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那年,我十五岁。我个子长得快,俨然一个成人,只是还没有喉结,说话声音有些弱。直到现在,我也没有长出喉结,声音还是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妈说,长得太快,饭没跟上。那时候已经包产到户,农村正经历千年未有的大变革。听老师说,我考上了高中。高中需要生活费和学杂费,对于家里来说,这是一笔陡增的费用。父亲给人打一天家具才两元工钱。我就跟着割漆工去割漆。千里外的人都来割漆,我没有理由不去割。听说漆匠的收入是木匠的四五倍,如果运气好,一季下来能挣几百。
时间好像是六月,或者是七月,那时候的暑假特别长,长得一个暑假要理三四回光头,到开学时头发又老长了。这时候,土地包产到了户,山林也包产到了户,不能随便割了,割漆要到很远的高山上。那地方,鸟都飞得累,人们也懒得管。这一年的割漆人来自达州,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一个靠近陕西安康的地方。他们一共十五个人,加上我,十六个人,十四男,两女。生产队长给割漆的领头人说:“把这娃给我带上,好好教教他。”因为我的身体优势,因为山林“地主”之利,我跳过了学徒期,一入行就是工匠待遇。那时候,也没有割漆人付山林承租费之说,挣多少就能落多少。
大家选择割漆的地方叫小沟,其实可不小,从坡底喊一嗓子,山顶听不见。说音传十里,可见这地方并不止十里方圆。这片地方一直存在争议,峡河乡说是属于自己的地盘,另一个乡说是属于他们的地盘。在山林不值钱的时光里,属于谁不属于谁并不重要。十年后,西部开发,山林开放,有了经济价值,双方为这片山地打了八年官司,打到都倾家荡产时,法院说,别再打了,你们五五分。结果就一方一半了。
大家选了一片开阔的地方驻扎下来,旁边有一汪泉眼,汪起一个小潭,那是野猪们喝水打滚儿的地方,现在它属于我们了。还有一个原因,漆沾到了肉上,会发烧发烫,在没有溃烂之前,浸在水里,泉水冰凉,比什么药都强。这是大家告诉我的方法。之后,我看见一些胳膊肿得通红的人,把胳膊浸在水里,从早上浸到下午,捞出来,像半蔫的老黄瓜,真的不红了。
男人们的名字乌七八糟,差不多我都忘了。两个女人我记得,因为名字都简单,一个叫玲,一个叫红。玲专门负责做饭,红和我们一道爬树割漆。一个生猛,一个文弱,如果打架,估计玲能打倒两个红。到吃饭时,玲那一嗓子,比男人都有力气。声音打着旋儿,在远远的山崖上撞出回音。她的丈夫张昆林是队伍里个头儿最高的,有一缕小胡须,也是最俊的一个男人。
在山外,此时差不多正是花尽果圆,小沟里树木遮天蔽日,地上正开着一片一片说不上名字的野花,有的三五朵,有的连缀成一大片,品类各不相同,它们的香气也各不相同,不同的花香与不同的树味纠合在一起,共同组成了山林的味道。这味道,说不出来。它与每天早晨的山雾一起升腾,日落时,又随着夜气回来了,与那些没有升腾尽的味道纠合在一块儿,让夜晚漫长而迷醉。
每天早晨天刚亮,大家都要起来爬树。一夜间,漆茧该满了,漆口需要再加一刀。我们林鸟一样散落在茫茫树林间,彼此很近又很远。雾在大家头上萦绕、穿流、涌荡,向天空上漫游。红穿着一身红衣裤,松鼠一样,一会儿在这棵树上,一会儿在另一棵树上,一会儿在树顶,一会儿在树腰。男人们倒显得笨拙许多。若干年后,我经过克拉玛依油田时,看见工人们都穿着一身红衣,款式与颜色和红的一模一样。我当时猜想,红的某个亲人当年一定在油田工作过。
玲收拾完了锅灶也割漆。她胖,上不了高树,就在树低处开刀,张昆林上了高处,就把低处的空白树干留给她。玲手臂上沾了漆,怎么也洗不掉,像被文了墨画。我看见张昆林几次用刀给她刮。漆斑刮下去,刮出一片红来,张昆林在上面咬一口,再吹一口气。玲见缝插针地做割漆工,一方面是多挣钱,一方面也是活路的需要。从初夏到秋天,割漆的好季节满打满算四五个月,一面坡的漆树没有割完,实在可惜。割漆人漂萍一样,而明年能不能再来,只有天知道。所以大家都把活儿赶得很紧,恨不得一个时辰当一天用。
割漆的活儿,最难的不是给树开口和加刀,而是收茧,即把漆汁收回来的过程。漆茧密密麻麻,像树叶一样层层叠叠,要一片片摘下来,把漆汁收在桶里。漆汁有干有稀,但都要用一支竹片来剥离剔净,这个过程中双手时时离开树干,全凭两只脚平衡身体,避免掉落下来,经常需要用一条腿绕住树干。在收茧剥漆的过程中,难免会有漆汁洒泼到身体上。大家衣服上、手上都布满了漆斑,浸了漆毒的皮肤肿起来,消下去,循环往复。
割漆队伍分工明确,开口工、收茧工、煮饭人、采购人、售漆人。各有各的任务,各有各的责任,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售漆人负责出售生漆和收款。割出再多的漆,没有销路,卖不上好价,也是白搭,售漆人的能力与门路显得非常重要,虽然生漆从来不愁卖。割漆的队伍也各有各的销售门道,收益却有着很大的差别。胖胖的老黄是我们这支队伍专门负责卖漆的人,他不干活儿,专门负责后勤供给,一副小背头,很有气势。他将漆卖给福建人,福建人在西安接货、付现。这是他打交道好多年的客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