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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麻鸡在树上一声一声地叫:“大火烤烤、大火烤烧……”这种呆头呆脑的山鸡是山林中最早醒来的家伙,总是叫过三遍后,天才会亮起来,没人考证过它是不是与家养的公鸡同音调,体格却不在家鸡之下。我吃过,是大伯父用土铳打下来的,它的肉柴,不怎么好吃,炖的汤有一股说不出的掺了百草的香味。我听村里大人们说过,山麻鸡叫得急,这天一定有一场大雨。

果然,中午才吃过饭一会儿,有些人上了树,有些人还在树下,有的还在半道上,先是一声炸雷,接着是一道闪电。炸雷从我们头顶隆隆驰过,像一堵崖石猛然裂开来,石块有大有小,互相撞击、滚动。闪电在这些石头间出没、奔跑。大雨哗地下来了。

走在半路上的人,急急往回转,几个才到树下的人,有的往回跑,有的找块岩坎躲起来,苦了树上的人,急急忙忙往下退,却又下不来,漆口里的漆汁汪汪流淌,要小心,身上的漆筒更要小心翻倒过来。雨珠劈头盖脸,砸得眼都睁不开。有人就索性蹲在树杈上,等待雨停。到了家里的人,纷纷拿了伞反身回来,给没回来的人送遮挡。

玲扭着身子,顶着一个锅盖冲出来,她老公张昆林还在一块岩石顶上的歪脖树上。张昆林个头儿高,树又细又直,树干上一排排漆茧,漆汁汪汪地流,怎么也下不来。雨水顺着树干流成了线,他浑身湿得没一处干的。玲喊:“快抱住树往下溜,管它漆茧不漆茧!”张昆林抱住树干没抱紧,石头一样砸了下来。

张昆林被七手八脚抬到工棚里时,天上的雨也停了,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太阳重新从云层里冒出头,依然金光灿灿,那么有力,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小盹儿。张昆林疼得直咧嘴,但一直没有出一声。他的小腿上,插着一根竹茬,这是扎扫帚的人砍过留下的,快刀砍毛竹,留下的是斜茬,锋利无比。竹茬顺着小腿一直插上来,有大半尺长,外面只剩了一点点梢头。梢头上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张昆林的小腿精瘦,几乎不见肉,皮把竹茬包裹得太紧了,像剑鞘里多插了一柄剑。

大家七嘴八舌说怎么办,有说往山下送,有说快去请医生。玲在灶台上给老公煮鸡蛋,她煮了八个荷包蛋端上来,碗里放了两把糖。她说:“快吃了,不管咋样先补一把力气。”张昆林一口一个,吞铁球一样吞下去。有人在外面用竹子绑担架。地下的树叶枯草因浸了水,暄腾得很。

老黄手里拿了一把虎头钳走过来,把一根点着的烟插在张昆林嘴上,说:“张兄弟,你怕不怕疼?”张昆林说:“格老子的,不怕!”老黄对红喊:“去给我用盐水煮一块棉布来!”红应一声奔去了灶房。

老黄把张昆林的腿拉过来,放在自己怀里,让两个壮力抱住对方的身子,他一寸一下按张昆林的腿,末了,用虎头钳夹住竹茬露头的部分,喊一声:“都给老子闭上眼睛!”闪电一样,长长的竹茬被从张昆林的小腿里拔了出来。张昆林“妈呀”一声。所有人都睁开了眼。大拇指粗的竹茬上带着血丝,却不带血渍。我躲在后边一阵战栗。

红把一块折叠过的白布闪电一样捂在了张昆林的伤口上。那是一件带着小碎花点的女人内衣。血慢慢洇了出来,在雪白的布上,像一枚山丹花瓣绽开。老黄拿过来一瓶白酒,拧开盖子,隔着碎花白内衣细细长长浇下去,白酒和血水在地上延伸出一股小溪流,开始是鲜红,渐渐变淡红,最后恢复了纯酒色。一瓶酒倒过一半,老黄说:“行了。”

小沟离我家隔着一道岭,翻过岭头,下一段坡,就是我家了。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鞋子和衣服太久没有换洗过了,有一股臭味,裤裆早磨破了口子,变成了开裆裤,我用几片构树皮扯缀着。我有些想家了,自告奋勇要求去卫生院给张昆林买消炎药。

上了岭头,余晖从西边打过来,清晰地画出岭头绵延的分界轮廓。雨后的世界更加鲜亮、驯静。天空蓝湛湛的,像被抹布才抹过一样。山腰上的村子稀稀落落,鸡鸭们轻步慢摆地享受一天里最后的时光。峡河在山脚闪着黄光,流向十五岁的我还无力知道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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