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二〇〇五年,我已经是一位技术精熟的爆破工了,走南闯北,脚踩无数山头。经手的炸药,大概要用火车皮来计算。
这时候,矿山爆破广泛使用的已是乳化炸药,乳化岩石炸药适用条件广泛,更适应有水条件使用,污染小,炮烟毒性小,大大节省了工作区通风时间,更保障出渣工的安全。我常常把自己十几年的矿山爆破史,自诩为“炸药工业十年革命史”。
随着时间的推移,作业条件、爆破效果的需要,炸药的品类、性质也在发展、变化、提升。像一些事物一样,有时快一些,有时慢一些,有时让人猝不及防。
爆破掘进这行,最难的是打天井。
所谓天井,就是从山体深处向上的、通天的井,用作分层巷道连通或向地面排烟通气,也有从地面向下凿进的,但那太慢,太耗力。它们五十米、八十米、几百米,高度不等。
此时我正在包头打天井。包头的春天来得特别慢,特别晚,老家陕南已是莺飞草长,这里还是一片寒彻,广野千里,苍黄枯萎。它像一位迟到的学生,迟疑着躲在门外边,探头探脑不敢往教室进。
那天我和强子一班。他本来在另一组,他的伙伴病了,感冒发烧好几天,害得他耽误了好几天,少挣了不少钱。他女儿上着大学,每天都要花钱,不拼命不行。而我的搭档正好去了包头市里,去会他也说不清的女朋友,据说是一位外科护士,相识相爱于一次小伤住院期间。
天井已经打到了七十米高,这是导爆引线告诉我的,一百米整盘的导爆引线,在平巷上只余三十米了。每爆一茬炮,索绳向上拽两米。
强子算我半个师傅,他上矿比我早了好些年,我在高中打篮球时他就上山了。但他的技术始终不怎么长进,干这一行,也是需要天分的,对岩石的认识、对炸药爆破力的把握、炮位的合理布局,以及填充炸药的微妙深浅与多少等。他属于比较没有天分的那种人。
天井八十度向上,其实和九十度垂直也没什么区别。站在工作面的铁梯上向下看,有些头晕。吐一口痰,能直接落在下面的平巷上。平巷不时有人经过,像没有长大的小人。钻没开时,他们喜欢向上看,看见两个忙碌的人,如树上摘果的猴子,说一句“妈呀”,我们听得很清。
我操作风钻,强子帮衬。石头异常坚硬,大概快接近地表了。要在碗口大的面积内打出七个四厘米大小的掏心孔,得非常用心。钎杆转动起来,钻头在岩石上高速撞击,火花四溅,渐渐进入。我把风钻功速开到三挡。钎杆旧了,有些弯曲,它在空中绕出一个个飞转的圆圈。我想起《七剑下天山》里对楚召南的一句描写:连人带剑舞成一团白光。我凭着手感,努力让钎杆与标杆保持平行等距,保证孔位的质量。
我们从早上八点一直工作到下午六点,掌子面上打出了二十八个深孔。掏心部位的炮孔像一朵抠去了莲子依然精美的莲蓬。强子和我身上都湿透了,一直湿到最内层的裤头。他时不时冲我一笑,露一口白牙。
装填了整整一箱炸药,二十四公斤。
拧了起爆器,我们躲在内巷里数炮声。这是惯用的程序,炮声够了,爆破就成功了,就放心了;没够,就不好说,有时要补炮。
我听到了轰的一声,又一声,再紧密的一串。石块哗哗地落下来,在平巷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我听见石头大水一样不断落下来,没完没了,远超往期的量。
“透了!”我拉住强子往外冲。这是一条死巷,没有出路,没有被打透的地方。但是晚了,巷道被落下来的石块堵死了。打透的位置一定在山体的某个松软部位,那里有无尽的石头垮塌下来。
炮烟像一床被子一样裹住了我们的呼吸。
我闻到了浓烈的硫黄味道、硝酸铵味道、淡淡的松香味道,后来,什么味道也没有了。
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正午。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北国的春天到底还是来了,吹过来的风有一股膻味,那是牛羊的味道、戈壁草芽的味道、归化的南风的味道。强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我身边的矿渣上,他还没有醒过来,眼角有一片湿渍。矿山的惯用方法,被炮烟熏了的人,不能放屋里,要放渣坡上让冷风吹醒。
我隐隐听见工头和一帮人说话,有一个说:“这两个家伙,也是命大,幸亏是乳化炸药,如果是梯恩梯(TNT)或者铵梯干粉,就没救了。”
头疼得厉害,眼睛有些睁不开,我还是看见了远处的山岗,草原尽头的山岗逶迤、遥远,有细碎的云在飘,它们像极了我亲手点燃的硝化甘油炸药、铵梯炸药、铵油炸药、水胶炸药、乳化炸药的残烟,在天际,在我从业经年的生命里,从四面八方飘啊飘,它们归拢复散开,散开复归拢,无处安放。
工棚那边,飘过来一支歌,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好听极了:
太阳落下山,
秋虫儿闹声喧,
日思夜想的六哥哥,
来到了我的门前呐!
约下了今晚这三更来相会,
大莲我羞答答低头无话言。
一更鼓儿天,
姑娘她泪涟涟,
最可叹这个二爹娘爱抽那鸦片烟呐,
耽误了小奴我的婚姻事啊!
青春要是过去,
何处你找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