机器并不会直接下手,而是让这种人犯罪。

焦躁情绪一点点在这种人的身体里累积。如果能用酒精和性来排解压力,那倒还可以,可有的人却会染上毒品。当无法搞到毒品、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时,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彻底点燃他们心底压抑已久的导火索。

伤害他人,具体到他们就变成了杀人。这种杀人既不是有预谋的,也没有那些憎恨、谋财、嫉妒等常见的动机。因此,在红色行星上的这些罪犯当中,有很多人甚至连受害者的面孔都记不住。他也不例外。

可杀人就是杀人,无可狡辩。

就这样,那些企图谋求与机器对等或想凌驾于机器之上的人,便会轻易中机器的招儿,然后被送上法庭。机器法庭会冷静分析,然后做出极其正确的判决,毫无误判。因为脑电波测定仪、坦白气雾剂、最新测谎仪等仪器组成了一条流水线,瞬间就能让真相还原。

“难道是我没有人性?”

对这种司空见惯的反问,机器通常都会用人工语音慢条斯理地予以回应:“请你站在受害者的角度换位思考一下。”

因此,除了那些没疑点的事故与正当防卫外,其他杀人犯一律都要被送到这颗星球上,让银球来行刑。

即使逮捕率已接近百分百,可犯罪现象仍无法杜绝。于是,一场巧妙的大清洗便开始了。或许就是想把那些无法与机器共存或是具有动物般冲动的人给一举清除掉吧。因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被送到这儿的人对生命往往都格外执着。

糟透了!他真想找个憎恨的对象,转移一下自己的不满情绪。可是,对那些机器他却恨不起来。审判席上哪怕只坐着一个人类也好啊,这样至少也能让他在心里憎恨一下,让心灵得到些许的安慰。

可是,他却连这点愿望都实现不了。无处发泄的不满情绪在身体里越积越多。或许,这也是地球为增加刑罚的痛苦而想出来的一种手段吧。

喉咙再次干渴起来。由于空气中的含氧量低于地球,人必须进行更多的呼吸,而低湿度的空气也会在呼吸时从身体里夺走水分。真想喝口水啊!他只觉得鼻孔和喉咙里像被塞了些加热过的盐巴。男子瞥了眼怀抱的银球。

快来按按钮啊——银球似乎在朝他微笑,微笑中还带着一种冰冷的狐媚。估计以前那个叫什么玛塔·哈莉的女间谍就是这种眼神吧。自己可真无聊,怎么会联想到这些呢,他苦笑了一下。

小镇越来越近。在到达小镇前,他不想喝水。他打定主意,想用这种方式来节水。而且,说不定自己还能在小镇里发现点什么呢。与其现在就被炸死,还不如看过小镇后再去死呢,那样起码还能少些后悔。他像在用极细的管子吸气一般,气喘吁吁地走进小镇。

路两边有许多房子,每十来户排成一排。不过,最先吸引他目光的,却是中央偏右的一处被炸坏的废墟。他不禁停下脚步。

这儿以前肯定炸死过人。或许,那名被炸死的男子也是穿过沙漠找到这处小镇,希望找到一种能把他从无尽的死亡恐惧中拯救出来的东西吧。

或许,那人就是在一家一家地搜索完后,也可能是刚到这儿就想在这家的床上、椅子上或是在房前的石阶上把最后的水给喝掉吧。整座房子已粉身碎骨,左右相邻的房子也明显遭到了损坏,连路对面那户人家的玻璃窗都一片狼藉。

男子盯着房屋的废墟,呆立在那儿。就算他不去想,身临其境的情景仍会不断涌进大脑,让他的脑袋想开个小差都不成。日暮不断逼近,断壁残垣间,空荡荡的大街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夕阳的余晖掠过红色的沙漠,穿过房屋的缺口照到他的脸上,将他的脸染成了红色。干渴的感觉再次被强烈唤醒。他看看银球,银球也跃动着鲜红的火焰。

快来啊——球在诱惑着他。此时,他已感觉不到银球平时的冷漠。

男子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碎裂的石板和耐火材料的残片上。火红的夕阳穿过沙漠照在大街上,街上空无一人。在这种氛围下,他似乎也不怎么害怕死了。对于无法服从地球文明的他来说,这儿反倒是一处绝佳的死后归宿。他站在那儿,朝着太阳,抚摸着按钮。心里竟对以前死在这儿的那不知名的男人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好吧,可以了却一生了。他下定决心,按下了按钮。

“吱——”银球发出了一声呜咽。没事,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他凝视着夕阳,并未松手。声音停止了,杯子里装满了一杯水。

男子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取下杯子。凉水漫到了杯口,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来不及多想,将水径直倒进喉咙里。

水杯碰到牙齿上,洒了一点。他的喉咙肿了起来,连倒进去的水都无法顺利通过,倒流之后从嘴唇边溢了出来。他颤抖着将溢出来的水接到杯子里,一边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一边重新将水一点点地含进嘴里,咽下去。他明显可以感觉到水流过食道,进入胃里,渗透到了全身。

当他竖起杯子,将最后一滴水倒进口中后,身子忽然打了个寒战。太阳已完全落下,夜晚悄然而至,冷风在四周蠢蠢欲动。

刚才还宁愿一死,可现在,那种勇气已荡然无存。对生的执着和对死的恐惧,以及刚捡回一条命的安心感向他凶猛地扑来。仿佛眼前矗立的断壁残垣中正隐藏着某种莫名的危险似的,他战栗起来,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慌忙退回路上,朝来时的反方向快步走去。道路再次伸向沙漠。他的衣服足够御寒,完全不用担心寒冷。不过,他也无意到渺无人烟的沙漠里瞎晃。

男子呆立了一会儿后,拉开了街道尽头处与一户破房子隔路相望的另一户人家的房门。门并未上锁,开门的同时发电装置瞬间启动,将家中的灯全都点亮起来。

灯光很柔和,略微发黄——以前为这户人家照明时大概也是这样的吧。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迎接着这个久违的客人。桌椅和地板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本能地判断出厨房的方位,打开厨房的门。不锈钢水槽上有个水龙头。

他扭了下水龙头,没能扭动,加了把劲,仍未扭动。他重新检查了一下水龙头,不由得苦笑一声。原来这水龙头早已被扭到了最大。

毋庸置疑,当人们将这颗星球选作刑场并将居民全部撤回地球的时候,自然是把造水装置彻底拆除了。所以,就算是从水龙头顺着管子,挨家挨户地满大街去找,也不会在它的另一头有任何收获。

男子返回房间,在椅子上坐下来,瞥了眼刚才丢到桌子上的银球。

有我在,你就别异想天开了!——银球在黄色的灯光下闪着光,仿佛在这么说。

尽管刚才的活动力度不大,不至于产生疲劳,可沉重的疲倦感还是在身体里沉积了下来。并且,当干渴得到暂时的缓解后,他又感到了难耐的饥饿。

男子打开腰上挂的一个袋子,取出一粒红色颗粒。只要把颗粒溶解在一杯水里,就足够他一顿的饭量。他在桌子上将袋子完全打开,想清点一下颗粒的数量。一瞬间,乘务员将颗粒交给他时冰冷的声音再次回响起来:“你就是数也没用。每个人都是一百粒,不会有错。”

当时,他还反问说:“那就是说,最多只能吃一百餐?”

“那倒也未必。大街上会有很多剩余的啊,到处都有。倘若不够的话,你也可以利用那些。不过,你能否活到那个时候就不好说了。”

至于银球使用多少次后才会爆炸,这个问题因球而异,就连乘务员都不知道。只要能找到这家人的食品箱,估计就能找到同样的红色颗粒。不过,就算是找到了结果也一样。

你肚子饿不饿?——银球这次在以食欲诱惑他。尽管饥饿感在不断加剧,可唾液却一点也没有。水和食物——在未知的行刑时刻到来之前,他只能忍受这两样的折磨。

男子靠近银球,抚摸着按钮。相比干渴,饥饿更容易忍受一些,算了吧——这种念头闪过大脑,让他没能按下按钮。不过,此时他忽然有了个主意。对,就到那里去按,到刚才那家的破房子里去按——自己刚才幸运地逃过一劫的那个地方。他有一种直觉,既然那儿已经爆炸过一次,就不会爆炸第二次。

他坚信自己这种任性的直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来到路上。当然,其他的人家没有一点灯火,只有一排排黑黢黢的房子伫立在那儿,也没有刮大风。他努力保持着刚才的直觉。一来到刚才逃出来的废墟,他就立刻按下了按钮。

“吱——”所有的人生回忆在恐惧中快速闪过,直到声音停止。

“呼——”他长舒了一口气。水再次漫到了杯口,这颗行星的小月亮倒映在了水面上。不能再洒了。他啜了一小口,小心翼翼地拿到亮灯的那户人家。月亮一直浮在水面上,跟他一起来到那家门口。

男子将银球放到椅子上,把红色颗粒放入杯子里。颗粒随即溶解,伴随着微弱的冒泡声,将水染成了黄色。当表面浮起一层绿膜时,就表示饭已经做好了。

男子将其倒进口中。奶油状的液体将清爽的味道缓缓地送到嘴里、脸颊的内侧、齿缝和舌头上,又从喉咙进入胃里,让他的全身开始焕发活力。味道并不辛辣,看来他们还未残酷到那一步。他一面若有所思,一面将剩余的液体喝掉。

活着的真实感和继续活下去的欲望不断涌上心头,让他难以自拔。尽管不知道能否睡着,可除了尝试一下,他想不出其他任何方法。

虽然房间的一角有张长椅,差不多能躺开一个人,可他还是从楼梯爬上了二楼。男子从微开的门缝里看进去,发现里面有一张床,灰尘也没有楼下那么多。

就在这儿睡一觉吧。为防止银球被偷——真的只是以防万一——他把球也拿了上来,放在床边的椅子上。他在房间内发现了一台收音机,打开开关。虽然看上去像没坏的样子,可无论他怎么扭旋钮,却连点杂音都放不出来。他躺到床上,瞥了眼银球。

就这么睡了?连脸都不洗就睡了?

荒唐!他现在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在地球时最厌倦的、沦为惰性的那些习惯——睡前冲澡和洗漱——是何等的珍贵。他按了下床头的开关,将房间内的灯全部关掉。

微弱的月光照进来,却没能照到他的身上。男子从窗口望着天空。群星闪耀,其中还有一颗蓝色的星球。那便是在地球上唯一无法望到的一颗星球——地球。

地球的蓝色,是海的颜色,那是一颗水的星球。他真想纵身跳进海里。雨,霏霏的淫雨、骤雨还有狂风暴雨,都是这颗红色星球上所没有的。没有的还有雪,还有冰,还有北极和南极。到底哪边才是北极呢?在这颗红色星球上是猜不出来的。

脚下这颗星球上已然没有了水。两极的冰早已被完全分解,变成氧飞散到了空中,氢则作为能源被耗尽。毕竟在开发时期,人们优先制造氧气。这儿的水仅在空气中有微量的残存,即使偶尔在高空中结成云,也绝不会变成雨水落下来。除非使用银球,否则,在这颗星球上是无法获得液体水的。而这种银球,如今也已经无法在这儿生产了。因为球内的催化剂需要一种元素,而这种元素只有在地球上才能采到。

“混蛋地球!”他在心底里咒骂着地球,咒骂着让他陷入这种困境的文明。就算是徒劳,他还是想把自己的怨念发泄到那颗蓝色星球上。可是,蓝色让人立刻就联想到了水,让人想到雨、雪、雾、水花、水流等各种形态的水,叫人恨不起来。

这大概也是他们算计好的惩罚之一吧。地球平静地闪着光辉。不断对他这种具有动物般冲动的人进行大规模清洗的地球,今后会越来越和平吧。无论他有多么憎恨,无论他怒视多久,那颗星球都绝不可能因核战争爆发而突然闪耀起来。

男子累了。不知不觉间竟倚着放银球的椅子睡着了。噩梦仿佛已恭候多时,凶猛地向他扑来。可他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被噩梦折磨到了早晨。

早晨,男子醒来后将椅子搬到二楼的阳台上,眺望着大街。如果把整座房子都翻一遍,或许也能找到一些化妆品和电动剃须刀,不过现在已没了那个必要。清爽的早晨,干燥的空气凉丝丝的。不过,这种美好转瞬即逝,因为白天难耐的炎热不久就会光临。

大街上既没有鸟鸣,也没有飞虫的“嗡嗡”声。若说会动的东西,除他以外就再没别的了,至于能发声的,恐怕也只有那个银球了。要是能有个人说说话该多好啊。这时,球闪了一下,仿佛在说:难道有我还不够吗?

他顿时火了,轻轻踢了一脚阳台上的球。球滚下阳台,掉到了石板路上,发出一声响声,接着继续滚动,撞到对面的一户人家后才停下来。

完了!会不会摔坏了?尽管这颗球里装满了残酷,可一旦弄坏就麻烦了。男子冲下楼梯,捡起掉在路上的球。看样子倒没什么变化,他小心地晃了晃,没有一点声音。按钮?可是,手指刚放上去,那股恐惧感就再次鲜活起来。只是尝试而已,是故障实验,没事的!在怦怦的心跳声中,他一面祷告一面轻轻按了下按钮——没有声音。是不是坏了?他使了点劲,又按了一下。

“吱——”有声音了,那个讨厌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拿开手指,想捂住耳朵。球没有坏。球是不容易损坏的,就算是从高空中往下扔,内部的缓冲装置也能扛住。并且,球的外面还包着一层极其坚固的金属,用这个星球上残存的任何器具都无法撬开。

还在地球上时,他曾听过这样一个传言,说是有个搞技术的犯罪分子,头脑十分冷静,曾在这颗星球上倾尽所有智慧来撬这银球。这家伙用手里的工具小心地推进着计划,他成功了。可就在成功的一瞬间,球却爆炸了。当然,由于他是远距离操作,才免于一死。

可是,这种成功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原本只需用恐惧作为代价便可得到水,可他却杀鸡取卵,再也无法得到水了。他想偷别人的球,其他人却偏偏在此时通力合作起来,阻止了他。第二天,那家伙就捶胸顿足,咬破自己的胳膊,吸着自己的血死了。地球上善良的人们对这个故事津津乐道。不过,由于没人能从这颗星球上回去,所以这肯定是人为杜撰的。但是,银球坚固无比这一点似乎是真的。

男子立即喝干了杯底积存的那点水。

这一天,他一直待在这条街上,直到傍晚。

当干渴难耐时,他就去那处破房子,战战兢兢地按下按钮。每次喝完水后,他就再次燃起对生的渴望。然后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在焦躁与不安中琢磨着步步逼近的死神。太阳先是当空直射在大路上,然后一点点倾斜。在阳台的阴凉消失之前,他按了四次按钮。

爆炸时间究竟以什么为标准呢?犯罪程度?若是这样,重刑犯的用时肯定会更少。还是说,为了长时间折磨他们而让时间更长?他现在根本无法沉下心来思考这些,混乱的大脑很快就走进了死胡同,在那里打转。不过,就算是能沉下心来,他也不可能想明白的。

下午,男子想散散心,就把整座小镇上的近三十户房子仔仔细细地全检查了一遍,却未找到一件有价值的东西。从房中残存的物件可以看出,这附近曾有一处铀矿,这儿正是矿工们曾居住的地方。可这对现在的他没有任何意义。有铀也没用,而且在没有地下水的这颗星球上,就算留下矿坑,也不可能有水。

各家的厨房他也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企图找到一杯可安心喝下的水。可是,塞在橱柜里的只是些干燥食品。

他来到最后一家厨房的橱柜,打开后眼前出现了两个瓶子:一个黄色,一个茶色。他把手伸向那黄瓶子,可是手发抖没抓住,瓶子掉到地上摔碎了。汽油味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他紧紧攥住另一个瓶子,这个瓶子上贴着商标,是一家著名食品公司的,可是,再看看下面标签上的文字:浓沙司。他气得把瓶子狠狠地摔到地上,浓稠的液体在地板上漫延开来。

男子垂头丧气,正要撤出房子时,无意间发现墙上挂着一张地图。他在地图上寻找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可是,就算知道位置又有什么用呢?也无法帮他摆脱这一刻不停的痛苦折磨。

他返回原先的那户人家,银球正在房子里等待着他。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去下一处小镇看看吧。他再也不愿待在这处小镇。他抱着球,走出小镇。蓦然回首时,小镇已在落日的余晖中微微地泛起红光。在下一个人造访之前,小镇只能空无一人地继续等待了。

太阳下沉,天空中繁星点点。在这颗没有阴天的星球上,在点点星光和两个小月亮的照耀下,即使在夜里也不会迷路。男子望了一眼远处起伏的沙丘,又仰望了一下天上的星座,继续走起来。唯有地球他不想去看。可是银河却变成了一条流淌的牛奶河,其他星星也纷纷化为啤酒杯形、酒瓶形和喷泉形的星座,月亮也变成了白兰地小酒杯,这让他十分苦恼。

来一杯如何啊?怀中的银球向他传递着诱惑。男子在路边坐下来,将球放到膝盖上。他仰望着天空,努力思考着宇宙的波澜壮阔,将手指放在按钮上,却没有按下去。

快按啊!球冷冷地闪着星光。他再次思索起宇宙的宏伟,终于下定决心,按下了按钮。

从前的死刑,人只需下一次决心就够了,可这颗银球却需要人一次又一次地下决心。并且,从前的做法都是由他人强行将罪犯处决,可如今这种方法,却是由当事人自己来加快这迟早会来却不知何时才来的刑期。

他将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后又得到一杯水,然后继续走他的夜路。黎明已近,他从地平线上看到一个小小的闪光。不一会儿,爆炸声依稀传来。

太阳已绕过该星球的另一侧,再次从地平线上升起。它驱走黑夜,清扫完星空后,黎明来临了。

男子在路的另一端发现一处房子,是一家加油站,玻璃碎了一地。对面的另一处房子也被炸飞。他走近废墟,结果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废墟的正中央有个大坑。这是怎么回事?没过多久,他的脸色就变了。双重爆炸!看来,任何人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爆炸后的废墟是安全的。眼前的这处废墟说明:一个有这种错觉的人被炸飞了。

他饿了,走进加油站,蹲了下来。他整夜都没有进食。于是,再次经过无数次犹豫后,他按下按钮。他再也不想听到银球发出的声音,便脱下鞋子,用两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用脚趾去按按钮。

按钮具有人体识别功能,用脚趾也同样能按动。虽然那声音很微弱,却更恐怖地传到了他身上。他往杯子里扔了粒红色颗粒,填饱肚子后倒地就睡着了,并未做梦。

他睡到下午很晚才醒过来,喉咙里依然渴得冒烟。他在寻找建筑物的过程中,发现了一辆小型摩托车。大概是对面被炸飞的那个人从别处骑来的吧。在焦躁情绪的驱使下,那家伙一定是一面祈祷着能死于事故,一面疾驶过来的吧。然后,在这儿被炸飞了。

他停止想象,开始修起车子。晚上,他打开灯继续修理。到了早晨,他在地下室找了找,发现一个汽油罐。要不,把这罐油点燃自杀?可这样做也不能确保自己会彻底死掉。于是,他将汽油加进了摩托车。

还是交给我更安全哟!银球对他嘀咕着。

男子将球放进摩托车前的车筐里,离开了这儿。他逐渐提速,跟摩托车的前主人一样,提速,提速,再提速。可是,他并非为了急着赶往某个目的地,而是除此以外无事可做。

尽管死亡的事仍在大脑里挥之不去,可车子拉起的风却略微抵消了一点炎热。这条被沙漠夹着的道路上没有任何能引发车祸的东西。连死于车祸都是一种奢望。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车子遇上一点坑坑洼洼,球就会轻轻弹跳起来,惬意地摇晃几下。

他忽然来了个急刹车。因为他发现路边有个发光物——银球!旁边还有一堆人骨。不知是病死的,还是直到生命结束爆炸都未发生过。他走过去,捡起球。

太好了!发财了!可正要按下按钮时,他又不由得思索起来。无论这一颗还是自己的那颗,两颗球的概率都是一样的。说不定,这颗球的主人就是在预感到会爆炸后,才一直忍耐着干渴,直到被渴死。如今,就算是自己捡到了这颗,同时拥有了两颗,也不会产生双倍的好处,安全性也不会增加。不仅如此,说不定捡了这一颗后,还会让自己原先那颗球失去价值呢。

他放下球,在沙地上挖了个浅坑,将遗骨放了进去。对方到底是个幸运者,还是不幸者呢?他点点头,简单地行了个礼,然后把球放到尸骨旁,盖上沙土。将来,经过一段漫长的岁月,当这里不再是刑场之后,说不定这颗球会被人再次挖出来,被完全不了解球的用途的人挖出来。

不过,他没有继续这种无聊的想象。喉咙干渴到极点时便是生命的尽头,当声音响过无事发生,他便获得新生,再次拥有一段短暂的生命。在这段短暂的生命里,他无暇去思考下一个生命。前途渺茫,他完全丧失了想象未来的能力。他回到摩托车上,发动车子。在车子的晃动下,银球再次兴奋地跳跃、舞动起来——谢谢你没把刚才那颗奇怪的球带来哟。

男子慢慢地行驶了一会儿,不久,他又逐渐提到了全速。可即便如此,握着车把的手仍不会犯错,幸运的车祸似乎也不会发生。他咒骂着人体的这种构造。

夜晚再次降临。男子在路边躺下来。把衣领竖起来后,倒也不怎么冷了。他仰望星空,凝望银河。他思考着水,还有刚才埋掉的那颗球。

作为对地球的一种反抗,也许,使用刚才那颗球才是对的。不过,他内心并不这么想,不怎么后悔。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看来还是自己的这颗球好。这颗球已陪伴自己走过了数次生死劫。最初的憎恶似乎也渐渐带有了一种眷恋。他从摩托车里拿出球。

要把我放在身边哟。

银球采集着空中的星光,向他频送着秋波。男子抱着球躺下来。

忽然他想到了女人。被丢到这儿后这是第一次,在不停的精神折磨下,人哪里还有闲暇去想那些。这颗星球上是没有女人的。女人能跟机器安然相处,是不会落到我们这步田地的吧。想着想着,他渐渐地进入了这颗星球上唯一一个能拯救他灵魂的地方——梦乡。

他没做噩梦,而是做了个玫瑰色的梦。梦中有个女人,他跟那女人一直嬉戏到早晨。他俩相互捉弄,大叫大笑。可对方就是不愿与他接吻。

又一个早晨来临。男子被热醒后,发现自己仍抱着球躺在路边。可是,球的样子却有点异样。他检查了一下底部,发现杯子里早已攒了满满一大杯水。原来是自己在睡梦中按到了按钮。他轻轻地抚摸着球,擦掉污垢,将红颗粒放进杯子里。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恐惧的情况下获得的一杯水,他将水喝净。不过,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吧。毕竟这种梦不是想做就能做出来的。

惬意的美梦所开启的一天也立刻恢复了原样。他在炎热的路上行驶着,不时停下车,重复着憎恶球,恐惧球,在战栗到达极点后获得水的过程。

这一天,他遇到了一位迎面走来的老人。他大老远就刹住车,跟对方打了声招呼:“喂……”

他紧紧盯着老人,生怕对方会加害自己。虽不能说对方一定就是坏人,不过无疑跟他一样也是一名杀人犯。

可是,老人明明能看到他,却是一副没注意到的样子。眼看就要擦肩而过,他连忙用手拍拍老人的肩膀,老人停了下来。老人的年龄或许并不算大,不过从容貌来说已分明是个老人了。他脸上长满了胡子,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远方。

估计是疯了吧。他慌忙松开手,似乎看到了自己将来的样子,恐怕自己不久后就会变成这般模样吧。这样会更幸福吗?人变成这样后,还会保留着对死亡的恐惧吗?目送着老人继续走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

对了,索性吓他一下,让他交出水来。既然对方已失去思维,说不定会任由自己摆布。他连忙追上去,绕到前头,说道:“按那个按钮!”

老人轻轻地将手指放到按钮上。他慌忙撤出四十多米远,捂着耳朵趴下来。应该好了吧?他抬眼望去,只见老人正朝他招手。什么意思?他犹疑着靠近,老人不耐烦地说道:“喂,你是新来的吧……”

老人的语气很正常,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别净想些没用的。当然,刚开始谁都受不了。因为我也是过来人……”

说着,老人在路边坐下来。

“你很快也会这样的,用不了多久。让别人交出水来,这主意不错。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你躲到三十米开外的地方等着,你觉得在你返回的过程中,出来的水还能剩下吗?无论你怎么威胁都没用,因为在这个星球上,再也没有比干渴更难熬的痛苦了。而且,每个人都盼着能被别人杀死。就连那些在地球上差点自杀成功的人,到这儿后也死不成了。也没有人会来杀死自己,明明在地球上的时候大家都是杀人犯……多一个痛苦的同伴,心情就会轻松一些。”

“……”

“就算是催眠术也不行。因为人这个时候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了,催眠术根本不管用,就算是管用了,那‘吱’的声音也会一下子把催眠术给破解掉。这球真是设计得太好了。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无法让别人去按那个按钮。正因为这样,这球才一直被使用至今。”

“……”

“每个人刚来的时候,都尝试过我上面说的那些。然后,有的人就想自暴自弃。可就算是自暴自弃,结果也是可想而知,尝试不了几次就会放弃。有人妄图在事故中死掉。可是,这儿既没有凶杀,也没有事故。既没有地震,也没有火灾。有时候,还真希望能来一场台风或是洪水。至于交通事故,你也看到了,很遗憾。这儿能发生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在熟睡之际隔壁房子里发生爆炸把你一起炸死。可是,这也很难。大家按按钮前都会确认一下附近有没有人。”

“……”

“然后,人就陷入了无穷的烦恼。最终,就只能围绕着大脑里仅剩的一个点打转,在这个点的束缚下苟延残喘。至于这个点到底是什么,鬼知道。或许就是一颗银球吧。啊,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说了这么多废话。可是,我若不说的话,不知道你会纠缠到什么时候。再见喽。渴死我了,能不能给我杯水?”

他从刚才起就无言以对。老人走了起来。他冲着老人的背影喊了一声:“你被丢到这颗星球上有多久了?”

可是,老人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知道。鬼知道。”

没错。人来到这儿后时间就不再是时间了——既非常长又非常短,跟原来的时间已完全是两码事。他骑上摩托车,缓缓地开动起来。

这下蔫了吧?银球在车筐里摇来晃去,嘲笑着他。

男子穿过几座小镇后,进入了一座大的镇子。在开发时期,这儿曾住过十万人吧。当时这里一定充满了活力,人们一定满怀热情地大搞开发,大搞研究,今天发现一颗卫星,明天又发现一颗小行星,忙得不亦乐乎。可是,为把地球建成天堂,他们全都撤离了。如今,这儿只剩下一片凄凉。镇上同样有被炸飞的废墟,连中央的高楼都失去了上半截。

他沿着马路转了一圈,沿途看见了十多个人。他们有的躺在阳台的长椅上,有的在大街上傻呆呆地瞎晃悠,还有的坐在房门口的石头上。可是,他来到这儿后,所有人都未表现出丝毫反应。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停下摩托车。

他走进一户人家。进门前,他先检查了相邻的两户,确定都没有人,他想起上次遇见的老人说过的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男子又经历了一遍剧烈的情绪波动后喝上了水,然后爬到了这一家的床上。尽管这座镇上有好几十人,却丝毫感受不到人的动静。入睡不久,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惨叫,不过,那也许是他在做噩梦。临近黎明时,他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这次不是噩梦。

他一直待在这座镇上,反正去哪儿都一样。因为时间观念早就没了,他根本不知道来此之后已过了多久。他盯着银球,重复着恐惧。他的大脑渐渐模糊,可干渴的感觉和按按钮时的恐惧却跟最初毫无分别。在声音响完之前,过去一切的回忆仍一幕幕重现,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尽管他的体力已大不如前,可恐惧却丝毫没有减轻。

银球已经不再制造表情,或许因为他内心的表情已经固定了吧。如果他觉得球亮一些就表示自己离末日不远,那么球就会更亮一些;如果他觉得球丧失光泽就意味着自己大限将至,那么球就会黯然失色。结果都只会让他备受折磨。就这样,他也变得跟镇上其他居民完全一样,对爆炸声也没了感觉。不过,按按钮时的那种恐惧依然未变。

早知至今都不会爆炸,开始时放轻松些就好了。可是,人却无法因为明天才爆炸就安心地度过今天。

他试图思考一下从前在地球上存在过的神灵,却毫无这方面的知识。他所知道的只有一点有关地狱的知识。据说地狱是最糟糕的地方了,可如今地狱都成了他羡慕的地方。

他有时会离开镇子,到宇宙空港去逛逛。空旷的空港上铺满了金属板,飞船已停航很久。他看到高塔上有个人,便从空港的办公室找来一架双筒望远镜观察。塔上的人在用望远镜望着天空。那人是在等待希望渺茫的获释,还是在等待紧急迫降的飞船呢?恐怕两者兼有吧。那人大概是新来的。他放下望远镜,返回镇上。

然后,又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他一次次地接受着那不厌其烦的、真实无比的、无穷无尽的、完全相同的重复。这是对他反抗机器文明的行为所做出的完美惩罚。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等得都快发疯了。可是,就连发疯这点心愿他都实现不了。他已无能为力。

又过了很久很久,他最终大喊大叫起来。

大喊大叫,他要把自己内心的所有东西全喊出来,把对地球的不满,把在这颗星球上的苦恼一口气全喊出来。他喊完了,发现周围的情形似乎有了些许改变。他发觉一切都像被冲洗过一样。他看看银球,银球恢复了表情,满含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安详。

你醒悟了?不都是一回事吗?

什么一回事啊?啊,对啊,他忽然明白过来。这里跟地球上的生活完全相同,不是吗?死亡同样会随时出现。自己也同样每天一面制造着死的原因,一面缩短着与死亡的距离。在这儿银球很小,却让人惦记。而地球很大,可谁都不在意。两者的差别仅此而已。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这点呢?

终于发现了吧。

银球温和地笑了。他抱着球,按下按钮。他第一次平静地按下按钮,水出来了。他喝掉水,然后又弄出些水来,放上一粒红颗粒后倒进嘴里。他环顾房间,这才发现床上那令人无法忍受的肮脏。

“好……”

他走向浴室,脱掉肮脏不堪的衣服,抱着银球在浴缸里坐下来。然后他拆下杯子,连续不断地按着按钮。银球的声音已不再让人焦虑,听上去反倒很舒心。他让声音响个不停,还跟着节奏唱起歌来。他打开门,打开窗,让空气流通起来,收集着水。水一点点在浴缸里积攒。

他觉得自己终于能向地球文明复仇了。水越攒越多,甚至泛着波纹溢了出来。他把银球搂在怀里。他已从漫长的灰色时间中解放了出来。那些被赶出地球的神明,会不会就是这样的呢?

他只觉得,自己眼前忽然充满了灿烂的光辉。

(王维幸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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