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我开始在矿山打工。
在矿山,人和钱都不算什么,炸药才是老大,真正的第一生产力。那一米一米巷道,一斗一斗矿石,一坨一坨黄金,一卡车一卡车铝、钼、铁、铜锭……都是炸药轰出来的。现代矿业生产,炸药才是真正的厥功至伟者。
我打工的第一站,河南三门峡灵宝的秦岭金矿老鸹岔。
灵宝金矿所在的山岭,被称作“小秦岭”,意思是它并不是真正地理意义上的秦岭,只能算小弟,也就是余脉。奇怪的是,中国所有金属矿藏都在名山大川的余脉地带,主段部分很少有大的矿量生成。秦岭、长白山、阿勒泰山、喀喇昆仑山都是。这是另一层学问,一般人搞不懂。
我老家峡河距小秦岭并不远,属莽岭山系,东接伏牛。虽然是两个省,不过半天车程。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家的人们有去秦岭矿山打工的传统,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那里就成为家乡人民的临时银行,没钱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去取就是。取多取少,看本事和运气。有人用力气取,有人用技术取,有人用命取,这里面有说不尽的故事。
开始时,我啥也不会,就混在一帮人里拉车。两轮的加重架子车,钢圈部分加焊了钢筋,能承重一两吨。铁皮车厢,有半个指头肚儿厚,沉重又结实,一趟一趟把爆破工爆下来的矿石或毛石拉出洞,倒在渣坡或矿场上。我们被叫作“渣工”,来自东西南北,最苦,钱也最少。没啥技术要求,这行当最不缺工人。
负责爆破掘进的师傅是栾川人,栾川是洛阳最边缘的一个山区小县,毗邻卢氏县,山高水猛,出钼矿,出爆破工。师傅们基本不和我们打交道,他们下班,我们上班,他们上班,我们睡觉。他们有独立的工棚、独立的灶,厨房倒出的垃圾里总有鱼头鸡骨。
巷道爆破掘进使用的炸药叫铵梯二号岩石粉状炸药。我们也不懂什么是铵梯二号岩石炸药,是一箱箱码在岔洞里的炸药箱上印刷字说的。我当时想,为啥用二号,难道一号、三号就不行?后来自己做了爆破工,培训班学习了炸药的性能、爆破原理与技术操作,还有什么爆速、猛度、燃烧值、热感度,这才知道,一号、三号还真不行。对付这种中硬度的岩石,只有它最合适。
真正领教到铵梯炸药的厉害,是在两个月后。
那一天,工作面出渣出到一半,出现了一块大石头,不下于五百斤。这是掘进的岩层中出现了突然的断层,没有被炸碎。这种情况常常出现。锤砸,钎撬,用尽了力气,都没有办法让它碎开或装上车厢。工作面不腾开,接下来的风钻作业就没办法开展。巷道已经掘进到了五千米,空气越来越稀薄,温度越来越高。大家流着汗,已经精疲力竭,商量怎么办。
小四川说,用炮炸。小四川干出渣这行已经七八年,最有经验。他是我们的小班长,每月多三百元领班工资,也就最有话语权。我提醒他,最好还是请示一下炮工师傅看怎么处理。小四川说:“要请示你去请示,我没这个闲力气。”闲力气我也没有,出去来回近万米。
有人从岔道里拿过来一包炸药,塑料袋上写着“3kg”。包里共二十节,像二十支火腿肠。我问,用几节?小四川说,三节就够了。把三节炸药管撕碎了,倾倒在石块上。微黄,干净,新鲜,有一股淡香。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高威力炸药。用细渣覆盖压实,再插上雷管火索。小四川说:“我腿不灵便,你来点火。”他的一条腿前几天被车子碰伤了,有点儿跛。
他们四人撒开腿往远处跑。洞道笔直逼仄,伸向不见尽头的地方,像极了电影里的墓道。我们如一群盗墓贼,紧张慌忙。等他们跑得头灯只剩下四颗小星星,我开始点火。
打火机按压一下,不起火,再按压一下,还是不起火,只有发出的一点儿电花。我突然想到这里缺氧,我把气门调到最大。打火机哧的一声蹿出一股火苗,火苗蹿到了导火索的索头上,导火索蹿出一股火花,一尺多高,把洞壁照得彻亮。
我转身拔腿就跑,洞顶太低,我弯着腰,洞壁唰唰往身后退。我听到叭的一声,几乎同时,咚的一声巨响。一股力量从身后推过来,那力量实在太快了,我的矿帽被推得掉在了地上,头灯也摔灭了。那力量越过了我,一直向前推,把洞壁上的风筒扯得哗哗响。
我耳朵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股声音,细细的,绵长又急迫,像一只秋后垂死的蝉在叫唤。
铵梯二号岩石炸药,适用于中硬度岩石的爆破作业,对冲击、火花等不太敏感,在潮湿的矿洞环境中容易结块失效,对有水条件下的爆破效果不理想。到了二〇〇〇年前后,它被淘汰出局了。
相较于前期成分复杂的炸药,铵梯二号岩石炸药虽然爆破力巨大,猛度爆速等不知高了多少倍,但也有温柔的一面,它对外界敏感度不高,因此在残炮的处理和装填操作中,避免了无数事故。它至今令那一代爆破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