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天渐渐凉了。
开始时,大家都在平缓些的、树木茁壮稠密的地方割,慢慢地,向着陡坡、岩坎的地方转移,那些苍老的、稚幼的漆树也都刀口加身了,再慢慢地,漆口由“柳眉”变为了“牛眼”,不能再加刀了,漆口太大,漆汁流尽了,抗不住冬寒,来年漆树会成片死掉,这是犯大忌的。
整个夏天,风调雨顺,一点儿都没耽误干活儿,每天漆汪汪流出来,茧哗哗收回来,老黄三天两头忙着往西安送货,福建人的钱都不够用了,说欠着,但价格还是高价。欠着就欠着,多少年的老客户了,大家都不怕。
风刮得紧起来,也有力起来了,经常有漆茧从树干上被吹落下来,漆汁洒落了一树一地。漆落在草上、叶上,草和叶子用不了半天就会变黑变枯,好奇的野蜂、野蝶也死在上面。山顶上的野杨树渐渐变黄了叶梢,这是发芽最早也是落叶最早的树种,也实在是因为它长得太高了,树高招风。树们和草们由翠绿变为苍绿。天上的云,不再是成块成团,变得碎裂和稀薄。
因为被欠了款,大家吃饭,高粱酒就变成了红薯酒,打花牌时,两毛钱的局也变成了一毛钱的。
那是一个清早。头天下午,天快擦黑时,天上突然下起了冰雹,按说这个季节是不会下冰雹的,不知为什么,就下起来了。开始时,东一颗西一颗,稀稀疏疏,米粒大,豆子大,指头大,下着下着,密集起来了,变成了栗子大,乒乓球大。冰雹也变得奇形怪状,有的边缘长着齿,有的带着把儿。冰雹从高高的天空上投下来,精准地砸在工棚上,有几颗穿透了塑料布,叮叮咣咣砸在锅碗上,落在床被上……清早的饭,因为冰雹造成的损失都吃得没精打采,在大家都低着头无声扒饭时,红突然呕起来。那一声呕吐太突然了,太响亮了,像突然一个炸雷带着闪电。大家都愣住了,又看着红哇的一声冲进了她的小屋子。
两天后,红独自悄悄走了。她那一身红色的外衣,挂在棚前的松树枝上,虽然漆花斑驳,但依然无比好看。那套衣服就那样一直挂着,直到曲终人散,最后变成了树枝的一部分,也没有人取下来。红回了家,还是去了别处?那一阵呕吐是病了,还是别的原因?对少年的我来说,像一个谜。我唯一听说的,红十九岁。唯一记得的,那一双细细的眼睛,有时含着露,有时含着雾。
又一天,老黄也突然消失了,大家从山头喊到坡底,从早上喊到日落,也没找到他。后来,大家在他的枕头下找到一张纸。纸的一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是卖漆的收入和支出账目,另一面是一页信。我是所有人当中文化水平最高的,我一句句读给大家听:
“对不起兄弟姐妹!我走了,福建人跑了,我去找他了,哪怕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我要是回不来了,这个秘方,我祖上传了五代,治腰疼很管用,老了,也许能用得上:老鼠蛋两颗,鸽子头两颗,瓦片上焙干,研末,黄酒冲服。”
福建人为什么要跑路,跑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永远的谜。一个人要跑路,一定有跑路的原因。也许,福建人早已设好了局,也许他也被人算计了。
十几天后,我去了一所苦寒的山区中学,在那里开始了高中生活,一读三年。走的时候,我妈向邻居家借了十元钱,给我做学费。地里玉米未老,山上药材正嫩,收入是遥远的两个月后的事情。
也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割漆人。古老的手艺,命上悬刀的人,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
现在,峡河两岸的山林,依然以青杠树、橡树、栎树为主打,其次是松树,再其次是白桦、麻栎,漆树反倒越来越稀少,正渐渐绝迹,和那些我们渐渐看不见的事物一起,曲终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