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会拿出什么样的东西啊?”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到现在为止,谁都想象不到的机器。”
一天傍晚,小小的会场坐了七成人,好奇的人们沉不住气,和身边的人相互讨论着。
有人并不忙碌,却一直盯着时钟看,有人不自觉地用鞋尖敲打地板,也有人一个劲嚼着早已索然无味的口香糖。每个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不过,在等待的不只是这个会场里的人,所有人都永远在等待。为了满足自己的期待,他们对种种热潮趋之若鹜,很快又感到厌烦,四散而去。一直以来,这样的现象反复上演。
但人们丝毫没有因此对热潮丧失兴趣,他们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某个新的、更强烈的热潮,那是他们生活的唯一意义,他们一直在等待。
铃声短促响过,一个男人出现在台上。
“感谢各位出席,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捧场。这是划时代新发明的公开实验,虽说是免费入场,却也没想到一张海报就能吸引这么多人到来。各位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期待在现代社会看到匪夷所思的变化发生?无论各位是出于哪种心态,相信很快都会得到满足。”
男人四十岁上下,属于技术人员类型,说话有点磕磕绊绊。说完,他微微鞠了一躬,快步退下,随后抱出一台机器,放到桌上,自己也露出神往的模样,默默地凝视了片刻。台下的观众也一齐望向那台机器。
那是个长方形的银色匣子,有的地方竖着鱼刺状的东西,上面还罩有蜘蛛网般的线圈,似乎是天线。匣子上安着像是话筒的东西,侧面是形似扬声器的东西。
“这是什么?一种常见的电磁波治疗仪吗?”
“不对,是家庭用的无线电话机吧?”
“我觉得是简易测谎仪,但若是那种东西,就算不上惊人的发明了。”
观众席上一阵交头接耳,台上的男人似乎听到了,回过神来,摩挲着机器说道:“那么,重点就是这台机器。你可以说这里面有奥妙、有机关,但绝对不是骗术。这是一台精巧的机器,是我利用技术苦心研制的成果。对着这个话筒说话,可以从这个扬声器里听到回应。总之,这是一种通信设备。不过若是普通的通信设备,我根本不会拿来献宝,这是全新的通信设备,可以和黄泉下的死者通信。”
观众席上,笑声四起。
“哎呀,请不要笑。不过,也难怪你们发笑,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某个新生事物出现时,必定会遭遇嘲笑。人在碰到不符合自己常识的事物时,难免感到困惑,为了掩饰这一点,就只有发笑了。”
笑声在男人的意料之中,听了他的话,观众席上笑声渐敛,他继续解释道:“可是,即使造出了这种机器,又有什么用处呢?就算实验成功了,也不过是让那些死去的人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光是活着就够辛苦了,还要因为这种束缚背上重担,岂不是不值吗?这是很正常的想法,我也这样想过,一直以来没有人来进行此项研究,就是这个缘故吧。但我到底还是造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想和五年前过世的爱妻说话。啊,她是个远胜于我的出色女性。”
台上的男人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忘情地说个不停,又伸手摸了摸机器。观众席上传出窃笑声。
“又有笑声了啊。总之,因为妻子过世,也没有孩子,我每天从电力研究所下班后,就埋头于这项研究,就在一个月前,终于完成了。之后,我一有空闲就守在这台机器前,就像第一次买了电视机的人一样。经过和亡妻不断的通话,我对那个世界的情况有了一定了解。于是我开始觉得,与其独享这个秘密,不如将其公之于众。”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语气有了些许变化。
“一直困扰着我们人类的是什么?虽然大家都对此佯装不知,但毋庸置疑,正是对死亡的恐惧。不过,现在可以放心了。因为这台机器的完成,让那个世界的美妙得到了证实。最新的科学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过去的人是依靠宗教获得安心,但科学将这份安心全然打消。仔细想来,科学真是残酷,在让人延年益寿的同时,也夺走了人们对另一个世界的安心感。各位不妨想想,与过去寿命短暂却拥有安心感相比,究竟哪一种人生更好?”
他稍微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对现代人来说,这就仿佛同时吃下了长生不老药和增强不安感的药。但为了赎罪,科学创造出这台机器,人们终于可以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哎呀,讲了半天道理也没开始,让各位等得心急了。现在我们立刻开始实验。哦,先讲清楚,我绝没有在实验后缠着收钱的打算,各位尽管放心。”
说完,他蓦地冲着机器叫道:“喂,寅子!”
台下又响起笑声,觉得寅子这个名字跟所谓的最新发明一点也不搭,他那煞有介事的模样也很可笑。
“怎么啦,老公……”
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扩散开来,让笑声戛然而止。那声音有些柔弱,但明朗清澈,虽然不确定是不是来自黄泉的声音,但的确不像现世之人的声音。
那声音继续说道:“在这么多人面前叫我出来,你到底想做什么?幸好大家看不到我,但也太不像话了。什么低级趣味啊。”
男人保持着仿佛在拥抱机器的姿势,回答道:“哎,别这么说嘛。我这样做,是想告诉大家,死亡并不可怕。”
“别多管闲事了,快点过来呀。别人的事有什么要紧,你真是个爱操心的人。我都解释得那么清楚了,你还磨磨蹭蹭,适可而止吧。”
台下的观众将信将疑,互相窃窃私语:“该不会是录音吧?”
男人对着观众道:“怎么样?有些相信了吧?我想这个会场中有几位已经相信了,这样我也就满足了。其他人早晚也会相信的。妻子在催我,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给桌上的杯子倒上水,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药包,倾进杯中,一饮而尽。
突然,男人栽倒在台上,瞬间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当坐在前排的两三个人发现情况不对,跑上前将他扶起时,他已经断气了。
“喂,快叫医生!”
“不,叫医生已经晚了,要报警!”
几个人纷纷叫喊着,无不惊慌失措。
会场的人们也互相在问:“怎么回事?”“真的死了吗?”这一连串的疑问,没有人答得上来。
过了一会儿,应该是有人打了电话,会场后方的门被猛地打开了,警察和穿着白大褂、医生模样的男人冲了进来。
“请保持安静!”年轻警官上了台,把看热闹的人赶回座位,紧跟着上台的医生蹲下身,去探尸体的脉搏。看客们觉得这下可以解决了,也就安静下来,凝神观望。
就在这时,桌上那台一时间被人遗忘的机器发出了声音。
“不要折腾,不要折腾。我已经死了,再怎么摆弄也晚了。我不是他杀,也不是精神疾病发作,而是有计划的自杀。这是本人亲口所说,没有比这更可靠的了。”
那声音的确正是刚才死去的男人的声音。观众们从刚才就被吓破了胆,并且已经半信半疑,只是稍有骚动,刚来的医生和警察却被吓得魂不附体。
“你是谁?搞什么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机器扬扬得意地回答道:“关于这台机器,会场的各位观众都已经了解,它是一台可以和死者通话的机器。‘发明之父’爱迪生和‘魔术之王’胡迪尼都说过,死后一定会和人间联系,告知那个世界的情况,但他们都失败了。那就像往没有收音机的地方发送广播,根本是做不到的事。但我精心制造出来的机器,就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只是要麻烦你们处理尸体了,我是不在乎的,随便收拾一下就好。那就像已经没用的旧鞋子一样,没必要在意。”
医生脸上写满了不相信,抱着胳膊看看尸体,又看看机器。年轻警察像是农村出身,表情严肃,一只手拿着记事本,对着机器的话筒说道:“容我打听一下,你吃的是什么药?”
“氰化钾。”
医生闻言,向警察点了点头,表示说得没错。
“死后的感觉如何呢?”
“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妙。之前听妻子寅子描述了许多,可也没想到是这般心旷神怡。在已经脱离了肉体的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肉体是如此沉重。我现在的感觉,就如同春天时脱掉厚重的冬衣,吹着口哨在原野上漫步。不过实际上,这种状态比我形容的更胜一筹。”
“那里有很多死去的人吧?”警察不时用铅笔记录,一边继续问道。
“对,有很多人。”
“那不是会很拥挤?”
“拥挤?哦,你是担心这个。因为谁都没有肉体,完全没有拥挤的感觉。”
“那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既然死去的人都在那里,有一位因为追赶抢匪跌落水库殉职的山田巡警,可以把他叫出来吗?如果那里真的是黄泉,应该做得到吧?不过找人也许要费一番工夫。”
等待回应时,警察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下总可以戳穿他的真面目了。但机器里很干脆地回答:“好啊,很快的。啊,你就是山田先生吗?请吧。”
随即可以听出换了一个声音。
“什么?是你啊。好久不见。现在可以通话了,还真是方便。”
“哦!山田!真的是你的声音!很遗憾你碰上那种事……”警察的记事本掉在了地上,他顾不得去捡,探身说道。
“哪儿的话。当时是觉得自己挺倒霉,可要是知道死后这么快活,我倒宁愿早早死掉。我们到处追捕凶恶罪犯,屡次涉险,想想实在不值。你也别干那种无聊的事了,快来这里吧。就算煞费苦心抓到了凶犯,处以死刑,也是送他们来这里,简直是给他们送福利,太蠢了。坏人就该让他们尽量长寿,多受折磨。你也帮我向上头报告这件事,建议废止死刑。”
“山田,你说的是真的吗?咱们是老朋友了,你可不要骗我。”
“是真的,骗你又有什么好处?不过从未玩乐过的人,想象不到这种乐趣,难以相信也是很自然的。死亡的瞬间当然有点痛苦,不过也就是良药苦口的程度。总之,死后的世界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糟糕,这是千真万确的。”
“明白了。只听刚才死去的人的话,还令人不放心,既然你也这么说,应该是真的。”警察踢开地上的记事本,“唔,打从很久以前,我就不时莫名地对人生产生疑问,思考我真的应该这样生活吗?虽然为此感到烦恼,最后却总是不得其解,原来症结在这里啊。难怪怎么想都想不通,谁能料到竟是这种情况!”
年轻警察喃喃自语着,突然拔出腰间的手枪,打开保险栓,对着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医生从刚才就怔怔地注视事态发展,直到枪声响起,才回过神来。
“怎么干出这种事!”他慌忙冲过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机器里又发出声音,仿佛在回应他,“啊,医生。我一时情不自禁,就这么做了。对不起,要有劳你善后了。不用怎么细心处理,塞到垃圾箱里,或是丢进下水道里就行了。”
医生不知所措,“喂喂,别把这么骇人听闻的工作丢给我!身为警察,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快点回来!”
“就算叫我回来,我也回不来了。”
“唔,应该很痛苦吧?”
“也就那一瞬间痛苦,苦尽……哎呀,果然很痛苦,真是个讨厌的地方。早知道这样,不死就好了。我被刚才自杀的大叔和山田那家伙骗了。医生,请帮帮我,现在注射樟脑液,兴许还来得及。”
医生从皮包里拿出注射器,但蓦地反应过来,停下了手。
“你是假意诉苦,好让我来善后。这叫什么事嘛!唉,一直以来为了帮助患者,也不知受了多少苦,结果一切都适得其反啊。如果是这样,往后我该以什么为生呢?我实在想不出来。既然如此……”医生向手上的注射器里装入疑似剧毒药剂,注射进自己的胳膊。
医生倒地不动了。这时,会场中已无人说话,众人的视线都被桌上的银色机器牢牢吸引。
一片静寂之中,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女子走到机器前,似乎唤出了亡母。她和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不知聊了些什么,只见她突然脱下袜子,缠住自己的脖子用力拉紧,随即倒在了地上。
随后上台的是绅士打扮的男人和中学生,在和叫出的人交谈过后,一个用领带、一个用腰带勒颈而亡。人们仿佛中了催眠术一般,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渐渐聚到机器旁,轮流叫出可以信任的父母或朋友,向他们打听那个世界的情况。无一例外,回答的语气都极为愉快。
又有若干人自杀后,必须跨过尸体堆成的小山才能靠近机器。一个机灵的人把机器从台上搬了下来。
就在这时,只听警笛声不断,大批警察从门口一拥而入。领头的指挥官大声叫道:“各位请离开这里,否则将予以逮捕!”
然而机器旁等待通话的人,谁也无意离去。正在和机器通话的大学生对着话筒问:“警察叫我们离开,怎么办?”
对方以怜悯的语气回答说:“喂,我是你的好朋友,也是一个体验过死亡的人,而那些人一无所知,你还拿不定主意该相信谁吗?”
“好,我明白了。”大学生抓起会场角落的椅子,挥舞着冲了过去,一边叫道,“臭警察,横得很咧!少来碍事!”样子十分愉快。
“原来就是你这小子惹的祸?”
赶过来的警察们不明就里,也难怪会这么想。
“不要负隅顽抗!再不住手,我们就开枪了!”
手枪对准了大学生,但他并不害怕,抡起椅子毫不留情地殴打附近的警察。情况出乎意料,警察本能地扣动了扳机,大学生应声倒地。警察们一脸“糟了”的表情,正低头察看时,却听到机器里飘出嘲弄的声音。
“不用这么垂头丧气,谢谢你们。啊,我现在一身轻松。”
正是刚才那位大学生的声音。警察们都惊呆了,又看到人们围住机器,防止被警察毁坏,仿佛中了邪一般,他们无法再前进了。警察中也有人加入了等待与机器通话的队列中。
入夜后,得知消息的人们蜂拥而来,与机器通话,了解了对面的情况后选择死亡。
到了第二天早晨,机器被运到会场外的大马路上。此时已形成了简单的规则,机器的一边是连绵的尸体行列,另一边则是等待通话的队列。一个人与机器通完话后,就递给排在后面的人,自己加入尸体的行列。
人们从容地一个压一个倒下,那情景,宛如压路机在路上碾过,又仿佛将时光带走生命的过程加速播放。但说到底,机器被依次传递下去,终究是基于人们的意愿。
有意思的是,生者的队列里,人们或许心思各异,但当他们加入另一边的队列时,就都是决意赴死了。
尸体中也有穿便服的刑警。他们假装排队,试图毁坏机器,结果被群众殴打致死。但机器很快就传出他们的声音:“啊,痛快极了!反正都要死,早知道就选个舒服的方式了。”
人们听了,互相点点头,继续保持警惕,以防机器在自己通完话前被毁。
某位学者为了研究,也去排队。轮到他时,他反复端详,检查构造,又试着叫出了以前的恩师。
“好久不见了,你也快点过来吧。只是这人山人海的,也太夸张了。我把我在这边看到的构造告诉你,你再制造一台如何?这可是助人为乐的善行。”
“说到助人为乐,如今什么叫帮助人,我已经完全糊涂了。不过,光是听到老师愉快的声音,就已经足够了。”
学者从口袋里拿出手术刀,插进自己的脖颈。
到了中午时分,机器已经被运到了三公里外。人们闻讯后纷纷赶来,加入等待的队列。
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如今,答案已经揭晓——支撑着人们活下来的,纯粹是对死亡的恐惧。随着文明的进步,源于未知的恐惧相继消失,而死亡,正是最后唯一留下的,也是最大的恐惧。
但那也是因为未知,现在这台机器已经驱散了那朵乌云。人们当下的状态,就像一直佯若无事地憋着尿,终于忍到了合适的地方一样。这场混乱已经无法阻止。
或许应该一开始就由可靠的学者将其否定,但对于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他们无法下定论。而他们的话通过那些喜欢断章取义的媒体传达到社会公众那里时,就变成了学者的默认。还有大把徒有虚名的学者,习惯于见机行事、好出风头,一提到热点便被激起条件反射,也随声附和。
大众也很容易接受暗示。他们从懂事起就不断受到暗示,甚至他们都未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暗示。有人在电视上看到“连那样的人都死了”,于是二话不说就自杀了。更何况,那与其说是暗示,不如说是确切的现象。
当然,批判的人也很多,但他们最终也加入了进去。
“电视和报纸上报道的东西,从来没句真话。不亲眼看看怎么知道!”
人们说着这种很符合常识的话,纷纷动身去看机器。不论是相信的人,还是不信的人,都从各地被机器吸引过去,宛如沙漠里寻找绿洲的商队,又像是去圣地朝拜的人群。
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机器,叫出了值得信任的死者,弄清楚了状况。有人对机器的性能心存疑问,有人歪着头仔细打量,但它的机械美感让人感受到其科技含量之高,在这样的机器面前,人们觉得它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无知。那不是理性可以对抗的。
最后,这些人就像是在憋笑比赛中先笑了出来一样,在那台机器面前败下阵来,念叨着“既然是科学研发出来的,那就不会错了”,然后选择了死亡。
也有人一直以来热衷于赚钱,冲淡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们在队列旁卖起了安乐死的药。现有的诸般生意中,恐怕没有比这利润更丰厚的了。
那些打算去死的人,都掏出所有的钱来买药。但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生意了。如果想要钱的话,那长长一列尸体的口袋里,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偷走也没人责难。况且,有钱也没处花。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便将药免费分送出去,只留下最后一片药自己吃下。纸币随风飘散,硬币在路上闪着微光,谁也不去捡。
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人们面对机器。政府有意采取举措,却无可奈何。是否应当禁止人们自愿选择死亡,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即使应当禁止,也无计可施,因为过去最强有力的威慑——“死亡”,如今已变得微不足道了。内阁成员中也有人加入了队列。
有宗教人士守在机器旁,试图劝人们打消自杀的念头,但比起抽象的宗教,人们更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科学,亲耳听到的熟人的声音。
那位牧师很快也自杀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打算为之奉献终生的宗教是多么无力。但这个消息传到队列后方时,却变成了如下的版本:“牧师好像也跟机器通话了。”
“应该是跟耶稣谈话了吧?”
很多人从外国赶来,其中不乏名人。
机器被运到更远的地方,跨越了国境。各地空无一人的街道逐渐增多。
一片静寂的街道上,推土机在开动。
当然,推土机自己是不会工作的,一个男人在驾驶台上操作着。其他地方看不到一个人影,唯一接近人影的,只有宽阔的中央大道上一眼望不到边的尸堆。
他朝着绵延的小山脉开动推土机,不停地清理尸体,有的丢到河里,有的塞进地铁的洞口。工作时,他一直默默无言。不过本来也没有聊天的对象。
“喂,你为什么要干这种活?”
突然有声音传来,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女人在叫他。
“哎呀,原来还有人幸存。没什么,只不过反正没别的事可干,尸体看着也碍眼。”
“所有人都死了吧?”
“是啊,都快活地死了。”
“我坐你旁边可以吗?”
“行啊。”
女人上了推土机,“那台机器现在去了哪儿呢?”
“不知道。听说是去了外国,周游世界应该只是时间问题。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顺着尸堆找过去就知道了,但这样做又有什么用?”他开着推土机,朝尸体的山脉前进。
“感觉就像登上了诺亚方舟。”
“这辆推土机也许就是诺亚方舟,谁知道呢?”
“你跟机器通过话吗?”
“是啊,我先叫出了我爸,又叫出了几个朋友。排在后面的人催我快点,但我没理会,跟他们都聊了聊。每个人都愉快地回答说,死了真好,劝我快快过来。或许那声音是真实的,说的也是实情。”
“那你为什么没去死呢?”
“我也不太清楚,我好像缺少相信的能力。那些死去的人和我的区别就在这里。他们看到代表科学成果的机器,听到亲兄弟、朋友的声音,就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判断力,相信那个世界是理想国般的存在。话说回来,你又是怎么回事?你跟机器通过话吗?”
“也不知为什么,我打一开始就对那机器不感兴趣。”
“你是没有信任的人可以叫出来吗?”
“我跟那种情况还不一样。很多人说过‘我谁也不相信’,但他们也都死了。因为他们嘴上说‘不相信’,却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所以跟机器聊着聊着就自杀了。而我活了下来,应该也是缺少相信的能力吧。”
“或许吧。”
推土机推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前进。
“所以活下来的人比较差劲吗?”
“是不是差劲,是不是幸福,这种事谁知道呢?”
推土机又前进了一会儿,女人无意中回头一看,说道:“哟,还有同伴呢!”
男人也转头望去,只见几个人从远处追踪而来。这些人都是幸存下来的同伴,他们同样不仅不相信宗教,也不相信科学,不相信人类,不相信自己,不相信死亡。
“原来如此,今后就要和他们一起创造新的社会了。”
“那将是怎样的社会呢?”
“谁知道?”
他继续开着推土机前进。
(李盈春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