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朝鲜战争结束以后,围绕着明军的功过,明朝和朝鲜掀起了一波巨大的争议。
战事刚一结束,明朝东征赞画主事丁应泰和左给事中徐观澜就上疏朝廷,抓住四路明军总攻失败后与日军议和的把柄,对东征军进行了疯狂的攻击。
丁应泰奏称,邢玠因中路军战败,授意史世用令茅国器收敛明军吃饭、买菜的钱款,用来贿赂日军;又称万世德派遣史世用之子去通知日军,约定送交人质给寺泽正成;还说西路军刘也向日军行贿、送交人质。丁应泰认为,日军是在得到东征军送去的贿赂和人质后,有了面子才从朝鲜撤军的。徐观澜也跟着说,邢玠“授意茅国器与倭讲和,赂以五千金,倭酋遗酒米、刀马而去”。(《奏辩东征始末疏》)
丁应泰、徐观澜都认为,日军撤退只是邢玠送重金、人质的结果,没有其他因素在内。朝鲜的李氏王朝,也持同样观点。当时朝鲜社会上流传着丁、徐二人的说法,朝鲜国王李昖也认为“丁应泰虽是奸人,所谓赂倭之说,则果为不虚”(《宣祖昭敬大王实录》)。李昖又说,日军事实上打败了明军,最后却无缘无故撤退,肯定不是因为怕明军,而是明军向日军乞和,才使日军被“诱而退之”:
倭贼战胜天兵之后,无端一时俱退,揆之于势,固无其理。实非畏天兵而然也。此必天将甘言乞和,诱而退之,而我国未能尽得其间事状耳。后日必有其尾。贼之智计、兵力,十倍于我,非若我国人之愚而谋拙也。一朝尽弃坚城险穴而自退,至或城寨有宛然,粮饷有传授。其轻藐之状,不难知也。(《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朝鲜左议政李德馨也这么想。他认为10万明军不能够驱逐日军,反而向日军乞和、送交人质,才换取对方撤退,并且对外将人质称作出使外国的“天使”。他的原话是:
顷者十万大军,当以威逐贼徒。而今乃不然,以乞和送之。其时入送质官,以“天使”称之。茅(国器)、刘()之事,极为晻黯,小邦当受其厄。(《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编修《宣祖昭敬大王实录》的朝鲜史臣,叙述到这里时,对明朝东征军同样持否定态度。在评论中,李朝史臣对明军中路提督刘破口大骂,认为他在军中只顾玩弄女性,根本就没有一点斗志,还没有和日军开打,就自己先逃了,最后只能贿赂重金、送交人质向日军乞和,贻笑外邦。原文称:
史臣曰:“……刘简膺帝命,出征万里,身率三军之众,而对贼一舍之地,成败存亡,决于呼吸。而辽阳娼妇、贼营妖姬,尚在左右,则宜乎军情愤惋,莫有斗志。曾未交兵,先自奔北,丧旗乱辙,莫可收拾。终乃甘言乞和,赂物质人,则其贻侮于凶贼,取讥于外藩,而负皇上委遣之命者,为如何哉?”(《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除此之外,朝鲜史臣对刘还有诸多谴责。他们认为麻贵、刘
、董一元几路明军都奈何不了日本人,对方丝毫不惧明军。在他们看来,小西行长之所以会退兵,是刘
偷偷派遣使者和小西行长议和,重金贿赂对方,又向对方派遣人质,满足了日军自以为获胜的心理。在其笔下,刘
不仅无功,还在小西行长撤军之后挖掘刚埋葬的尸体,杀戮无辜百姓,冒充日军首级。原文称:
史臣曰:“刘围蹙行长,朝暮且拔,而潜通使价、阴主羁縻,使狡酋未擒,扬扬渡海,
何功之与有?乃发新葬之尸,戮无罪之民,假成首级,其计岂不惨哉?……盖赂银买和之说,人或以为疑信。而臣意七年负隅之贼,一夜无端而卷甲渡海,岂无所以哉?其计以为:‘顺天一城之力,不足以敌刘
数万之众,而援兵不至,饷道亦竭,虽战不可知其必胜。而
既送四十人为质,又以五千两银为赂,则是胜势在我。我于此时,可以全师过海,是不赖一兵而制天下之胜也。’不然,麻贵迫岛山而不进,董一元大败于中路,
又再围倭桥而不克,彼行长有何所畏,而敛迹而退哉?丁应泰之言,臣知其不虚也。”(《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朝鲜史臣还说,刘不敢保证能够攻克顺天倭城,因此不肯让军队承担死伤。只要日军肯退军,他就能使出送交人质、重金行贿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并竭力欺瞒、谎报战功,为自己赢得了退贼的虚名。原文称:
史臣曰:“提督果不为无劳,则固当叙之矣,露梁大捷之陈璘、岛山力战之麻贵,何独不叙,而必叙于赂银买和之刘乎?臣观
之为人,不过一诈将耳。顺天之围,有朝夕必胜之势,而所以羁縻不拔者,其心不难知也:‘行长兵虽困,而气未衰,虽战难保其必克。莫若乘其欲退之机,纵之使去,则无亡军遗镞之费,而吾有退贼之名矣。今日退去,而明日复来,于吾何与哉?’是故,质之以军丁,贿之以金币,凡可以得其退去者,无所不用其极,一以欺其心,一以欺朝廷,不亦巧乎?臣以为顺天之事,
有可议之罪,无可叙之劳也。”(《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不过,朝鲜史臣说的话自相矛盾。一会儿说刘“曾未交兵,先自奔北”,还没有和顺天倭城的日军开打就自己先逃了,只能向日军乞和;一会儿却又说“顺天之围,有朝夕必胜之势”,刘
是在快要打下顺天倭城时和日军议和的。究竟事实如何,恐怕朝鲜史臣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此自相矛盾的话,李朝史臣不止说过一遍。例如,同样是痛斥刘
与小西行长有金钱往来行为,李朝史臣一会儿说刘
贿赂小西行长5000两白银,一会儿却又说是小西行长贿赂刘
,才让刘
放走了小西行长:
(刘)且力主讲和,与平行长潜通,多受其赂,故纵行长,终不致讨。使凶丑扬扬渡海,全师而还。反以贼之退去,自为己功。瞒报天朝,可胜痛哉!(《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从这些自相矛盾的话,可以看出这些朝鲜史臣根本没有搞清楚顺天战役的真相究竟如何,他们没有完全理清事实,就一股脑地攻击刘。
对于慢腾腾赶到朝鲜的明军经理万世德,朝鲜史臣也给予了批判态度,并进一步认为大明已经没有像样的人了:
史臣曰:“世德受天子之命,来援属国。不独己之贪饕无厌,又使其子弟征索不已,中国可谓无人矣。”(《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朝鲜史臣在《宣祖昭敬大王实录》中做了以下定调。
首先,邢玠在东征之役中的所作所为和赵高指鹿为马没有什么区别,完全就是欺罔明朝朝廷,让明军以“驱金币、军丁”“约王子、陪臣”为代价,“阳战阴和”,换取侵朝日军大摇大摆地撤离朝鲜,并将此塑造成明军大捷。
其次,虽有徐观澜据实上奏,但是赵志皋、姚文蔚、万世德、王士琦等人蒙蔽明朝朝廷,致使明神宗不知实情。朝鲜史臣还称,大明人“欺罔积习,贿赂成风”,即便是有忠臣、良将,也不会受到信任与重用,后世谈论东征功罪,应当以徐观澜的话为准。
《宣祖昭敬大王实录》原文记载为:
史臣曰:“甚矣,欺蔽之患也!赵高指鹿,而秦祚以亡;上官谋霍,而汉祀几危。自古奸臣之遇暗主也,或指贤为邪,或以败为功,或以为盗贼不足忧,或以为天下不复事,愚弄其君如赵高、上官桀者,前后接迹。虽然,其君可欺,而不可以欺天下之人;其心可昧,而不可以昧天下之心。是非有真,耳目难掩,可不畏哉!邢玠受命东征,将以伸威外国,绥靖藩邦,而阳战阴和,纵贼不讨,驱金币、军丁,以中其欲,约王子、陪臣,以固其心,其终始所经营,不过欲得退倭之名而已。竟使穷蹙垂降之寇,扬帆鼓楫,满意而归。陈璘虽有海上之捷,不足以偿中路之败,而亦非邢玠之本心也。反乃夸张勋伐,恣行欺诳,献俘奏捷,有若不世有之功。虽以徐观澜之忠直,据实直陈,无少隐讳,而赵志皋、姚文蔚等壅蔽于内,万世德、王士琦等防闲于外,天子孤立而不之知,至于荐勋太庙,受贺应门。呜呼!吾虽欺,欺天乎!陈效之死,议者或以为刘鸩之,亦未可知也。大抵中国之人,欺罔积习,贿赂成风,虽有忠臣、良将,终不见信。御下如杨镐而被勘,奏事如观澜而罹谗,岂非可哀也哉?后之论东师功罪者,必以观澜之言为正。”
无论如何,战争刚结束时,朝鲜李氏王朝并不认为日军是被明军赶跑的,而是明军卑辞厚礼地向日军乞和,并送交人质,约送朝鲜王子、陪臣,才让日军退兵。又认为,明朝东征军在日军被“诱退”后,不断吹嘘自己,夸耀功劳,欺罔明朝朝廷。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二月二日,朝鲜李氏王朝对明朝东征军的批判达到了高潮。这一天,朝鲜国王李昖在别殿召集大臣,召开了一次规模宏大的会议。与会官员有:领敦宁府事李山海,海原府院君尹斗寿,左议政李德馨,刑曹判书李宪国,礼曹判书沉喜寿,兵曹判书洪汝谆,户曹判书李光庭,吏曹参判李希得,户曹参判柳永吉,兵曹参判李准,刑曹参判金信元,同副承旨李尚毅,假注书苏光震、尹煌,记事官尹暄、俞昔曾。
在这次会议上,朝鲜君臣自上而下,对明朝东征军百般诟訾。这次会议的谈话,被详细记录在《宣祖昭敬大王实录》中,下面将摘取一些片段,还原当时的场景。
会议上,朝鲜国王李昖对明朝东征军高层破口大骂:“我国之(人)既不成样,天朝之人,亦如是处之。以昨日之事言之,予与诸将官讲定善后之事。其事至重,而观其气象、言语,非中华人气象,小无礼让之风,极为寒心。武将不足说,学士辈皆然矣。天下之事尚可为乎?”
李昖所说的“昨日之事”,是指他在二月一日与邢玠等九名明朝东征军大将会晤,讨论明军继续在朝鲜驻兵所带来的军粮问题。李昖委婉地向邢玠提出,如果明军在朝鲜继续留下3万多士兵驻守,朝鲜将难以负担粮饷,希望能收回留兵朝鲜的想法,但是被邢玠拒绝。李昖为此恼羞成怒,在他看来,战争结束以后,明朝东征军高层赖在朝鲜不走,让朝鲜负担明军的兵粮,非常不成体统。
说完这番话以后,李昖又专门针对经略邢玠骂道:“天朝之人,时习误入矣。予见天朝人多矣,有识者亦然。徐给事(徐观澜)言,如邢爷者,中朝未易多得云。而军门所为,无足可观,欺罔朝廷,无所不至。”他认为邢玠不足称道,只是个欺罔明朝朝廷、谎报战功的骗子而已。
批判完邢玠之后,刑曹判书李宪国对中路提督刘展开了抨击:“倭桥行长,半夜撤遁。翌日,刘提督始为入据云矣。”李宪国认为刘
打不下顺天倭城,只能等到小西行长撤退以后才入据该城。
李昖接过李宪国的话,嘲讽刘道:“贼退城空,虽小儿,可以入据。”他认为日军退去以后,就算是小孩子,也可以占据该城。
接着,李昖对邢玠、刘二人齐齐展开嘲讽,认为他们一贯谎报战功,无论是播州之役,还是东征之役,都是如此。他说:“两爷前日攻杨应龙,欺罔朝廷,以结局上本,并蒙褒升,而杨也复叛。科道参云,‘军门前既欺罔,今东征之事,亦如此也’,云矣。”
李昖所说的邢玠、刘谎报播州大捷一事,是他前一日从左议政李德馨处听到的,而李德馨则是从刘
的家丁那里听来的:“小臣在全罗时,得闻于提督家丁。播州土司杨应龙,以十万兵,据险称乱。是时邢军门为经略,刘提督为总兵,御应龙。王参政(王士琦)亦在其中,而地势甚险,不得进战。苟且请和,无异倭桥之事。一岁欲纳二百万两银子,以此意欺瞒上本,皇朝赏功,刘爷升品,王参政亦升职,是故邢、刘相切云矣。”
李德馨提到,在播州之役中,邢玠、刘打不过杨应龙,只能苟且请和,一年贿赂其200万两银子,转头却向朝廷奏报大捷。在他看来,刘
在顺天倭城与小西行长的议和之举,与播州之役时的所作所为并无区别。
在痛斥邢玠、刘虚报战功、欺罔明朝朝廷后,李昖又对明朝人进行了集体嘲讽:“天朝人人以欺罔为能事,予尝自笑曰:‘如此则士气不足尚也。’”又说,“天朝人廉耻都无,不可知之事,甚多矣”。中途,他还骂邢玠“既无刚断,且无才智”。
在此次会议上,朝鲜的国王、臣僚,各自表达了对明朝东征军高层将领的不满,认为他们只知道谎报战功、欺上瞒下,真实的情况却被他们隐瞒了起来。
之后的二月二十六日,李昖召见了出使明朝回来的副承旨郑晔。与郑晔谈话时,他再次倾诉心中的不满,抱怨明将没有上报实情。
郑晔对李昖说:“天朝之人,欺罔成风,好自矜眩,不顾廉耻。彼之欲掩其罪,而夸其功者,不足怪也。”
李昖则说:“无识武将,不足多责,至于军门(邢玠)、大官,亦且如此。意者天朝学术误耶?事之无实如此。此事若遂成信书,则史册亦不可信。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者,非此之谓欤?予见宋应昌、李如松辈,亦且肆行欺罔,无所畏忌。夫人道本直,人心由学而明。由是观之,必是学术误也。”
根据李昖的说法,整个明朝东征军高层都在欺上罔下,隐瞒事实,将来邢玠等人宣称的东征大捷被载入史册,史册亦不可信。
而在大明王朝境内,面对丁应泰、徐观澜对邢玠战功的否定和疯狂攻击,明神宗以大局为重,站在了邢玠这边。实际上,明神宗并不像朝鲜人认为的那样,对有关传闻一无所知。事实上,那些对东征军不利的传闻,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即使事实真的如同传闻那样,明神宗也不能公开认同丁应泰的意见。
之所以如此,是明神宗基于国家安全和体面做出的慎重考虑。当时大学士沈一贯向明神宗指出,如果认可了丁应泰的意见,那么将会使10万外征将士不得言功,恐人心愤恨、埋怨,不仅有引起兵变的危险,还会损害国家的威严。所以最好的处理方法,是对10万将士稍加安慰,施以小利,否则难以收拾局面,将来有事也无人可用。权衡利弊之后,明神宗认可了沈一贯的意见。(《国榷》)丁应泰遭到革职,回籍听勘。(《明神宗实录》)
闰四月,明神宗以《平倭诏》告天下,宣布了明军的胜利,诏曰: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吾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属者东夷小丑平秀吉,猥以下隶,敢发难端,窃据商封,役属诸岛。遂兴荐食之志,窥我内附之邦。伊歧、对马之间,鲸鲵四起;乐浪、玄菟之境,锋镝交加。君臣逋亡,人民离散,驰章告急,请兵往援。
朕念朝鲜,世称恭顺,适遭困厄,岂宜坐观?若使弱者不扶,谁其怀德?强者逃罚,谁其畏威?况东方为肩臂之藩,则此贼亦门庭之寇,遏沮定乱,在予一人。于是少命偏师,第加薄伐。平壤一战,已褫骄魂,而贼负固多端,阳顺阴逆,求本伺影,故作乞怜。册使未还,凶威复扇。朕洞知狡状,独断于心。乃发郡国羽林之材,无吝金钱勇爵之赏,必尽弁服,用澄海波。
仰赖天地鸿庥,宗社阴骘,神降之罚,贼殒其魁,而王师水陆并驱,正奇互用,爰分四路,并协一心,焚其刍粮,薄其巢穴。外援悉断,内计无之。于是同恶就歼,群酋宵遁。舳舻付于烈火,海水沸腾;戈甲积如高山,氛祲净扫。虽百年侨居之寇,举一旦荡涤糜遗。鸿雁来归,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罴振旅,汉家之德威播闻。除所获首功,封为京观,仍槛致平秀政等六十一人,弃尸藁街,传首天下,永垂凶逆之鉴戒,大泄神人之愤心。
于戏,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凡我文武内外大小臣工,尚宜洁己爱民,奉公体国,以消萌衅,以导祯祥。更念雕力殚财,为日已久,嘉与休息,正惟此时。诸因东征加派钱粮,一切尽令所司除豁,务为存抚,勿事烦苛。
咨尔多方!宜悉朕意。
明神宗颁布《平倭诏》,又压下了丁应泰、徐观澜对邢玠的弹劾,相当于明朝官方正式定调明军在东征战争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明神宗支持邢玠,认同了日军撤离朝鲜是明军使用武力手段驱逐的结果。
对于丁应泰否定明军功绩的说辞,礼科给事中刘余泽予以痛斥,他对明军将士的功绩做出了极大的肯定。认为明军在最后的决胜阶段,歼灭了大量日本“酋长”,日军死者不计其数,完全称得上是扫穴犁庭。他说:
即今以九庙之灵,皇上之威,天夺关酋(关白丰臣秀吉)之魂,清(加藤清正)、行(小西行长)二酋不胜内溃,我将士四路同心,乘势逐北,酋长多死,倭众大歼。釜山、南海荡焉若洗。藉此结局,即书之旌常,垂之竹帛。其于舞干因垒之功,扫穴犁庭之绩,岂不称流亚哉!(《万历疏钞》)
明朝官方如此定调万历东征之役的胜利,那么民间又是如何看待的呢?同时代的明朝人徐希震在其所著的《东征记》中,也持相同意见,认为明军以风雷之势,击败作为强寇的日军,光复朝鲜河山:
幸皇上徇裁主战,事始归一。经略邢公(邢玠)、经理杨公(杨镐),提兵遣将,问关山海,历数千里异域,挞伐倭奴,如霜风卷箨,春日凘水。向号百万强寇,弥山塞海,尽膏吾干戚,挈回二千里已失之地,俾属域安堵如故。朝廷功德巍巍,三而五也,蛮夷率皆视此畏服……今七载,羽檄雪消,谁不被其德也?疾风知劲草,照耀古今。
徐希震认为,这场战争能够打赢,靠的是大明的铁血,“向号百万强寇,弥山塞海,尽膏吾干戚”,将号称百万的日军(当然这是虚数)尽数斩于斧下。看得出,徐希震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十分坚定。
那后世又是如何评价这场战争的呢?明朝灭亡后成书的朝鲜史书《再造藩邦志》,对万历援朝做了积极的正面评价。他认为壬辰倭乱爆发以后,朝鲜根本无力应对,如果没有明神宗及时干预,果断出兵援朝,那朝鲜无疑将生灵涂炭,成为日本的殖民地:
及其贼情已露,则无计弭之。敌兵已渡,则莫制遏。上下遑遑,束手待亡。庙堂恇攘,聚首涕泣。徒以檀公之走,用为谋国之第一妙策而已。若非宣祖大王至诚以事大,神宗皇帝拯溺以存亡,则海左一隅,咸齿毒刃而无孑遗,化为禽兽,而左其衽矣。
万历朝鲜战争结束近100年后,朝鲜李氏王朝再来回顾这段历史时,有了另一番与当初截然不同的评价。1674年,肃宗李焞即位为朝鲜国王。这一年,明朝已经灭亡30年了。李焞执政时期(1674—1720年),朝鲜李氏王朝一改宣祖时期的消极论调,开始对万历援朝做出积极而正面的高度评价。
肃宗十二年(1686年),李焞与臣僚谈话时,对明朝复国表示出了期望,称朝鲜永远不可忘却明神宗发兵援朝的大恩:
大明积德深厚,其子孙必有中兴之庆。且神宗皇帝于我国,有百世不忘之恩。(《肃宗大王实录》)
肃宗十三年(1687年),李焞回忆起明神宗发兵援朝的功劳,又不禁感激涕零地说:
神宗皇帝于我国,有万世不忘之功矣。当壬辰板荡之日,苟非神宗皇帝动天下之兵,则我邦其何以再造而得有今日乎?皇朝之速亡,未必不由于东征。而我国小力弱,既不能复仇雪耻,弘光南渡之后,亦漠然不知其存亡,每念至此,未尝不慨恨也。(《肃宗大王实录》)
李焞认为,明神宗对朝鲜而言,有永世不忘之恩,如果没有明神宗发兵援朝,朝鲜全然不会复国,有眼下的安定局面。他又认为,明朝的速亡,与援朝战争中损耗国力有很大关系。从李焞的表态来看,他对万历援朝是完全持肯定态度的,还高度评价了明朝出兵援朝所做的贡献。
肃宗二十五年(1699年),朝鲜官员朴崑向李焞上疏,请求设立别殿,祭祀为援救朝鲜做出巨大贡献的明神宗、石星、杨镐、李如松:
粤在壬辰之日,吾东方再造之功,非神宗皇帝乎?动天下兵,兵已疲矣;举天下财,财已竭矣。曾未二十年,而深河之役遽作,因而不振,神庙绝祀,传所谓“非郑之仇,乃子西也”者,此也。于戏!其可忘乎?兵部尚书石星,运筹帷幄,期于扫清,其功亦岂小乎?杨经理镐、李提督如松,则既已立祠矣。昔蜀民祭昭烈于野寺,楚人祭昭王于茅屋。今若作别殿祀神宗,以杨经理、石尚书、李提督配享,则非但一国之大义,乃天下之大义,非但天下之大义,乃万世之大义也。(《肃宗大王实录》)
朴崑的上疏,表明不仅朝鲜国王李焞高度认同万历援朝的功绩,其臣僚也深以为然。朴崑认为,为明朝衰亡埋下祸根的正是这场抗倭援朝战争,此役后,明朝兵疲财竭,不到20年就爆发了与后金的战争,从此以后一蹶不振。为纪念明朝,朝鲜应祭祀明神宗、石星、李如松、杨镐。
肃宗二十八年(1702年),李焞再次向臣僚强调绝不可忘却明神宗发兵拯救朝鲜的恩德:
神宗皇帝再造藩邦,生死肉骨之恩,寤寐何可忘也?闻其时以朝鲜事入奏,则虽中夜而必起行之。其至诚救恤之事,至今传说。(《肃宗大王实录》)
肃宗三十年(1704年),李焞又一次缅怀万历皇帝为朝鲜做出的贡献。李焞非常动情地说,朝鲜的一草一木,都是明神宗拯救的:
神宗皇帝竭天下之力,东出兵救之,得以再造邦家。吾东方昆虫、草木,何莫非皇灵所被也?
……
呜呼!神宗皇帝再造藩邦之恩,天地同大,河海莫量,实吾东方没世不忘者也。(《肃宗大王实录》)
在真诚感激大明的心态之下,朝鲜官员们不断上疏,要求建造祭祀明神宗的祭坛,以纪念大明发兵援朝的历史贡献,李焞点头表示同意。同年十二月,大报坛落成,祭坛“名以大报,岁祀神宗皇帝,以壬辰再造之恩,不可忘也”。这一年,正是明朝灭亡60周年。此后,大报坛成为朝鲜李氏王朝缅怀大明的地标,以此表达朝鲜对大明出兵援朝的感激。肃宗以后的朝鲜国王几乎都亲自参与祭祀,这也是朝鲜李氏王朝后期最隆重的祭祀典礼。
大报坛建成的第二年(1705年),李焞亲自前往大报坛,祭奠明神宗。在祭文中,朝鲜朝廷完全转变了宣祖时期的消极论调,肯定了明朝东征军是以雷霆万钧的武力手段击败日军,帮助朝鲜收复江山的:
明承天命,诞抚四夷,惟帝御字,我昭敬时。丕冒之化,覆帱同大,视要如绥,揆敎奋卫。时有卉服,于我假道,抗义以斥,凶锋先刳。毁我七室,刈我八路,越在一隅,父母是愬。帝乃耆武,命将来援,十万其师,亿秭其运。皇威所振,若霆之击,妖祲旋豁,奄复壃场。(《肃宗大王实录》)
除了设立大报坛祭祀明神宗以外,李焞也没有忘记在万历援朝战争中牺牲的明朝将士。肃宗四十二年(1716年),他下令在南原县设立祠堂,祭奠在南原之战中牺牲的明军将领李新芳、毛承先、蒋表。(《肃宗大王实录》)
这之后,朝鲜李氏王朝对万历援朝的功绩一直持肯定态度,对明朝表现得非常尊重。
朝鲜当代历史学者,同样积极评价、肯定明军对朝鲜的贡献。朝鲜历史学博士朴时亨在《朝鲜中世史》一书中指出:
正当我们(朝鲜)的部队在各条战线上击败敌军,使他们感到十分恐惧时,友邦中国——明朝的军队来到朝鲜前线,他们的参战以及两国军队的配合作战,使敌人的军队遭到决定性的毁灭……从这次战争中切实感到两国唇齿关系的明朝,派遣军队援助我们,具有巨大的意义。1593年正月,两军配合的平壤城战斗的胜利以及后来的许多战斗,使敌人的失败成为定局。敌人于当年四月,遭到总崩溃,退至南方很少的据点上,这就全面地结束了战争。
我国当代学者也高度评价了明军在援朝战争中发挥的决定性作用,认为不可抹杀明军的功绩。杨昭全先生在《中朝关系史论文集》一书中指出:
将倭寇驱逐出朝鲜的露梁大捷,明援军水师是确实参加而且有巨大作用的。总之,从第一次援军的平壤大捷,到第二次援军的最后决战——露梁海战,明援军都是主力,积极参与,英勇作战,付出重大代价,取得重大胜利,做出巨大贡献。忽视、低估乃至抹煞明援军的作用,无疑是严重违反史实的。
姜龙范、刘子敏两位先生在《明代中朝关系史》一书中指出,明军的武力征伐对日军来说绝对是一个致命打击。自明军收复平壤以后,日军就开始逐渐萎蔫,陷入了颓势,只能够被挤压在朝鲜东南部的角落里活动:
为满足朝鲜的强烈要求以及明朝主战官员的强烈愿望,明廷无条件地派出了自己的军队,投入到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斗争中去。尽管在前线战斗和实际生活中也曾出现过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明军的主流是好的,战果也是巨大的。平壤大捷之后,包括日军第二次入侵在内,敌人始终是被挤压在东南一个角落里活动。在朝鲜军民的配合下,明军取得了战争的主动权,收复了朝鲜大片失地,保卫了朝鲜大片河山。学界有人诋毁或贬低明朝军队的作用,乃是是非不分或别有企图。可以说,明朝出兵对日本侵略军的打击是致命的,对加速日本的失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
结合以上学者的论述和历史事实,我们有了一个起码的认知:明朝东征军收复平壤以后,对日军造成了严重打击,使其之后一直处于战略被动地位。虽然在首次东征的过程中,明军因为在碧蹄馆战败、粮尽兵疲而不得已与日军议和,但日军也被逼迫至朝鲜东南海滨,只占据了庆尚道沿海的十几座城池,而明军光复了大半朝鲜领土。在第二次东征末期,四路明军虽然都出现了失利,但当时的形势已经是明军主动对日军发起总攻,日军依然只能被动缩在朝鲜东南的角落里迎战,主动权仍旧牢固地掌握在明军手里。我们绝不可因为明军有过一些局部的战术失利,就否定他们在整场战争中对日军的战略压迫作用。只有正确认识这场战争,才能告慰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大明英魂。